“總司令部急電。‘新三團段、方、黽:在敵猛烈炮火攻擊下,我河東377師防線左翼結合部出現缺口,敵酋山本旅團之一部攻陷洗馬鎮,越過洗馬河大橋,迅速南下。如無我民眾武裝阻隔,此股敵軍將於六小時後進入你團阻擊地帶。為確保阻擊成功,韓總司令零時二十七分電令376師1761團開赴你處增援協戰,並對阻擊佈局做如下調整:甲、你團接電后立即撤出上崗子一線,全團進入下崗子村前沿佈防。乙、上崗子陣地由1761團接防。丙、構筑前沿機槍陣地,所需機槍由376師調撥。韓總司令命令:無論出現任何情況,馬鞍山均不得棄守。’”

讀完電報,方向公參謀雙手按着桌沿,獃獃地盯着燈火看了好半天,一句話沒說出來。

情況很清楚了,一場大戰已在所難免。幾小時前,他預計377師頂不住,可沒想到377師會垮得這麼快。他認定377師是垮了,電報上講的結合部出現缺口顯系搪塞之詞。377師一垮,越過洗馬河大橋的就決不會只是山本旅團的一部!

團長段仁義和三個營的營長們都把期待的目光投到他臉上。團部里靜得嚇人,氣氛沉重而壓抑。

他卻還在胡思亂想——

電報很蹊蹺,電文這麼長,卻沒把作戰勢態講清楚。說是只有“山本旅團之一部”過河南下,可又這麼大動干戈,拉出一副大戰的架子,內中難道有什麼名堂不成?!前來增援的1761團是大名鼎鼎的守城部隊,民國二十七年守北固鎮守了整整八天,被韓總司令稱為護窩子狼。今兒個韓總司令為啥不把這群護窩子狼擺在下崗子村作一線阻擊,為啥偏要他們在上崗子村協戰!而把不堪一擊的新三團擺在最前面呢!

一個大膽的推測湧上腦際:總座會不會想借這場阻擊戰耗光新三團,報卸甲甸之仇?如是,則電報上的話全不可信,阻擊佈局的調整也只能被視為一個充斥着陰謀的陷阱。

驚出了一身冷汗,按着桌面的手竟不由自主抖了起來。

這一仗難打了,23路軍司令部的真實意圖不清,新三團的狀況又如此糟糕,——簡直糟得不能再糟了;身為團副的章金奎在接到這份危險電報時,不思作戰,還去扒女報務員的褲子,下面的情況更是一塌糊塗。他在三個營的陣地轉了一圈,看到的景況幾乎令他絕望,使他連發火罵人的熱情都沒有了。他覺着他不是在指揮一支部隊,而是在撥弄一堆垃圾。此刻,這堆垃圾可能還面臨著來自總司令部的暗算;戰爭的車輪一轉動起來,他們被碾碎、被埋葬的命運已經無奈何地被決定了。

他卻沒敢把這話講出來,他現在要給他們鼓勵,而不是泄氣,再說,總司令部的暗算,也只是他的推測。

他鎮定了一下情緒,努力笑了笑:

“不錯嘛,弟兄們!我和黽副官發的電報還是起了作用的嘛!我們要一個營,韓總司令給咱派了一個團,還從376師各部撥了機槍!”

毫無軍事知識的段仁義有了些高興,應和道:

“韓總司令對咱新三團真沒話說!咱要是再打不好,唵,可就對不起韓總司令嘍!”

倒是二營長蘭盡忠聰明,把他想到的問題,一下子指了出來:

“那韓總司令為啥不把1761團擺到下崗子村?偏把我們新三團擺到下崗子村!論作戰經驗和實力,我們和1761團都不能比!”

段仁義通情達理:

“1761團是協戰嘛!1761團不上來,這仗我們還是要打嘛!”

他違心地點了點頭:

“段團長說得不錯,沒有1761團的增援,這一仗我們還是躲不了。現在,有了1761團作後背依託,我們更有希望打好。上崗子村離下崗子村間隔只有三里多路,隨時增援是有絕對把握的。”

一營長章方正說:

“這麼一來,下崗子陣地又得調整了!”

他點點頭,看了段仁義一眼:

“段團長,你看咋個調法呀?”

段仁義很認真地在作戰草圖上看了半天,卻沒看出什麼名堂,可憐巴巴地望着他:

“方參謀,您看——”

他在屋裏踱了幾步,又抱着肩膀在燈火前凝思了一會兒,才從容不迫地道!

“下崗子村前沿戰壕還要向兩側伸延,蘭營長二營全部,侯營長三營的兩個連固守前沿,控制河灘,並封鎖入山之路。敵軍既是從洗馬鎮過的河,必然會沿河邊大道向我推進。前沿情況我又看了一下,正對我陣地下面幾百米處那片雜木林要毀掉,可能被敵所用之洗馬河近段堤埂也需炸平!”

段仁義點點頭,做出一副很威嚴的樣子,對蘭盡忠和侯順心道:

“聽見了么?方參謀的安排就是我的命令!”

侯順心、蘭盡忠都沒做聲。

他不動聲色地看了看段仁義一眼,又說:

“章營長的一營在下崗子村裡佈防,控制制高點,對前沿進行有效的火力增援,並準備在前沿被突破后,和湧入之敵逐房逐院進行巷戰。侯營長三營之另兩個連作為機動,歸團部直接指揮,隨時遞補傷亡人員。”

侯順心對他的安排顯然沒意見,討好地向他笑了笑。他就在這時聞到了侯順心嘴裏散發出的酒味,不禁皺起了眉頭。

真他媽是垃圾部隊!從上到下都是垃圾!

知道說也沒用,可他還是不能不點點:

“打仗不是兒戲!我在這裏要向諸位通報一個情況——”他把總司令部急電抓在手中揚了揚,“接到這份電報的時候,身為本團團副的章金奎竟強暴報務員小姐,實在荒唐無恥之至!為嚴肅軍紀,段團長已在半小時前下令將其正法!以後誰敢玩忽職守,懈怠軍令,渙散部隊,一律同樣正法!”

章金奎的把兄弟蘭盡忠大吃一驚,用火辣辣的眼睛盯着段仁義,吼道:

“段團長,這、這是真的?”

段仁義愣了一下,被迫點了點頭。

蘭盡忠淚水奪眶而出,頓足嘆道:

“這仗還沒打,咋……咋就先丟了個團副?!”

章方正卻問:

“這團副的缺誰補?”

他看了段仁義一眼:

“段團長已決意把……把三營副霍傑克升為團副!——是不是呀?段團長?”

段仁義苦苦一笑,又點了點頭。

段仁義還不錯,雖然無能,可也明智,他說什麼,段仁義就聽什麼;他幹什麼,段仁義就認什麼!

一聽說霍傑克被升遷為團副,侯順心高興了,衝著段仁義直樂:

“段……段團長,您可……可真有眼力,我這舅子上過大學堂,打鬼子的勁頭足……足着呢?我和章營長拉……拉起決死隊,要個參謀師爺,就把傑克請……請來了。他來的當夜,發生了事……事變,傑克沒參加,可編新……新三團時,還是自願來……來了。當時,我……我說……”

他又聞到了酒味,情緒變得很壞,桌子一拍:

“別說了!現在凌晨四點了,各營趕快集合隊伍,到下崗子村佈防,迅速落實新的作戰部署,團部也要在一小時內撤往下崗子村!”

“就這樣,諸位快去準備吧!”

三個營長應着走了。

三個營長走了沒多久,上崗子村頭的軍號便嗚咽起來。雜沓的腳步聲在村裡村外,在夜色朦朧的漫山遍野響了起來,間或還可聽到一陣陣山風傳來的口令聲,和槍械撞擊聲。

一切就這樣不可逆轉地開始了,方向公想,如果有陷阱的話,那麼,23路軍總司令部的陷阱,此刻已經通過他佈下了。即便沒有陷阱,這支垃圾部隊也勢必要被日偽軍的槍炮和他們自身的散漫無能送入墳場。因此,對他和他實際指揮的這幫烏合之眾來說,結局是先於開始的。

悲涼襲上心頭,突然有了一種被玩弄的感覺。總座在玩弄新三團的同時,也玩弄了他和黽副官。段仁義出去小解時,他把這不祥的預感和黽副官說了。

黽副官很惶惑:

“不會吧,總座從沒出賣過自己的部屬!就是收編過來的隊伍也沒出賣過嘛!民國二十三年秋,377師吳師長把咱打得多慘,可收編以後,總座對吳師長帶過來的三千號弟兄多好?!真是沒話說哩!”

他苦苦一笑,搖搖頭:

“不說了,我得到下崗子村去,你老兄和電台都留在這兒吧,白小姐和溫小姐也留在這兒,這是對總座心思的!”

黽副官一怔:

“這……”

他意味深長地道:

“別這、那的了,能替總座留點啥,就盡量留點啥吧!你我畢竟追隨人家一場,我這條性命又是當年總座給撿回來的!”

他叫來白潔芬,口述了一份電文:

“總座韓,電令已悉,新三團奉命進入下崗子村阻擊前沿,電台不便轉移,擬留原處,由增援之1761團接收。嗣後,前沿戰況,概由1761團報達。新三團全體官兵死國決心已定,惟望總座並諸上峰長官明察明鑒,以昭世人。方向公。”

不料,電報拍發半小時后,在轉往下崗子村的途中,竟收到了一封以總座名義拍來的複電。複電是點名給他的:

“向公:電台隨部轉移,以便及時和司令部保持聯繫。新三團裝備、素質均不如願,戰鬥勢必十分艱苦。然大敵當前,國難未已,我將士惟有一致同心,勿猜勿疑,方可化劣為優,危中求存。且該團有你在,本總司令亦可放心一二。請轉告段團長並該團官兵,促其為國為家努力作戰,完成任務,打出軍威。如斯,則本總司令深謝眾位,並將於戰後一視同仁,論功獎賞。撥法幣十萬元,由1761團趙團長交你,作陣前獎賞之用。戰況務必每日電告,以便決斷。韓培戈。”

看罷電文,他茫然了:難道他的推測不對,難道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是的,也許他錯了。總座確沒有出賣部屬的歷史。當年,總座能在死人堆里把他這個剛剛軍校畢業的小小連副扒出來,今天又怎麼會把自己麾下的一個團故意葬送掉呢?!況且,總座面臨的又是這麼一場和異族侵略者的大戰。

悲涼變成了悲壯,站在山道旁,望着已漸漸白亮起來的天光,他不知咋的,突然有了些信心,手向山下一指,緩慢有力地對段仁義團長說:

“也許我們新三團將在這裏一戰成名!”

段仁義笑了笑:

“但願如此!如此,則你我便無愧於總座,無愧於國家民族了!”

他點點頭,把令他欣慰的電文稿往懷裏一揣,不無深意地拍了拍段仁義的肩頭,緩步向山下走。

清新的山風緊一陣慢一陣地刮,他和段仁義在山風的迎面吹拂中,一點點把上崗子村拋在身後,走進了新綠掩映的下崗子村,又看見了玉帶般的洗馬河。

洗馬河靜靜地流,河面、河灘罩着薄薄的霧紗,感覺不到任何戰爭的氣息。在血戰爆發前的最後一個黎明,這塊山水依然象以往任何一個黎明一樣平靜安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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