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第 82 章
站在往生池旁的身影,修長身形搖搖欲墜。
長期驅使輪迴鏡,季深的真身早已不堪重負,手探入池水中,蒼白的皮膚開始龜裂,疼痛難忍。
他唇角卻勾起笑,看起來高興極了。
路杳是他見過唯一能替代赫靈爻的人,雖然這次被破壞了,但是無妨,再來一次便是,把路杳神魂送入輪迴道里,就能把阿姐帶出來。
罪孽深重者墜入往生池,會神魂俱滅,不存於六界。他耗費數千年的時間,終於找到辦法。
季深注視着池水中血肉模糊的手,幾許,挖出埋在池底功德鏈。
手鏈上九朵蓮花墜不似當年的金光閃閃,變得灰暗,彷彿鋪滿塵埃,他輕撫墜子,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我總不如你願,不差這一回。”
戴上功德鏈,季深仰頭望向永無白晝的鬼界上空,鬼界有無數的陰氣供他驅使,修仙界沒有,他的修為因此受到限制,如今那點修為已不足以支撐開啟輪迴鏡。只有打破結界,讓源源不斷的鬼氣湧入修仙界,才能發揮全部力量。
而幽都,正處在鬼界與修仙界交匯點。
季深神情難見喜怒,籠罩周身的鬼氣,卻以雷霆之勢驟然擴散開來。
*
“這個小東西是六道輪迴鏡靈?怎麼可能!我可是見過鏡靈的,分明是個白鬍子老頭!”
尾巴一甩,幽蛟游到鏡靈頭上,低頭打量。
眼前小孩一絲不苟穿着道袍,嚴肅地繃著張小臉,束髮的黑白扣格外別緻。黑白兩色,乃傳聞中的八卦扣,是六道輪迴鏡不錯。
幽蛟愕然。
他對過往的記憶雖模模糊糊,卻也記得,曾見過輪迴鏡鏡靈。那是個威儀萬千的白鬍子老頭,身着道袍,白髮用八卦扣束起,滿臉肅穆。
六道輪迴鏡與其他神器不一樣,既不像弒神誅魔兩劍主攻,也不像玄武甲那般主防,它卻最為重要,掌管世間所有生靈的輪迴,無論神魔仙鬼人妖,無一能避開,它乃六界共有之物。
作為輪迴鏡的鏡靈,自然非同小可,怎麼可能是面前這個與青團差不多高的奶娃。
可那道袍與八卦扣假不了。
幽蛟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只湊到鏡靈面前,幸災樂禍。
“我記得你們是道行越高,年歲越大。上次見你白髮蒼蒼,道威驚人,如今再相見,卻越長越回去了,變得如此羸弱,該不會犯了什麼大錯,道行消散,被制裁成這模樣了吧哈哈......”
看了看突然躥出來,搖頭擺腦嘲笑它的黑蛟,小鏡靈摸摸額角傷口,扭頭將臉轉到一旁。
它是神器,才不會被這般低劣的嘲弄戳到心扉。
“嗚哇~”
一發不可收拾的哭聲,回蕩在整個輪迴鏡內景,它哭聲雖小,在內景卻被無限放大,震耳欲聾,令人聽着頭暈目眩。
幻化成小狐狸模樣的悠悠,被四面八方的泣聲包裹,震得險些從顧赦肩膀摔下去。
她穩了穩身體,正要抬起爪子,兩隻毛絨耳朵連帶小腦袋被顧赦修長的手捂住,隔絕了嚎哭。
“先離開此處。”
顧赦另手抓住得瑟的幽蛟,朝青團望了眼。
輪迴鏡具有靈識,不認主,隨時能消失離開。不知鬼王如何束縛住鏡靈,將輪迴鏡歸為己用,但好不容易抓到鏡靈,以防萬一,他讓萬古青盯着鏡靈,以免對方逃走銷聲匿跡。
一身翠綠衣裳的小青團,懵懵懂懂地點頭,扭頭看哭個不停的鏡靈,摸摸它的腦袋。
“不哭呀,”
“哭也沒用哦,你掙脫不了我的束縛。”
稚氣而真誠的安慰在身後消失,周圍靈氣一變,悠悠睜開眼,環顧四下。
這裏是鬼王的地宮,三丈高的輪迴鏡佇立在身後,鏡面光芒消失,圍繞鏡身的六座玉棺發出轟隆響動。
“醒醒,”
一群仙門弟子橫七豎八倒在祭台上,悠悠縱身一躍,用爪子挨個拍了拍。
臉上頂着紅通通的爪墊印,方辰捂額坐起身,清醒過來后,下意識看向一座玉棺。
他是來救芙雪的,怎麼稀里糊塗睡著了!
“啊!”一聲悲鳴,蕭町也睜開了眼。
在輪迴鏡光芒籠罩下,他剛夢到自己一劍破蒼穹,帥到掉渣,就要得道飛升的時候,一隻狐狸爪從天而降,將他拍醒。
“喂!你.......”
憤怒的話在嘴邊,蕭町發現身旁的灰狐,爪墊在他衣袖上反覆摩擦,一臉苦惱。
“你怎麼了?”
“中招了,”悠悠聲音包含痛苦。
蕭町神色微凝,正要詢問,一陣清風吹過,他濕潤潤的臉頰泛起涼意。
若有所感后,蕭町食指豎在嘴前,“噓——”字還未出聲,聽到悠悠邊擦爪子邊大聲呼救:“救命啊,這人口水都流到臉上了!”
蕭町:“......”
這狐狸與路杳一樣,屬狗的吧!
屬於蕭町的配劍察覺主人心情,發出鳴聲,悠悠火速扭身跳回顧赦肩上,朝人吐了吐舌頭,看他氣得不清才樂呵呵轉過頭。
顧赦視線落在六座玉棺上,他袖間的幽蛟探出腦袋,恨不得化作離弦之箭,救出其中的白衣身影。
悠悠歪了歪頭,若有所思。
眼下鬼王不見身影,是救人的好時機,但守在玉棺左右的鬼無憂等人不可小覷。一個鬼使倒也罷了,這裏有六個,且各個實力遠超化神境。
在修仙界中,只有五大仙宗的宗主來,才有一戰之力,原著里,除了絕境中爆發的劍宗奇才蕭町能與之交手外,其餘仙門弟子皆不是對手。
追書時,悠悠還為真情實感為如何解決這些鬼使着急了下,好在顧赦單挑完鬼王后,鬼無憂等人便回歸鬼界了。
鬼王季深實力還在這些鬼使之上,原著里,尚且年少的顧赦能將其擊退,很大部分原因便是季深真身遭輪迴鏡反噬,早已難以支撐,且修仙界不同於鬼界,季深身在修仙界修為被壓制了的。
還有部分原因,便是顧赦使用了魔威。也是此因,徹底暴露了他魔族的身份,他也從善如流地離開了清筠宗,他與季深一樣,都是無法在修仙界立足的人,這裏都不是他們該待的地方。
但眼下,情節已脫離了原著。
悠悠心虛地撓了撓絨毛,扭過頭,顧赦修長的頸線引入眼帘,冷白皮膚,在陰氣濃重的地宮中,浮起一層淡淡青色。
像是被冷到的。
如一團淺灰毛球的悠悠,下意識往右挪了挪。
“完了完了,我感覺玲瓏沒氣了!”幽蛟一聲悲鳴。
被他寄予厚望的玲瓏沒了!
顧赦望向玉棺旁的六名鬼使,沉思間,一縷細絨挨上他的脖頸,在陰濕的地下宮殿裏,傳來熱乎乎的氣息。
一時間,空氣都變得柔軟起來。
顧赦長睫微垂,唇角勾起微末弧度,這時,地宮突然劇烈晃動起來,地面開始裂開一條條裂縫。
黑冷的陰氣從縫間躥出,彷彿張牙舞爪的鬼手,與此同時,轟隆巨響從上方傳來。
察覺到某種疾速而來的危險氣息,顧赦眉頭一皺,悲嚎中的幽蛟哭腔頓住,難以置信地仰起頭。
“這是......”
轟——!
幽都漆黑的蒼穹,突然泛起紅光,彷彿被一把刀刃劃過,天穹被生生撕裂開一條口子。
無數碎光飄落,屬於鬼界的氣息擴散開來,以雷霆之勢席捲了幽都方圓數千里的夜空。
一時間,八方震動。
鬼界與修仙界之間的虛空界破了!
剛從地宮內脫身的各宗弟子,抬頭看到夜空被撕裂的口子,面露駭然之色。
這是何等的力量!
在眾人震驚之際,混在人群中的顧赦,額角滑過一滴冷汗,令人窒息的威壓落在他身上,在他難以動彈之際,蹲坐在肩上的小灰團,悄無聲息消失了。
顧赦垂着眸,握緊的指節發白。
幽蛟察覺到不對,之前的不妙感在此刻變成現實,他屏了屏呼吸,暴跳如雷。
這不是該在修仙界出現的力量!
六界有個約定成俗的規矩,不管修為多高,身處在何界,就得遵循那地界的規矩。別說鬼界的鬼王,就是神魔界的那些人物來修仙界,也得將修為壓到修仙界能承受的範圍,否則修仙界早亂成一團,被超越界內能承受的力量摧毀得支離破碎。
故而一開始看到季深,知曉他是鬼界四大鬼王之一,幽蛟並不慌張,畢竟他知道,對方不可能使出全部修為。
可眼下,為了修為不受限制,季深竟然把鬼界與修仙界之間的結界打破,連接了兩界虛空,讓鬼氣湧入修仙界,助他獲得源源不斷的力量。
幽蛟難以置信,這已經不是不要命的程度了,季深簡直是瘋了!
他到底想做什麼?!
*
彷彿被只無形的手捏住,下一瞬,被扔在了地上,悠悠摔得頭暈眼花,恢復成人身。
模糊的視線中,一道似曾相識的身影居高臨下看着她。
是鬼王季深。
他面色慘白,唇色泛青,周身環繞着陰冷森寒之氣,一雙陰鷙的眼眸讓人不寒而慄,但不知是不是受赫靈爻的影響,悠悠倒沒那麼怕他。
她只環顧四周,想着如何逃離,突然聽他道:“季家滅門之禍,你覺得是誰?”
季深問的不是阿姐,而是她。悠悠遲疑片刻,在她擁有的赫靈爻記憶中,並未親眼看到季深滅門,不知是誰。
“我覺得,是不是你動的手不重要,”悠悠嘀咕道,“重要的是,你確實有那心。”
季深臉上的笑意頓住,指腹摩挲着紫木盒子,靜了許久。
不錯。
他是打算,不過晚了一步。
季深眼神浮現些許迷惘,阿姐會不會也像這小姑娘說的那樣,不是不相信他,只是認定他有了那心思。
“可我沒錯。”
但迷惘一閃而逝,冷漠重新回到季深臉上。
“她也沒錯。”悠悠幫腔。
季深斂着眸子,忽而露出玩味的笑:“若你那小情郎,你會殺了他嗎?“
悠悠暗戳戳施法的動作一頓。
小情郎?
她哪有小情郎!
“那是我師弟,不過,”悠悠心頭微痛,惆悵起來。
拜這鬼王所賜,在輪迴鏡里,她與師弟實在算不上清白了。
嗚哇,悲!
罪魁禍首冷聲:“回答我就好。”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悠悠,撇撇嘴,隨即欲言又止地回答道:“有沒有一種可能,我打不過他呢?”
空氣突然陷入詭譎的寂靜。
季深沉默了,悠悠憤憤然,喋喋不休起來:“他修為不高,可是你很快就會明白,有些人的修為不講道理,尤其是......”
顯然,季深並不想聽到這些,他兀自打開紫木盒子。
看到盒子裏的東西,悠悠心生不妙,下一刻,她便瞧見季深剜下自己的雙眼,血淋淋的眼珠被他隨手扔在地上。
一雙保存得極好的紫色眼眸,被他小心握住。
悠悠瞳孔微縮。
她在輪迴道里化身赫靈爻時,便是這雙紫眸,赫靈爻的天眼,可窺天機,直視神魂,一切魑魅魍魎在天眼下,無處遁形。
悠悠自知不妙欲作逃離,可強大的威壓從季深身上散出,讓她幾近窒息,別說逃了,連話都說不出來。
季深眼角滲着血,瞧着有些猙獰,他蹲下來,食中兩指並着朝悠悠額頭點去,悠聲道:“雖然我想溫柔些,但可惜,做不到,就幸苦你了。”
他話語落下,冰冷的觸感落在悠悠額心,直擊神魂,悠悠腦海“轟”得下,陷入一片空白。
季深一雙染血的紫眸中,倒映出她體內神魂的模樣。
人死魂在,就可借屍還魂,神魂是承載着一切的根源。他要用路杳的神魂替換赫靈爻,必須先用凈魂術洗去她神魂關於過往的記憶,讓神魂宛如一片白紙。
到時候,在紙上書寫任何東西,路杳都不會有所懷疑。
季深要讓她堅信自己就是赫靈爻,如此才能通過輪迴鏡,用她將過去時空中的赫靈爻神魂替換過來。
神魂不由自主脫離了倒地的身體,悠悠坐起來,茫然地看向地上的‘自己’,還沒弄清是何情況,一縷縷魂力化作囚籠將她籠罩起來,剎那間,撕裂般的疼痛遍佈全身。
宛如有尖刀從她神魂一寸寸刮過,痛不欲生,不止是疼,在記憶不斷消散過程中,悠悠心底無端湧起恐懼。
這抹不知從何來,卻透着絲絲令人毛骨悚然的懼意,讓她神魂止不住顫抖起來。
施法的季深,很快察覺到不對。
女孩縮在魂籠角落的神魂,蜷着身軀,在凈魂術的作用下,單薄蒼白得好似風一吹便要消散。
季深紫眸盯着她,神色露出些許意外。
“難怪......”
數千年間,他尋了無數人替代赫靈爻,都未能成功,獨獨路杳可以。
他原以為路杳與赫靈爻的命格相符,才在輪迴道里,成功融合了赫靈爻的記憶,如今看來,不是兩人命格相符,而是路杳......壓根沒有命格,或者命格被人剝奪了。
女孩神魂在凈魂術下,白得近乎透明,細看出現了絲絲裂縫。
這是魂飛魄散的前兆。
季深眼眸微斂,一邊施法,一邊將自身魂力渡去相助,凈魂術對神魂損傷極大,卻不至於如此,除非不是第一次受此術。
季深眼底露出似嘲諷,又似憐憫的幽色,不過掌下法術,卻未有絲毫停頓。
時間緩緩流逝,悠悠躺在地上的靈身,氣息全無,眼尾一點朱紅小痣,逐漸暗淡,如一縷風中燭火。
*
顧赦仍被死死定在原地,直到無計可施的幽蛟,顫巍巍咬了他一口。
鮮血溢出,化作紅色霧靄將顧赦包圍起來,無形中,魔氣與鬼氣對抗起來,顧赦藉此得以喘息。
他抬手落在肩頭,指尖的空蕩讓他眼神驟沉。
“快看,那是什麼?!”
一聲驚叫,顧赦望向天邊。
只見蒼穹之上的冷月,忽而幻作了六道輪迴鏡的模樣,與此同時,六座裝着‘祭祀物’的玉棺,迸發強烈的金光,衝天而起,形成的陣法將輪迴鏡奉至中央。
剎那間,無可比擬的神器之威爆發開來,凡月光所至之地,眾人仰頭,入目皆為輪迴之鏡。
遠在萬里之外的清筠宗,平靜的夜色,也被這瞬息轉變的天象驚動。
一眾長老現身,站在山門口,臉色劇變。
身在清筠宗都感受到濃郁的鬼氣,難以想像,此刻幽都的情形,還有夜空上的輪迴鏡,讓人不安到極致。
“速去稟報宗主!”
除清筠宗外,各仙宗也紛紛察覺,自修仙界與靈魔界大戰結束后,各大仙宗再未有過如此緊張的氣氛,四處透着風雨欲來的氣息。
而諸方目光聚來的幽都,此刻,身處其間的一眾仙門弟子,雖是各宗佼佼者,說到底,也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少女,都被眼前景象震得不輕,不知該作何因對。
唯一的好消息是,籠罩幽都的結界消失了。
“先行離去,將消息傳回宗門!”
一人大喝,周圍陰鬼對他們虎視眈眈,天裂處,更是有令人頭皮發麻的鬼物從鬼界湧出,顯而易見,這種情形不是他們能左右的,只有等各大宗主們前來,不然只是無謂犧牲。
眾人聞聲紛紛朝幽都城門撤去,混亂擁擠中,蕭町被推得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他握緊懸在腰間配劍,勉強站穩身形,正欲隨同門離去,餘光注意到一道殘影,逆着人流,朝玉棺形成的陣法快速掠去。
“喂!那個——”
有瞬間忘了那位清筠宗朋友的名字,他還醞釀中,後腦勺被狠敲了下:“還不快跑,發什麼呆!”
同門魏師兄拽着他,御劍離去。
“宗主等人已經趕來了,等他們到了再行商議。”
蕭町張嘴灌了口風:“那輪迴鏡怎麼辦?”
“輪迴鏡主掌六道輪迴,它是保證萬物輪迴秩序的存在,並非邪物,雖不知這鬼王想做什麼,但左右不會對世間的生靈造成危害。”
魏師兄回頭望了眼,皺起眉頭,“比起輪迴鏡,更讓人擔憂的是結界碎裂。”
“師兄你知曉的可真多!”蕭町頭一次用膜拜的語氣道。
魏師兄呵呵:“這都是《上古神器錄》裏記載的,但凡你平日多用功......”
話未說完,他手中一空,蕭町落地擺手,頭也不回地朝來時地奔去:“既如此,我便不逃了。”
魏師兄額角青筋蹦出,他知曉蕭町素來天不怕地不怕,愛湊熱鬧,卻沒想到,連這種熱鬧都敢往前沖。
與此同時,幽蛟也急得小黑筋一條條蹦出。
“主上你要做什麼!”
籠罩在顧赦身上的威壓已然消失,他來到開啟六道輪迴鏡的陣法之外,穿過刺目的金光,顧赦隱約看到陣中一道紅影。
對方似乎察覺到他的視線,紫眸遙遙望來,勾唇輕聲宣告着什麼。
“主上可千萬要冷靜!”
眼尖的幽蛟,一眼看到季深身旁,倒着個熟悉的女孩身影,下意識拔高嗓音。
“這會季深可不比之前,他是鬼王,背靠鬼界,有得天獨厚的力量,輪迴鏡的開啟也比之前強大千百倍,不可能打斷的!”
作為守護靈,能察覺到少年心情的幽蛟,心懸到嗓子眼了,生怕對方做出危險的舉動。
此刻,饒是他一千個一萬個擔心玉棺里,被當作仙物祭祀的玲瓏,也不會傻到讓顧赦破壞大陣救人。
之前顧赦一同進入輪迴鏡,將悠悠意識喚醒,又有青團抓住鏡靈,兩人才成功離開。如今大陣匯聚了六道之力,季深坐鎮陣眼,身披鬼界之力,別說顧赦了,就是大乘境修士,甚至天界諸仙下凡都難以破陣,阻止不了。
陣法形成的光圈,將所有人隔絕在外。
顧赦抬手落在上面,運轉靈力的剎那,便被震開數十里,勉強穩住身形后,“噗”得吐了口鮮血,他的靈力與其相比,無異於以卵擊石。
“誒,顧道友你沒事吧!”
半路總算想起對方的名字,蕭町剛趕來,瞧見顧赦嘴角溢血,腳下地面鬼裂,嚇了跳。
以為對方同他一般,不畏生死來看神器之威,他欲上前結伴,卻見少年側頭,露出陰鷙冰冷的眼眸。
蕭町下意識頓住腳步,堪稱危險的目光從他臉上掃過,最後落在那腰間佩劍上。
“借劍。”
蕭町下意識捂住佩劍。
身為劍宗弟子,劍在人在是最基本的禮節,而且他可寶貝這劍了,雖只是其貌不揚的低品靈劍,卻是一個很重要的人贈給他的,陪他從小長到大,情深義厚,連名字都是他取的,斬滅。
方才逃跑,他都不像同門師兄弟們那樣御劍飛行,就是捨不得踩,平日摸都不給人摸。
拒絕的話到嘴邊,瞥見顧赦衣間的血色,蕭町擰眉一瞬。
湛藍的劍穗輕搖,他轉手將靈劍擲去:“罷了,雖然不知你想做什麼,但斬滅認主,就看你能用出它幾成了。”
剩下的話蕭町沒說,那就是,用出百分百劍力也沒用,低品靈劍能承載的靈力有限。
顧赦一言不發,劃過他長指的劍穗,被風吹得微微盪起。
寶貝劍在顧赦手上,蕭町緊盯着他,全神貫注到身旁有人靠近都沒注意,直到對方一聲“阿彌陀佛”,才驀然驚醒。
他側頭一看,是聆音宗的小沙彌,據說幼時便能誦萬卷佛經的天才佛修,牧芥。
“你怎麼也在這?!”
牧芥雙手合十,夜色里泛着淡紫的眼眸,望了望取代冷月的輪迴鏡,又看向陣中的身影。
不知看到了什麼,他輕嘆了聲。
“阿彌陀佛,小和尚一直在此處,看到有人進入鏡中,現在,又有人要走出鏡中了。”
六座玉棺形成的大陣中心,躺在地上的女孩,白皙的手指忽地動了下。
蹲在她身側的季深,呼吸一窒,整個人都不自覺緊繃起來。
倒映在紫眸中的神魂逐漸清晰,他一動不敢動地守着,直到女子神魂在輪迴鏡的照耀下,完全歸位。
“阿姐......”
“什麼進入出來?”
牧芥的話,蕭町聽得雲裏霧裏。
這時候,一片葉子從輪迴鏡內探出,像在察看外面情形,動來動去。
幽蛟一眼認出是青團,以為顧赦在讓青團阻止:“行不通的主上,大陣開啟,鏡靈也只是按規則形勢,就算青團抓着它也......主上?!”
話未說完,幽蛟一聲驚呼,嚇得幾近失聲。
不知何時,斬滅劍出鞘。
顧赦右手握住劍柄,陰沉目光盯着輪迴鏡,另只手抓住劍刃,殷紅鮮血,剎時染滿了劍身。
幽蛟不自覺咽了咽口水,他是魔蛟,顧赦的血與他而言既具威懾力,又因守護靈的緣故,極具吸引力。
“主上,”體內的魔性沸騰起來,幽蛟使勁搖搖頭,儘力保持清醒。
“這大陣破......”
不及說完,幽蛟忽然發現,顧赦望向的不是大陣,而是蒼穹之上,如冷月高懸的輪迴鏡。
一種不可思議的念頭在腦海中浮現出來,他嚇得渾身血液倒流。
該不會,見破不了大陣,主上要一劍毀了輪迴鏡吧。
“萬萬不可!!!”
此事要是做了,後果比季深打破兩界虛空還可怕!那可是六道輪迴鏡,掌管萬物輪迴的東西,有半分差池,六界生死輪迴都要大亂!
幽蛟毫不猶豫甩開尾巴,要纏住顧赦的手腕,一條長着嫩葉的枝條,搶先一步。
察覺到顧赦的殺意,原本在輪迴鏡內景的小青團,立馬鑽了出來,千鈞一髮之際,萬古青堅韌的藤蔓束縛住顧赦的動作。
“主人,不可以。”
顧赦垂眸看它:“你想找死嗎。”
青團小臉一白,這種舉動已是叛主了,可它是神物,即便頂着叛主的反噬之痛,也要維護世間安穩。
顧赦語氣漠然:“看來你我情份,今日到了盡頭。”
青團神色露出無措,纏在顧赦手腕上的枝條,卻未曾鬆開,它雖對一切事物處在懵懂階段,卻本能的,知道輪迴鏡重要性,必須保護。
“主人......”
它聲音極小,蒼白地試圖挽救什麼,可顧赦已不再看它。
“你呢。”
黝黑的小尾巴抖了下,接着一聲震耳欲聾的怒吼,回蕩在都城上空,剎時山搖地動。
幽蛟:“吼——”
它自然無論何時都站在主上身邊的!它可是最忠實的小黑蛟!
一條巨大的黑蛟憑空出現在顧赦左右,激起塵土漫天。
不遠處的蕭町目瞪口呆,看着纏繞在顧赦手腕上的藤枝,化作斷枝殘葉,紛紛飄落,斬滅劍在他手中,泛起冷銳光澤。
被森冷鬼氣層層籠罩的幽都,突然間,一股強大的魔氣衝天而起。
*
清筠宗。
明月閣空曠的高處,一襲墨綠長袍負手而立,眸如夜色般沉寂。
“宗主!”
一眾長老匆忙趕來,望着廊欄前的身影,欲作稟報,話剛到嘴邊,遠處傳來碎裂響動,他們抬頭望去,下一秒,難以置信地望着蒼穹上的輪迴鏡。
一柄染血的長劍,竟斜斜插入鏡面!
眾人驚得愣在原地。
剎那間,整個天地彷彿沉寂下來,只有湛藍的劍穗在風中搖晃。
*
“你是......阿弟么,”
許久未見光亮,睜眼看到一襲紅衣的紫眸男子,屈膝半跪在她身旁。
這人獃獃看着她,臉部輪廓透着幾分熟悉,與記憶中一個少年身影頗為相似。
附在悠悠靈身上的神魂,記憶停留在跳下往生池的時候,不知眼前是何情形,她帶着幾分遲疑開口。
對方不言,她又輕道了聲:“阿弟?”
季深彷彿如夢初醒,薄唇翕動,微微顫抖的手朝她伸去,但下一刻,頭頂上空發出碎響。
“咔嚓——”
鏡面碎裂的聲音,響徹夜空,籠罩着女子神魂的輪迴鏡芒,驟然暗下。
季深愣了瞬,雙目充血。
不行!還差一點!阿姐神魂還沒完全與路杳靈身融合!
他張皇失措地想擁住神魂,手掌卻穿過了對方。
赫靈爻的神魂脫離了悠悠靈身,輪迴大陣被強行中斷,神魂從何處來自會歸向何處。
“不......阿姐!阿姐!”
一股無形的力量籠罩着赫靈爻,彷彿要將她從這個時空強行抽離。
赫靈爻渾渾噩噩地張望四周,一片宛如末世之景,鬼物從天裂處爬出,帶着鬼界的陰冷氣息,被長劍擊碎的輪迴鏡,還有陌生又熟悉的城池......
她愣了愣,最終看向面前的身影。
她已經聽不到季深的聲音,視線也變得模糊,只能看到他拚命朝她抓來,一遍又一遍撕心裂肺喊着什麼。
戴在他手腕上的功德鏈,曾經遍佈金芒,如今已變得灰暗。
赫靈爻定定看着季深,半晌,無奈地嘆了聲。
還是什麼都沒能改變......
她曾想守護的人間,變得滿目蒼夷,她從小看到大的阿弟,看起來......還是那般的痛苦。
或許天命不可違,赫靈爻眼神流露出悲傷,神情有些沮喪與釋然。
神魂瀕臨透明。
彌留之際,赫靈爻緩緩伸去了手。
原本幾近癲狂的紅衣鬼王,驟然安靜下來,一隻透明而白皙的玉手,輕輕落在了他的臉龐。
“也許不該丟下你,天命終究難違,”她溫聲道。
“來往生池吧,與我一起灰飛煙滅,阿弟......”
功德鏈灰暗,她曾給季深留下的萬千功德,已被耗費乾淨,如今他再一次業障滿身,再入往生池,會如她一般再無輪迴,永遠沉寂在往生池底,如陣清風拂過,消失在世間。
鏡面四分五裂。
夜空搖搖欲墜的輪迴鏡,最終隨着長劍一起墜落,被遮擋在鏡后的月光重新灑向人間。
目睹神器墜落的清筠宗長老們,齊齊皺起眉頭,面露憂色。
路天沉拂袖,負手立在前方,一縷烏黑的血順着他指尖,滴落在地。
站在後方的眾人注意到,大驚失色,上次見宗主受傷,還是他誅殺魔君釋九陰的時候。
“宗主?!”“怎麼回事?!”
眾人驚慌失措,比看到輪迴鏡碎裂還要慌亂幾分,唯一猜到一二的宇文離擰眉,臉色難看極了。
尋常靈劍豈能傷到神器,想到那籠罩劍身環繞的魔氣,還有此刻身在幽都的顧赦,一抹不詳之感,湧上宇文離心頭。
莫非咒禁被衝破了......
宇文離擔憂地看向滴落的烏血,動了動嘴唇,最終什麼都沒說。
路天沉拿出錦帕,隨意擦拭兩下:“我一人前往,你們留在宗內鎮守,以免靈魔界的人趁機來襲。”
話落,他擲下烏紅的錦帕,修長身影消失在原地。
*
“怎麼回事?!!”
逃至城門的魏師兄,發現擊碎神器的靈劍異常熟悉,細看那飄動的劍穗,湛藍細長,像極了蕭町的佩劍斬滅。
他嚇得眼前一黑,匆忙折返回去。
找到人時,蕭町一副呆若木雞的模樣,魏師兄狠拽了他兩下,暴怒道:“蕭町你闖大禍,你的靈劍.....”
話到一半,魏師兄忽然止住,順蕭町的目光望去。
開啟輪迴鏡的大陣餘威散去,處於陣心的地方,已是一片廢墟。
輪迴鏡碎片散落,斜插在地的斬滅劍,是被個玄衣少年握住的。
鮮血沿顧赦手指滴落,他半跪在地,面色蒼白,借劍之力勉強撐着搖搖欲墜的清瘦身形。
在他身前,靜靜躺着一襲紅衣。
“噗——”
喉間血腥狂湧出來,顧赦視線變得昏暗,他半垂着眼,鬆開了斬滅,將地上的身影抱到了懷裏。
“師姐?”
輪迴大陣被破壞了,按理神魂該歸位了,可人遲遲沒有醒來。
顧赦視線愈來愈模糊,他費了極大的力氣,才看清了悠悠的臉頰。
這一眼,他愣住了。
不見了......
不知是不是流血太多,顧赦有些冷。
額角鮮血沒入他的眼睛,眼前一切變得猩紅,懷疑是這緣故,才忽略了某個小紅痣的存在,顧赦用手狠狠抹了兩下眼。
他再次看向那張白凈恬靜的臉,隨後,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走了......她走了......
天裂處,從鬼界探出腦袋的鬼物,嗅着修仙界內濃郁的活人氣息,垂涎三尺,為首鬼物裂開血盆大口,正欲跳入幽都,底下突然傳來轟隆巨響。
一股震懾天地的力量爆發開來,以摧枯拉朽之勢,讓屹立千年的鬼城轟然倒塌。
顧赦體內無法抑制的暴虐魔氣縱橫開來,伴着幽冥鬼火,將幽都內外頃刻化作一片焦土。
夜空,星辰盡暗。
*
悠悠意識模糊,整個人彷彿浸入水中,緩緩沉入暗不見底的深處。
四周沒有光亮,聲音,她像來到死亡的盡頭,朦朦朧朧間,忽然她聽到一個苦惱急切的機械音。
“該死!被橫插一腳,全盤亂了,別走!任務還沒完成,別走啊——”
悠悠意識回攏了些,這種時候,系統的聲音都變得親切起來,她試圖抓到這根救命稻草,但系統聲音離她越來越遠,直至完全消失,無邊無際的寂滅再次籠罩而來。
悠悠心裏充滿恐懼。
彷彿回到了小時候,沒有記憶,漫無目的地在陌生地方流浪,世間熱鬧得紛紛嚷嚷,好像只有她,被遺留在這不知名的角落。
“......師姐......”
在悠悠最後一點意識消散之際,一個沙啞的少年嗓音傳來,帶着近乎乞求的低腔。
“別走,求你......別走......”
悠悠在這刻有些茫然。
她已不記得這聲音是誰,僅存的一點意識慢吞吞思索着,這人是誰,還有......要消失的人是她,為何這人聲音聽起來如此得難過,好像......比她還痛苦。
“......”
顧赦。
你是在害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