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第 80 章
目不能視,悠悠對聲音變得極為敏感。
那人低聲輕語,應是個青年男子,氣息猶如飄渺輕煙般難以捉摸,修為高深莫測。
街上人來人往,她回頭看不到對方,聞“素昧平生”之言,只當剎那間的心悸是錯覺。
想到前方還有人在等,悠悠只能作罷,略一頷首。
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季深神色平靜,與無數次深夜裏設想的重逢一樣,他很冷靜,但身體卻不由自主地跟着她。
不知目的,跟着她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直到一個青年身影出現,季深才停住腳步。
煙雨朦朧,那人一襲天青色衣袍,背負長劍,一手拎着干靈草和蜜餞,另手撐着傘,站在街口等她。
待悠悠走近,兩人並肩而行,低聲說著什麼。
她嘴角彎起,溫柔地點了點頭。
除了眼盲外,她看起來過得很好,雲遊四方,驅鬼除邪,是她一直以來的願望。
如今,看樣子是實現了,還有個道侶相伴。
以為自己早已放下的季深,陡然發現,原來他並非能做到心無波瀾。
他看向路邊小攤,攤上懸挂着的永夜鬼王面具,青面獠牙,在濃郁的夜色里,那般醜陋滲人,猙獰可怖。
他現在的神情,與這面具一樣的扭曲。
季深的手指按在心下三寸。
為何感到痛楚的只有他一人。
*
夜晚,雨下的越來越大。
季朝木將傘往對身旁女子傾斜了些,溫聲道:“回去后,我給你加些糖,把這些干靈草熬了。”
悠悠道:“無需勞煩,我自己來就好。”
季朝木神色露出幾分無奈:“多年不見,你還是這般客氣。”
她離開赫家已許久了,四處雲遊,沒人知道她的蹤跡。
季朝木昨日發現她的蹤跡,匆匆尋來,正巧中元節,陪她下山驅邪以免邪靈作祟,路上買了些補藥。
季朝木視線落在她被青紗遮擋的眉眼,片刻,又看向悠悠戴着的手鏈。
鏈子細長,其上有九朵蓮花點綴,系在她細白的手腕上,其中六朵閃着金色碎光,漂亮極了。
季家當年雖遭重創,但家大業大,奇珍異寶之多僅此與方家,季朝木自幼見多識廣,許多稀珍之物,旁人不知,他卻能一眼道出何物。
這是功德鏈。
季朝木握傘的手微緊,正欲詢問,聽她道:“季師兄如今是一宗之主,又要掌管偌大的季家,想來日理萬機,”
季朝木不置可否,只輕笑一聲。
悠悠說:“笑什麼?”
“笑自然是因為高興,”季朝木溫潤的嗓音,伴着淅淅瀝瀝的雨聲響起。
“時間過了太久,我來之前,總擔心被你忘記了。現在我知道,你沒有。我繼承宗主之位,不足半月,你在千里之外就已知曉,我自是高興。”
悠悠莞爾:“我周遊四方,又不是閉關修行,自然會聽到你的消息。”
見她沒有聽出半點意思,季朝木無奈,兩人一路交談,在大雨將歇的時候,來到群山環繞的一座小院落。
悠悠推開門,到角落的柜子裏,拿出一盞鋪滿灰塵的火燭。
“我在一個地方不會待太久,這是暫時的容身之地,室內簡陋,見笑了。”
燈火照亮室內,屋子裏陳設簡單,看起來空蕩蕩的,只有書案滿滿當當,筆墨紙硯皆有,畫好的符紙整齊地疊放在上面。
趁悠悠沏茶的功夫,季朝木在院內熬着補藥。
夜風拂過,屋檐下懸挂的風鈴發出聲聲脆響,季朝木不時朝門內望一眼,看到纖瘦的身影,眸光柔和。
他攤開手,一朵盛放多年的姻緣花浮在半空。
當年海棠樹下,他贈赫靈爻一朵姻緣花,兩人的姻緣花都開了,此次重逢,也是有姻緣花的指引才尋到她。
他與赫靈爻有着天定的姻緣,這次,他不會再讓她離開了。
季朝木小心地收好花朵,一陣夜風吹過,落葉簌簌,葯爐下柴木燃燒的火焰,忽然暗了幾分。
季朝木驟然警覺,手落在赤劍上,抬眸看向不速之客。
狂風捲起枯葉,漫天紛飛。
在門口現身的青年,皮膚煞白,紅唇如血,猶如地獄來的惡鬼。
“別來無恙,”季深想了想,話中帶笑。
“兄長。”
他從未叫同父異母的季朝木兄長,如今道出這聲,不過是表明身份而已。
季朝木看着似曾相識的面容,原本尚在猜疑,聞言心底掀起驚濤駭浪,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季深.......
竟然沒死?!
不,不對,他是死後變成惡鬼!
季朝木心生寒意,不假思索拔劍,朝季深刺去。
季深漫不經心地一躲,抬手擲出寂印,這法器形成的結界,將兩人籠罩起來,把所有動靜藏在結界內。
保證室內的人察覺不到這裏的動靜,季深才收斂起懶散的神色。
他掀起眼皮,目光剎那變得冰冷。
悠悠孤身一人多年,也沒有飲茶的喜好,許久未沏過茶,如今又看不見,慢吞吞搗鼓了半晌才弄好。
發現外面一片寂靜,她走出房門,一手落在門框上:“季師兄?”
結界內,本就落於下風的季朝木,聞言神色微變,被季深毫不留情的一掌擊碎了靈核。
在悠悠又道了聲“季師兄”后,冷光閃過,一條舌頭被割落在地。
季朝木嘴裏溢出滿口鮮血,痛苦地嗚嗚直叫,跌倒在地,季深不緊不慢地用捆仙繩,將他綁在就近的桃花樹下。
“為何不使用邪術,我本想領教幾招呢,”季深居高臨下看着他。
“莫非這麼多年,你不曾修習過?真以為不修習,就能抹去自己當年一念之差犯下的過錯嗎。”
季朝木雙目猩紅,劇烈掙紮起來。
季深端詳他的模樣,發現談及此事,他用仇人的目光看着他,不由哂笑。
“時至今日,你竟還以為自己是被鬼紙人操控,才殺了季家上下幾百人,騙完別人,連自己也騙,真是怯懦得,令人作嘔。”
季深看向掉落在地的姻緣花,它染着血,沾染了灰塵,盛放得更漂亮了。
季深冷漠地踩過,走出寂印結界。
來到院中的悠悠,在離季深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腳步,疑惑地看去:“季師兄,發生了什麼事嗎。”
想了想,季深悄無聲息勾起唇角,變換了嗓音,用季朝木的聲音道:“方才有鬼物襲來。”
他彈指釋放的鬼氣,在院裏徘徊,讓悠悠不疑有他。
季深瞥了眼結界內的身影,將燙葯倒在碗裏,碗旁擺放着一堆乾果。
擔心她喝葯怕苦,季朝木貼心地準備了不少甜蜜餞,還有一瞧就是附贈的幾片酸梅干。
可他不知道,赫靈爻不怕葯苦,喜歡吃酸的,並不喜歡甜的。
季深拂袖將酸梅干掃到地上,捻起大片蜜餞,一股腦倒在碗內,遞給她,溫聲細語:“葯好了。”
悠悠端過碗,一口嘗下許多,動作微不可察地頓了頓。
好甜,甜得膩人。
她欲言又止,耳邊傳來‘季朝木’期待的話語:“我特意加了點蜜餞,好喝嗎?”
悠悠蒙眼的青布下,眉頭微蹙,不再像剛才那樣大口喝,而是小口小口地喝起來。
她埋着頭,含混不清地“嗯”了聲。
季深險笑出聲,笑意淡去后,眼底的寒意卻揮之不去。
她對他,好生容忍。
咬牙喝完甜水一般的葯汁,悠悠放下碗,估摸天色,躊躇道:“進屋喝點茶吧,我再練會符,就休息了。”
不知‘季朝木’聽明白意思沒有,只聽他輕應一聲,悠悠轉身回房,剛走兩步,被不知哪來的石頭絆倒。
她向前傾倒之際,一隻修長的手臂環住她,不由分說將她攬腰抱起。
“我抱你回去。”
燈火搖曳,悠悠被放在床上,身形有些僵硬。
不知是分別太久,季朝木變了還是其他緣由,今夜的季朝木,給她的感覺有些不同。
略一思忖,悠悠道:“幫我把桌面的靈符拿來好嗎,”
季深視線落在桌面的驅鬼符上,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她有所懷疑,想用驗鬼符試探他,可惜這些靈符與他無用。
季深將靈符遞給她,悠悠摸着完整無缺的靈符。
不是鬼物,她多慮了。
季深打量她的床榻,只有一個枕頭,他眉梢微挑,透過窗戶,看向結界內昏死過去的季朝木。
本以為兩人早已同榻而眠,現在看來,似乎不是。
季深勾起唇角,高看了季朝木。
他真是個廢物。
悠悠放下靈符,打消了疑慮,她心裏仍有些莫名的不自在,彷彿被人用陰暗的眼神盯着。
她想了想:“喝茶嗎。”
季深:“不喝。”
話落,室內陷入寂靜,悠悠散着烏髮,坐在床邊,不自在地摸了摸手腕上閃着金色碎光的花鏈。
季深看到了蓮花手鏈,目光卻被她床柜上的擺件吸引。
幾個淡紫色的靈爐,掌心大小。
在赫家待過多年,他對這東西不陌生,這是安魂爐,用來封鎖惡鬼生前的煞戾之氣,愛恨怨憎。
藉著燭火光亮,季深在安魂爐上,看到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季深眼眸微眯起來,恍然間,明白了什麼。
他的眼神變得危險,兇惡的目光死死盯着白衣女子,修長的指骨蜷起。
難怪......
他逐漸淡忘前塵,甚至提不起報仇的念頭。
他以為自己是看淡了,心境提升,原來是人間有個大師讓他修身養性,消減了他的怨憎。
今日再見故人,季深心底的怨念被喚醒,安魂爐出現了條裂縫。
悠悠卻不知曉。
季深眼底浮現出戾氣,不受控制地要打碎這些安魂爐。
他冰冷的手伸去,被悠悠察覺到了,及時攔住。
“別碰。”她嗓音發緊,用靈力將他的手推走。
季深手指蜷了蜷,赫靈爻從小一慣沉着冷靜,能讓她緊張的東西不多。
發現這與他相關的東西,能讓她這般緊張,季深歪了下頭,無不嘲意的想:她這般在意,倒讓他有些受寵若驚。
發現自己反應有些大,悠悠回過神,道了聲抱歉。
“這是安魂爐,”她解釋,“給......”
念及提及季深,季朝木會想起季家滅門之禍,悠悠沉默了下,‘季朝木’卻主動道:“是給季深的。”
“當年多虧了你看穿他的命脈,不然,放任他在世間作惡,不知要殘害多少無辜。”
季深走到桌邊,將茶水倒在杯中,他濃密纖長的眼睫垂着,遮住眼底情緒,不緊不慢地細數罪惡。
他背對着悠悠,身後響起她的聲音:“那不是他的命脈。”
季深倒茶的手微頓,外界的風順門吹入,帶着絲絲涼氣拂過他的臉頰。
聽到她清越的嗓音響起,用極為平靜的語氣道:“他沒有命脈,心下三寸,只不過是他受了重傷,未能痊癒的地方。”
季深嗓音莫名:“是嗎,他運氣真不好。”
“是我運氣不佳,”她輕聲道。
“若非我掉下古靈淵,他不會為了救我,受此致命傷。”
燈火被風吹的搖曳了下,季深端着茶盞,漫不經心道:“原來如此。”
他將茶盞遞給悠悠,想了想,估計季朝木得知此事的反應,寬慰道:“不必介懷,你做的很對。”
“他擅修鬼術,當日心智被殺戮之念蒙蔽,”悠悠握着茶盞。
她眉眼被青布遮住,白皙精緻的下半張臉,浮現出少見的淡漠之色。
“已無藥可救,我不曾後悔。”
室內燈火倏然熄滅,陰冷的風灌入室內。
無邊的黑暗中,有那麼瞬間,季深想要抬手,扼住她漂亮纖長的脖子,啖其肉嗜其血,將滿腔怨憎盡數發泄在她身上。
讓她後悔,讓她痛苦,讓她知曉他沒了愛之後,恨意有多可怕!
但最後,季深只無聲地笑了。
他垂下青筋迸起的手,嘴角往上彎起,眼中卻醞着暴虐的情緒。
“時間不早了,”他溫聲道,“好生休息。”
悠悠點頭,門闔上的聲音響起,察覺到人離開了,她緊握住茶盞的手,才緩緩鬆開。
她指尖發白,嘴角緊抿。
季深沒有走遠,出了院落,修長的身影倚在院外的大樹下。
一個嗓音響起,手持摺扇的男子現身道:“怎麼,捨不得走了,不回鬼界了。”
“不走了,”
一片落葉飄下,落在季深掌心,他垂眸,漠然碾碎。
“我要在人間玩玩。”
君燼莞爾。
他額角一朵蓮花,被夜色染黑,瞧着詭異而陰沉。
“別把自己玩進去了,”他忠告。
季深側頭看向小院:“放心,我只是,要毀掉她而已。”
不曾後悔......好啊,既然如此,他便讓她瞧瞧,何為真正的惡鬼。
勸告完,君燼轉身離開,一直跟在他身旁的少年,回頭望了眼,低聲道:“兄長,為何總對永夜鬼王多加照顧。”
“呦,吃醋了。”君燼摸了摸少年腦袋。
少年臉色刷的黑了,拍開他的手,叫嚷着:“我認真的!”
君燼神色散漫,點了點額角鬼紋蓮花:“因為他最乾淨了,都是鬼王了,連個鬼紋都沒有。”
少年懵懵懂懂,掀起衣袖:“是這個嗎?”
他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青紋,宛如厚重的枷鎖,將他束縛着。
君燼唇角笑意淡了些,撫着他後腦勺:“是這個。”
少年恍然大悟,想了想,又道:“那眼盲的女修,兄長說我打不過她,是不是她身上有厲害的法器,我之前靠近,手臂疼得厲害。”
君燼道:“不是法器,那是女修身上的功德之力,莫說你,我靠近都會受到影響。”
少年不可思議:“她不就是個人間的修士嗎!修為都沒到化神境,能影響到兄長?”
君燼失笑,摺扇敲他腦袋。
“這女修身上積攢的功德非比尋常,你可知鬼界的往生池,像你我這般罪孽深重者,落入其中會灰飛煙滅,可那些功德加身者,甚至能原地飛升都有。”
“這女修如今的功德,落下去,能誕生出六品蓮花。這等級別,她若想突破,渡劫時雷劫都會為她讓步,天道不會為難她,她若繼續積累功德,得道飛升只是遲早的事。”
少年恍然大悟:“多行善事。”
君燼:“道不同,你我已墜閻羅,用不着。”
少年“哦”了聲,忽而道:“永夜鬼王與我們一樣,為何他不怕她身上的功德之力。”
“所以說他乾淨,”君燼再次點了點額角,感慨不已的聲音消散在夜風中,“鬼界的人誰沒這個,真是個令人羨慕的傢伙。”
*
悠悠歇息了一夜,次日醒來時,太陽已經快落山了。
她沒想到自己睡了這麼久,懵了會,起身下床。
好在她平日出門時,也是夜間,因為惡鬼只會在夜間出來作祟。
悠悠揣上昨夜畫好的靈符,出門時,聽到院裏一聲輕笑:“我與你一起去。”
悠悠推辭不過,只能由他跟着。
兩人離開院子時,季深斜睨了眼被結界籠罩,昏死過去的季朝木。
換做旁人,悠悠不可能讓其跟着,但季深不同,從小像個小尾巴一樣跟着她,他最知道,如何能說動她。
趁着夜色,兩人來到一座府邸,這地方有邪氣。
一個邪靈附在女子身上作惡,悠悠不費吹灰之力,將邪靈剷除,隨後未作停留,前往另個邪祟作惡之地。
季深跟在她左右,見她馬不停蹄,整個夜晚都在奔波,重複着枯燥無味的驅邪任務,不知疲倦。
黎明來臨,她才停下,摸着手腕上閃着細碎光芒的花鏈。
“這是什麼?”季深問。
“功德鏈,”她微揚下巴,頭一次露出點笑。
季深明白過來,看着手鏈上,點綴的六朵金光環繞的蓮花,這般徹夜不歇,是在積攢功德。
他冷冷地想,自己也是她功德之一。
既然如此,他幫她多積攢些。
季深隨意抓了個人,凝血讓其吞下。
承了他血的人,會失去理智,化為嗜殺成性的鬼物,以活人為食,猶如地獄出來的怪物。
沒多久,悠悠便與他飼養的鬼物相遇了。
那人正在啃噬活人,被悠悠逮住,他足以與元嬰境修士匹敵,在悠悠面前卻不堪一擊。
彌留之際,他意識逐漸清晰,臉上露出迷茫而膽怯的表情。
不知自己為何變成了嗜血的怪物,那人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悠悠,向她求救,可她看不到。
看到也無用,赫家人對作惡的鬼物,無論有何苦衷,從不手下留情。
悠悠熟練地將靈符貼在對方身上,抬指滅其生機,季深在她身後,眼神晦暗,他開始製造更多的鬼物。
剛隨悠悠解決了一個變成煉獄的小城鎮,季深看着遍地的鬼物屍體,蠢蠢欲動,這些嗜血食人的鬼物,作了惡,可也是身不由己的無辜之人!阿姐會不會因這點無辜,對這些已無藥可救的鬼物,多幾分憐憫,會不會後悔殺了他們,還是覺得死不足惜。這些人同曾經的他一樣,變成她的功德,她若得知,會是何心情,季深迫不及待想知道。
他的手卻被握住,悠悠從懷裏摸出藥瓶,把葯倒在他傷口處,撕下一塊布,將他受傷的手腕包紮起來。
這是方才,有鬼物突襲,他抬手替她擋下落的傷。
季深垂眼,一言不發,之前內心叫囂的東西,忽然沉寂下來,像灘死水。
他心想來日方長,再等等好了。
“對付鬼怪,尋常法術沒用的,”悠悠道,“我教你一些驅鬼術吧。”
赫家法術季深學過,他都會,不過他不能用。
如今他是鬼,用驅鬼術會反噬。
于是之后悠悠興緻勃勃地教,季深總故意學不會。
昨夜教過的咒語,今早問,季深就忘了。
悠悠茫然地歪了下頭,表情懵然,天縱之才的她,想不明白為何有人學不會。
季深還時不時問:“我是不是太蠢了。”
“不蠢,”她遲疑着,想安慰詞。
“只是沒開竅。”
季深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笑得開懷,半個月過去,他仍未學會任何法咒,也未畫出一張符。
再一次畫靈符失敗后,悠悠面露沮喪。
季深看着她低埋腦袋,鬼使神差道:“再來一次。”
悠悠便摸索着,輕輕握住他的手,教他用符筆在紙上勾勒,這次落筆后,悠悠感受到符紙的靈力,彎唇笑了。
“你成功了。”
風吹過她溫柔的髮絲,唇角少見的笑,季深忽然想起,那雙令他憎惡的紫眸。
他曾無數次,想要將那罪魁禍首的天眼剜掉。
可此刻,他卻不由自主地懷念起來,若那雙紫眸還在,此刻一定亮晶晶的,漂亮極了。
是誰,傷了她......
在悠悠為季深畫出驅鬼符而高興時,季深手背一片皮膚,被符紙之力反噬,像是受到灼燒般,燙起了層皮。
皮肉綻開,燒焦了。
悠悠嗅到味兒:“什麼焦了?”
季深捂着手,語氣帶着點笑:“粥焦了。”
悠悠在院子裏煮了粥,聞言,她眼睛突然像能看到了般,急匆匆出門,將火堆熄滅。
她攪動着鍋里的粥:“怎麼樣?”
季深捻出一塊黑炭似的東西,放入口中,嚼了嚼:“鍋巴很香。”
悠悠:“......”
季深捻起一塊,喂到她嘴裏。
苦澀的味道在悠悠齒間綻開,拋開苦味,她在粥里放着的青菜、胡蘿蔔,還有肉末,其實焦了的味道也不錯。
悠悠盛了碗,遞給季深:“給它吃吧。”
她煮粥是為了給院子裏的那條狗吃的。
昨夜她聽到些許動靜,季深說有條流浪狗來了,討要吃的,他便將其拴在了桃樹下。
這狗還有些可憐,被人拔去了舌頭。
悠悠小時候被狗咬過,至今都有陰影,不敢靠近,聽季深說對方齜牙咧嘴,是個惡犬,更不敢靠近了。
她只將煮好的粥遞給季深,讓他給對方。
季深從善如流地接過,蹲在被困結界中的季朝木身前,想到昨夜險些讓人用秘術知會悠悠。
他將粥倒在地上,眼神冰冷。
“老實些,不然我不介意,提前送你下地獄。”
*
幾個月後,兩道身影在暮色中,並肩前行。
悠悠道:“你用驅鬼術,越發厲害了。”
她身旁的紅衣青年,雙手沒一塊好肉,全是被法術反噬的傷口,他唇角卻不自覺揚起,輕笑着。
事實上,失去了喜魄,季深感受不到喜悅。
但他嘴角卻不受抑制彎起,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笑。
時光清淺,季深逐漸變得惜血。
他不再飼養鬼物,只隨與悠悠四處驅邪,一路上,不乏有人將他們當作道侶。
每當這時候,悠悠臉頰便泛着紅,匆忙解釋道:“是師兄。”
她每聲季師兄,都如警鐘敲響,驚醒日漸沉溺其中的季深。
可時間一久,警鐘也沒用了。
這日兩人驅邪回來,天已經亮了,談及昨夜偶遇的一對有趣的師徒,季深有意逗她:“我瞧那對師徒,徒弟幫忙驅鬼,師父還給他靈石作為報酬。”
聽出了點弦外之音,悠悠摸了摸扁扁的儲物袋。
她離開赫家多年,又樂善好施,身上靈石所剩無幾,囊中羞澀,尋了半晌,才摸出一塊靈石。
悠悠默默把靈石塞回去。
季深輕笑,當沒看見她的小動作,推開窗戶,外界的清風闖入室內,
“那師徒是一對,我瞧見,她親了徒弟一下,然後趁機把靈石搶走了,”他回過身。
“那徒弟發現被我看到了,過來惆悵地問,自己是虧了還是賺了,我哪裏知道,我連個靈石都沒有。”
季深不知道,他說的這些話,半點不像季朝木,而像曾經偽裝的赫無荊,吃了其他幾個弟弟的醋后,向阿姐嘟囔着不在意。
他自以為偽裝得極好,實則那些幼稚的掩飾,早把他的心思暴露了出來,讓悠悠感到無奈又好笑。
季深站在窗前,他也不知自己為何要說這些,說給對方聽的目的是什麼。
但他正說著的時候,肩膀忽地被按了下。
一陣花香襲來,窗外的桃花盛開得艷麗,季深臉頰微微一熱,被柔軟的唇輕觸了下,清風變得柔和,搭在他肩上的指尖細顫。
“現在你也有,”季深手掌又多了塊靈石。
“給你。”
季深愣住。
他握着唯一的靈石,好半晌,另手冰涼的指尖,才敢碰一碰臉頰,他修長的身影呆倚在窗邊,從天亮到天黑,一動不動。
他漆黑的眼眸看着熟睡的身影,看了一夜,黎明之際,低啞的嗓音才響起。
“阿姐......”
“當日你持劍穿過我心下時,可曾有過猶豫。”
沒人回答,室內一片寂靜。
春去秋來,不知不覺七年過去,悠悠手腕上的功德鏈,墜滿了金光閃閃的蓮花。
與季深同為鬼王的君燼,來過一趟。
“你心軟了,你愛上她了。”
季深用一種看白痴的目光,看着他:“我的愛魄早就沒了,不知愛為何物。”
君燼問:“那你現在在做什麼。”
季深不以為然:“我在等個好時機,告訴她,她這些年積累的功德都沾染了無辜的血,這些人本不該死的,若非她當年費盡心力,將我痴傻的意識喚醒,今日的一切都不會發生,她養出了個惡鬼,這惡鬼回來了。”m.
君燼:“何時是好時機。”
季深側過臉,看室內的身影,低聲道:“再等等。”
君燼手指穿過寂印的結界,將姻緣花拾起,瞥了眼被捆仙繩拴住的季朝木,又看了看變幻嗓音,在女子面前偽裝成對方的季深。
他失笑,額角蓮紋如墨,提醒道:“季深,不是你幻化成這人,就能與她有姻緣的。”
季深神色莫名,認真道:“你想多了。”
君燼聳肩:“自欺欺人的最高境界,就是自己心中也堅信不疑,但往往,身不由心。”
當局者迷,多說無用,君燼將姻緣花塞到他手中,不知想到什麼,淡聲道:“最後給你個忠告,若她命里的姻緣是這人,莫要讓她為你動情,否則她不會有好結果。”
季深神色驟冷,將屬於季朝木的姻緣花碾碎。
他不信神佛,更不信這些。
什麼命里的姻緣,他不信,何況就算兩人有姻緣又如何,如此更好。
他便要強求。
季朝木一直被困在結界裏,被捆仙繩綁在樹下,他靈核碎了,每日在樹下,看着季深與悠悠來來往往。
面對沒有洞察季深身份的悠悠,他無能為力,不知該如何救她。
季深曾問他為何不用邪術,季朝木只覺荒誕,他何時修過邪術,當年他就是被季深的鬼紙人操控,才釀成大禍。
若是他真修過那邪術,也不會落在這境地。
季朝木死死盯着回到房間的季深,他只能寄希望於赫家,赫家不會讓她繼續在外漂泊,要不了多久,就會接她回赫家。
誰來都行,告訴她,這人是季深。
在赫家找來前,他只能盼着她安好。
但一個深夜,季朝木發現,兩人回來的時間比平日早了許多。
遠遠看到季深抱着纖瘦身影,季朝木心中一緊。
她受傷了嗎。
季朝木掙紮起來,待季深走入院子,才發現一絲不對勁。
悠悠腦袋埋在季深頸窩,素白的手緊緊抓着季深衣襟,烏髮凌亂。
路過桃花樹時,季深看了眼他,抱緊懷中的女子,笑了。
他這笑讓季朝木心裏湧起不詳之感,這時候,一聲若有若無的低吟,從他懷中溢出。
那道白衣若雪的身影,紅唇微啟,隱約溢出難以忍耐的泣音,在夜裏散開。
她指尖泛着不正常的紅。
季朝木陡然心生寒意,意識到什麼,拚命掙紮起來。
放開她!
快放開她!!
但他無論怎麼掙扎都無濟於事,只能眼睜睜看着,惡鬼將白衣身影抱進房內。
門在季深身後緩緩合上,沒多久,裏面的燈火熄滅。
悠悠意識不清,全身上下都熱得厲害,不知抓了誰的衣襟,只覺熟悉至極,用不着防備。
對方身上冰涼,貼着舒服極了。
“知道我是誰嗎?”那人在她耳邊低聲,啞着嗓音問。
悠悠茫然搖頭,想不起來。
“是師弟。”他道。
這稱呼陌生又熟悉,悠悠只覺好似喚過很多遍,又好似從未喚過,她無法在腦海中,勾勒出任何能領走‘師弟’這稱謂的面容。
她意識朦朦朧朧的,被哄着喚了對方兩聲‘師弟’,之後那人便一發不可收拾起來。
*
月色被浮雲遮住,只有輕薄的月光透了出來。
季深手指穿過赫靈爻烏髮,托起後腦勺,在她的唇間細細啃噬着。
什麼命定的姻緣,天作之合。
無關愛恨,她是他的,生生世世都是他的。
她烏髮被汗潤濕,如瀑布般散開,凌亂地鋪散在床榻間,雪膚烏髮黑白分明,刺激着他的眼球。
季深難以自持,眼眸染上濃郁的欲色,狹長眼眸露出妖冶的猩紅。
......要瘋了。
他實在溫柔不起來。
她在他身下,哭濕了精緻白皙的臉頰。
“記得我是誰嗎?”傳入耳中的嗓音,又在問她。
悠悠意識混沌,不知道,也不記得。
見她不說話,對方不厭其煩地在她耳邊低聲,一遍又一遍,像要在她心頭也烙下印記般。
悠悠腦海中模糊的身影,在他鍥而不捨的描述中,終於勾勒出清晰的輪廓。
她被逼得走投無路,最後只能如他所願,顫聲道:“師弟......”
一聲落,悠悠倏然睜開眼。
*
記憶如潮水般湧來,悠悠在良久的獃滯后,不知身在何處,四周一片白霧朦朧,身前只有面鏡子。
準確來講,是個長着手腳的鏡寶寶。
它說自己是輪迴鏡。
悠悠可不管它是什麼鏡,兀自蹲在角落,低埋着頭,手指在地面畫著圈,陷入了懷疑人生的境地。
清醒后,化身赫靈爻的經歷,與她而言,彷彿做了漫長的夢,夢裏一舉一動有些模糊。
不過再模糊,她也記得,夢見的結尾有個小春.夢。
她好像與師弟神交了......
她與顧赦白紙般純凈的同門之情,煙消雲散,連點紙屑都沒留下。
嗚哇,悲愴!
*
一夜過去,天邊翻起魚肚白。
緊閉許久的房門,忽然開了,從內走出的惡鬼,穿着松垮的紅衣,衣襟不甚在意地半敞着,神情透着饜足。
他掀起眼帘,看到雙目血紅的季朝木,也不惱,斜倚着門,半闔着眼眸。
半月後,季深將大把糖撒在季朝木面前,他帶阿姐回了赫家,季朝木仍被困在小院裏。
“這是喜糖,阿姐是我的,我要娶她。”
紅衣青年神色得意,卻沒敢說出口,請帖上,是赫靈爻與季朝木的名字。
但那又如何,季深不在意。
赫靈爻的嫁衣是他親自挑的,即將戴着的大紅蓋頭,蓋頭四角,都有他私心繡的小老虎。
他去四海仙境采了好看的仙花,編成花環,也要給她戴上。
不過他做這一切,不是因為愛她。
他只是要讓她知曉真相的那日,痛不欲生。
至於何時讓她知曉。
再等等。
等她與他百年千年萬年後,他再告訴她真相。
讓她這一生都留在他身邊,困在他的恨意中。
但季深沒料到,在他無比期待的大婚前夕,阿姐得知了他是誰。
季深不明白她如何得知的,只不過,碰了下他左手食指一個舊傷罷了。
不過知道也無妨。
他甚至有些高興,可以親口問:“阿姐,你持劍穿過我心下時,可曾有片刻的猶豫。”
赫靈爻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不曾,”她道,“你當日入了魔,你不死,會死更多無辜的人。”
“可是阿姐,”季深握着她的手,落在自己臉頰,像小時候放了錯,向赫靈爻撒嬌一樣。
“他們並不無辜,”
他有許多話要說,可阿姐輕聲擊碎了他的幻想。
“我知道。”
季深嗓音微啞:“知道什麼。”
赫靈爻:“萬鬼咒。”
季深身隕時,出現了與萬鬼咒相關的陰陽門,赫靈爻追查,很快從她父親赫家主那裏,得知了真相。
季深渾身冰涼,原本被滿府邸的喜慶紅綢沖昏的腦袋,如大夢初醒。
“阿姐如今知道,仍覺得......該死的是我。”
“當日你不死,會死更多的人,”赫靈爻重複着這句,神色平靜到近乎淡漠。
季深猩紅的眼眸,死死盯着她被布遮住的眉眼,慶幸她看不見,不然看到他這般狼狽的模樣,不知會怎樣嘲笑他。
時間一點點流逝,赫靈爻蜷縮在掌心,握緊的蒼白指尖,逐漸鬆開。
“你何時,變成的季師兄。”
季深好似終於找回了點顏面:“中元節。”
發現赫靈爻臉色微白,季深目光落在她手腕上的功德鏈:“說起來,阿姐修的功德里,有我些許的功勞。”
赫靈爻摸着功德鏈,唇角微抿:“你行善事,是好事,功德不會在我這,在你自身。”
“不,阿姐誤會我的意思了。”季深淡聲道。
赫靈爻不甚明白,直到眼前無邊黑暗中,響起季深冷漠的嗓音。
“為了幫阿姐多積攢些功德,我散血養了點兒鬼物。反正與阿姐而言,只要是沾了人血的鬼物,無論緣由,都該死不是嗎,阿姐對我就是如此。”
赫靈爻臉色瞬白,難以置信地握着功德鏈,季深在她耳邊,充滿怨憎的呢喃:“他們一個個罪惡滔天,才能像曾經的我一樣,為阿姐的功德肝腦塗地啊。”
鎮壓着季深怨憎的安魂爐,徹底碎裂,他緊緊擁住面無血色的女子。
“阿姐,是不是又想殺我。可是,以前希望你一生喜樂,敬你愛你,能被你隨意殺掉的人,已經死了!我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你既殺不了我,也生生世世逃不開我,就是身殞,也一樣。”
“我能追你,到六界任何角落。”
但季深輸了。
鬼界的往生池邊,她一身白衣若雪,烏髮披散,神色疲倦地朝他笑了下。
在他眼皮底下,跳入池中。
季深並未阻止。
像他這種罪孽深重,業障滿身的惡鬼,跳入往生池,才會灰飛煙滅,而赫靈爻這種功德加身之人,跳入往生池,會得新生。
季深以為她想得道飛升,甩開他,想嘲諷她的天真,因為飛升成仙,也甩不開他了。
可季深垂眸,看到赫靈爻的魂魄在消散。
他在姍姍來遲的君燼驚呼聲中,跟着躍下往生池。
他落入池中,卻未如想像般灰飛煙滅,一朵又一朵金色的蓮花從池中綻放,其中的九品蓮花,將他托起。
季深茫然地撈起森森白骨。
不對......不對!為何他金光環繞,功德加身。
他的業障呢?
他滿身的罪孽呢?
“阿姐。”季深突然害怕起來。
赫靈爻肉身已毀,附在白骨上的魂魄變得近乎透明。
她素白的手,輕點在他額頭,臉上露出點無奈的笑,像小時候,每每要原諒他了一般。
“季深,我仍不後悔那日取你性命,”
“但我有憾,有愧,你自六歲常伴我左右,我知道你很好,從小就特別好,若能早些發現你的苦痛,我不會讓你淪落到那地步......”
“是我沒保護好你,阿弟,”
“對不起.......”
往生池內,綻放的九品蓮花,是赫靈爻為季深攢了一生的功德。
她身上,背負着他過往的罪孽。
“以後,莫作惡了,”
季深耳邊,赫靈爻聲音幾不可聞,又前所未有的溫柔。
“也不必再躲在陰暗的角落,畏懼溫暖的陽光,你可以......乾乾淨淨地,信步烏陽之下。”
“就像那年上元佳節,我為你放花燈時的祝願一樣。”
“暖日相隨,一生歡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