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第 40 章
天旋地轉,悠悠用僅剩的靈力放緩墜下的速度,摔落在崖底斜坡。
兩人一路滾過落雪與荊棘,撞上一塊石頭,才停了下來。
“你怎麼樣?”悠悠聽到小路杳着急稚氣的嗓音。
男孩被她壓在身下,身形瘦削,挨着骨頭有些勒人。她趕忙爬起來,察看情況。
顧赦隨之坐起,他穿着清筠宗服,一身白袍,衣上金線綉着捲雲圖案,此刻袖子被荊棘劃破,斑駁的血在白衣綻開,腰間的龍紋玉佩沾染了灰。
悠悠看着玉佩,瞬間明白過來,細看了看面前小臉。
“對不起撞到你了,”悠悠聽到自己說,“我剛學御劍術,沒控制好。”
顧赦聞聲抬眼,面前穿着粉色襖裙的女孩,長睫撲簌地扇動,腰間系掛的儲物袋,綉着一片片紅色的楓葉。
低頭致歉的時候,她頭上扎着的兩個丸子,在半空抖了抖。
遭到這般飛來橫禍,換個小孩,或許要大哭大鬧,但顧赦面色平靜,收回打量的視線,漆黑的眼眸,如夜空寒星,顯得格外冷漠。
他冷靜地捂着受傷的胳膊,站起身,就要離開。
路杳趕忙道:“等等,我這有葯。”
這裏是後山陡崖下,她此刻沒有靈力,只能靠走,回到上面不知要花費多少時間,受傷的地方不敷藥,會越來越嚴重。
顧赦彷彿沒聽到她的話,悶頭往前走,路杳急忙攔住,將人拽了回來。
這時的顧赦,力氣還沒她大,被強硬地拉回按坐在石頭上。
顧赦大抵發現不是對手,於是老實地任她掀起衣袖。
他瘦弱的胳膊露了出來,冷白皮膚間,布着數道深淺不一的划痕,鮮血溢出,倍顯猙獰。
路杳心底歉意更甚,從儲物袋裏摸出藥瓶,將藥粉倒在所有傷口上。
她抬眼,觀察顧赦神色。
她修鍊時磕磕絆絆是常有的事,師父便把這葯給她,這藥效果很好,但塗抹在傷口時極疼,她每次敷藥都疼得嗷嗷直叫,故而後來,都小心謹慎地不讓自己受傷了。
可面前的顧赦,小臉漠然,彷彿不知道疼痛一般。
路杳一臉驚奇,往他的傷口多倒了點葯,發現顧赦抿緊了唇,胳膊微顫,似乎想收回又忍住了。
路杳鬆口氣,旋即朝他笑笑,原來是有知覺的。
顧赦手指不自覺攥緊。
她在笑什麼。
來到清筠宗不足半月,顧赦身處在這個修仙界第一大宗,如驚弓之鳥,晝警夕惕。
他知道帶他來的是誰,路天沉,在烏霄殿的時候,聽說過就是此人,在修仙界與靈魔界大戰中,將魔君殺掉,憑一己之力擊退了萬千魔軍。
整個烏霄殿的人,無不對其恨之入骨。
他不知路天沉為何帶他來此,但他知道,一場屍橫遍野的大戰,剛過了數年而已,自己是魔修,一旦在修仙界暴露身份,會引來無盡的禍端。
他雖厭惡在烏霄殿的日子,但在清筠宗,處境會更糟。
顧赦籌劃着逃出仙宗,至少從路天沉的眼皮底下逃出去,今日就是來後山探路,萬萬沒想到,會遭受無妄之災。
他來此地,唯一接觸的人,只有給他每日送飯的老伯伯。
其餘人,他都繞道而行。
這次避無可避,顧赦忍着疼痛,視線落在路杳身上。
一起從陡崖摔下來,女孩情況不比他好多少,烏黑髮絲變得散亂,頭上扎着的丸子歪斜了,臉頰灰撲撲的,頸側被碎石劃破,一道血痕猙獰地落在雪膚間。
她給他敷藥,難道察覺不到自己受傷了嗎。
顧赦感到費解,在他的認知中,后不後人不一定,但一定先己,除非......這葯有毒。
顧赦打量她的目光變得冰冷,垂在身側的手,掌下浮起黑色冷霧,就要襲去的時候,女孩忽然靠了過來,微嘟起嘴。
一絲涼氣,如輕風拂過傷口。
顧赦微微一頓,漆黑的眼眸,緊盯着她,掌中黑霧消失。
路杳給他吹了口氣,減緩疼痛,旋即給頸側疼的地方抹了點葯。
藥粉落在頸側,她疼得小臉皺成一團,一隻手往傷口處扇着冷風。
顧赦瞥了眼她,起身又作離開,這次路杳沒攔他,只抓緊時間追了上去。
後山地面積着雪,白茫茫一片,天色越黑越不好尋路。
兩人年歲皆小,行步緩慢,一言不發地走到深夜,都氣喘吁吁了。
天色昏暗,烏雲遮着月亮,與一望無際的群山相接,後山鬼火狐鳴,遠處傳來幾聲狼嚎。
顧赦衣袖被拽住,喘着氣回頭。
“不用怕哦,我這有爹爹給的玉,”路杳摸出用紅線系在脖頸的勾蓮玉,給他瞧。
顧赦眉眼漠然,竟以為他會怕。
他欲甩開袖間的手,垂眼發現女孩手在發抖,目光一轉,她小臉慘白,身後一點風吹草動,身影都緊繃幾分。
原來是賊喊捉賊,顧赦冷冷地一抿唇。
仙修真膽小,幾聲狼嚎就嚇成這樣,也很嬌氣,擦點葯就疼得眼眶泛紅。
擔心她哭起來,惱人,他讓她拽着。
又走了小半時辰,夜色沉沉,兩人精疲力盡,停在一棵大樹旁。
“我們在這休息會吧,”路杳道。
話音剛落,一團雪從樹梢落下,砸在她發頂。
路杳揮走落雪,本就凌亂的髮絲更亂了,她索性解開發緞,頭頂的小丸子沒了,細軟的髮絲披散肩頭。
“我叫悠悠。”說完,路杳遞給顧赦一截樹枝。
“你叫什麼,寫下來吧。”
“顧赦,”他道。
路杳愕然:“原來你會說話,”
顧赦黑眸看了眼她,路杳心領神會,對方是不想理她,才一直沉默。
想來也是,若她被誰撞下山崖,起來得跟對方大戰一番不可。
環顧四周,路杳瞥見一株紫色的藥草,冰葵,只有寒冷之地才生長得出來。
她面色一喜,匆匆起身。
顧赦目光跟着她,看到路杳將藥草摘了回來,冰葵紫葉外層凝着白霜,她在手中捂化了霜,欣喜地給他看。
“聽說做錯事後,有幸摘到冰葵,就代表誠誠懇懇的道歉,一定會能被原諒。”
聽懂了暗示,顧赦面無表情。
穿着襖裙的女孩,見狀用冰葵的紫色葉片,輕戳了戳他指尖:“這傳說是真的嗎。”
顧赦:“......”
他抓了把雪吞下,看得路杳目瞪口呆。
“你做什麼?”
“渴了。”
路杳還是第一次瞧見有人渴了吞雪,細想也是,三更半夜,荒山野嶺,去哪尋乾淨的水。
不過見他如此熟練,路杳還是感到驚訝,想了想,從腰間取下儲物袋。
油紙打開,裏面放着四塊糯米糕。
她拿起其中一塊,拉過顧赦的手,放了上去:“嘗嘗,這是師父給我的,可好吃了。”
顧赦沒動,路杳以為他不好意思,抓了把雪吞下:“那我陪你吃雪,你陪我吃糯米糕。”
雪在嘴裏融化,寒意一下從喉間躥入胃裏,路杳牙齒冷得咔咔響,感覺胃在抽搐,頭也疼了起來,情不自禁皺起眉頭。
吞雪的滋味,顧赦再熟悉不過,路杳還抓了一大把,他倒數着數,看她何時吐出來。
但他等了半晌。
“該你了。”
拿着糯米糕的女孩,艱難地將最後一絲吞下,冷得渾身哆嗦,掀起長睫,期待地看着他。
她的眼睛烏黑明亮,離得近,顧赦甚至看到自己在明眸中,若隱若現的倒影。
顧赦側過臉,錯開視線。
他沒見過這般明亮清澈的眼睛,坦蕩的,沒有半點陰暗污穢,被這雙眼盯着,他有種無處遁形之感。
顧赦只好低頭看糯米糕。
像長條玉塊一般,雪白顏色,糕上印着桃花,精緻極了。
他不會吃來路不明的東西,以防有毒,然而,路杳似乎沒懂他的意思。
“你吃啊,可好......唔。”她話沒說完,嘴裏塞了塊糯米糕。
路杳眨了眨眼,驚訝面前的小男孩竟然會喂她,咬了口后,眉眼彎笑:“謝謝。”
顧赦盯着她的笑顏,愚蠢,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他放心地咬了口剩下的糯米糕,絲絲甜味,在齒間擴散開來。
顧赦沒吃過這麼香甜的東西,帶着軟糯,透着清香,他幾下便吃完了,末了吞口雪。
一旁路杳欲言又止,嘴裏憋着口氣,臉腮微紅。
糯米糕不好掰斷,她以為顧赦要把整塊給她呢,結果......她咬過了呀!
“你餓的話,這個也給你,”路杳把手中的糯米糕,放回油紙里,連着剩下的一起推給他。
顧赦沒有拒絕,全部收了起來,憑兩人的速度,就是明天晚上都不一定走出後山。
短暫的休息了會,兩人繼續前行,這次走了一個多時辰,路杳昏昏欲睡,拽了下顧赦的衣袖:“睡會覺吧,說不定明早就有人找到我們了。”
他們停在一棵大榕樹下,深夜透着寒意,從鋪着雪的地面騰起。
顧赦不困,只是停步休息,他背靠樹坐下,看到路杳從儲物袋裏拿出件大氅,裝備很足。
他閉目調整吐息,沒多久,耳畔傳來窸窣動靜,一個厚重的東西蓋在了他身上。
顧赦感覺到毛絨暖意,愣了愣,睜開眼,小女孩擠了過來,挨着他。
“我儲物袋裏只有這件衣服了,好在夠大,可以湊合。”
話落,路杳拉住顧赦沒受傷的左胳膊,套進大氅的右邊袖子,自己右手,則放入大氅的左袖。
這樣一來,兩人都在大氅里。
只是如此過於擠了,顧赦沒與任何人有過如此近的距離,女孩被雪打濕的髮絲散着,暖和的大氅下,彷彿都是她髮絲間的香味。
像他剛吃過的糯米糕,清香中,透着一絲甜膩。
顧赦繃緊了臉,不習慣與人如此近,左手打算從袖內鑽出,不曾想這時候,右肩一沉。
身旁小女孩睡著了。
安靜垂着的長睫,輕淺均勻的呼吸,無一不在訴說她睡得有多香。
荒郊野嶺,身旁一個陌生同伴,她竟直接睡著了。
顧赦不可思議,他從來只是淺眠,別說在清筠宗,哪怕曾經在烏霄殿,也不敢有一刻熟睡。
一旦睡沉了,對四周的感知會下降,敵人到眼前都反應不過來。
修仙界的人,都不怕這些嗎。
顧赦百思不得其解。
悠悠眼前一片黑暗,枕着小肩膀,也是滿心疑惑。
這是什麼意思,小路杳的人設都崩了,還是說,她小時候沒那麼人見人厭,只是越長越歪。
既然她與顧赦有過這段過往,後來關係如何變惡的。
原著里,顧赦在外門受到的欺凌,一小半是因為修為低微,一大半是路杳的跟班們聽她的吩咐在報復,兩人的仇怨可大了。
揣摩不透,悠悠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次日一早,真如路杳所說,有人找到了他們。
前來尋路杳的師兄師姐,趕到時,看到大樹下的兩個小孩,在大氅里擠成一團,相互取暖。
兩個挨在一起的小腦袋。
一夜后,堆滿了雪花。
悠悠視線一晃,眼前風景變了模樣。
是卧龍峰。
“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麼,”
路杳把一柄靈劍亮給男孩看,這靈劍只有正常劍身的二分之一,正適合她這個年紀舞弄,是蒼越特意讓人給她打造的。
路杳一下要了兩柄,興緻勃勃把其中一柄給顧赦拿來。
顧赦抿唇不言,正握着樹枝練劍的手,折斷了枝條。
自從那日摔下山崖后,這女孩時常來尋他,他連逃離清筠宗的路線都沒時間規劃了。
不僅如此,還時常送些好吃的好玩的好用的法器來。
她到底想做什麼。
顧赦近乎惱怒。
“又下雪了,看我堆的雪人,”顧赦被她拉着衣袖,走到片雪地,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哪有雪人。
“在這,”路杳指着他看。
只見雪地里,立着個手掌大小的雪人,手腳長短不一,鼻子眼睛扭成一團。
丑得驚奇。
小男孩難得勾起嘴角,似乎被丑笑了。
他臉色蒼白,因這笑意,整個人氣色一下好了許多。
路杳微眯起眼,佯怒道:“笑什麼,嫌我堆得不好,那你堆一個給我看看。”
悠悠心道這激將法太明顯了,就算是幼年的顧赦,應該也不會......
她在這高估,另邊小顧赦已擼起袖子,捏起了雪人。
悠悠:“......”
原來,大反派也有如此天真好騙的時候。
悠悠想起戒律堂,給顧赦送東西的小泥人,被窗戶撞扁后,他只一遍,便將泥人捏回原來的模樣。
這方面,顧赦是有些天賦在的。
悠悠相信着,垂眼卻看到,一個比小路杳刻意捏丑的雪人,還要丑的東西誕生了。
它歪着身子站在雪地里,輪廓模糊,四肢粗細長短,統統占齊了。
“哈哈哈,”
托腮蹲在一旁的女孩,笑出聲。
大概沒想到看着容易,親手堆出的雪人,卻如此難看。
顧赦耳根發紅,垂着眼睫,將雪人捏碎。
“我來教你,其實很容易,”路杳靠了過來,握了一團白雪,然後拉住他的手,放在雪上堆了起來。
顧赦視線落在她白嫩的小手,帶着他,靈巧地堆起雪人。
這次的雪人,出奇得漂亮。
他反應過來,女孩是刻意捏了個丑雪人。
“好看嗎,”路杳蹲在他身前,抬起長睫。
顧赦順着她的睫羽往下看,一雙清澈的明眸,眼尾偏下的地方,有顆針尖大小的紅痣。
這個冬日,大抵看夠了雪色,這抹紅意落入顧赦眼中,變得格外的醒目,灼人。
四周只有雪簌簌落下的聲音,不說話時,這片天地寂靜極了。
路杳想說什麼,但有幾分遲疑,最後是顧赦開口,問出了一直以來的疑惑:“為何,總來找我。”
若是因那日將他撞下山崖愧疚,傷早就好了,整日被她送這送那,早該扯平了。
路杳沒料到他如此直白的問,撓了撓頭,看了眼他后,小心翼翼道:“顧赦,你是不是嫌煩了,”
顧赦薄唇一抿,手指無意識攥緊了些。
“哈哈,嫌煩也沒關係,”女孩滿不在意地一笑,旋即半是遺憾地嘆口氣,“明日起,估計就不怎麼能來煩你了,”
堆雪人的後遺症彷彿來了,顧赦指尖有些涼,眸光也變冷了。
“為何?”
“昨天晚上來個師兄,是爹爹的徒弟,”路杳解釋道,“爹爹很忙,暫時把他放在旭日峰,跟着我師父修行,所以我管他叫師兄,”
顧赦一字一頓問:“所以呢。”
路杳眨了眨眼:“師兄剛來,對清筠宗不熟悉,爹爹和師父都讓我多陪他,而且......”
剩下的話路杳沒說完,聽師父說師兄身世可憐,被魔修滅門了,需要多加關照。
“哦——”
顧赦冷冷地彎了下唇。
“隨你。”
“那你答應我件事,好不好,”路杳道。
顧赦看着她,路杳環顧四周,發現沒人後,小聲道:“你能不能不要去後山了。”
顧赦神色一變,在瞬間,有過無數猜想。
路杳知道他是靈魔界的人,知道他想逃走,知道......
然而沒等他想好所有對策,面前女孩擔憂地握住他的手:“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想不開,要去跳崖,但以後可不能如此了。”
顧赦:“......”
這些天,女孩總是來找他的原因出現了,她是覺得,那天他出現陡崖邊,是為了跳下去。
她鍥而不捨來,是抱着開解他的心思。
那日路杳回去后,左思右想,發現不對勁。
後山人跡罕至,一個外門的小弟子,怎會孤身出現在危險的陡崖邊。
她不放心,去弟子名冊查了顧赦,發現顧赦的資料少得可憐,只有年歲名字以及入宗時間等,簡而言之,就是來路不明。
這種弟子,一般都是清筠宗做善事時收的,比如某某村被魔修屠殺,留下幾個遺孤,某某前輩的後裔,孤苦伶仃。像昨夜來的慕師兄,就屬於這一類。
這類弟子因受到極大的傷害,夜夜夢魘纏身,很容易想不開,尋短見。
故而,路杳不由連想到顧赦是去跳崖的。
她有靈力存在,能緩解墜崖的速度,顧赦靈力微弱,他若孤身跳下去,會摔得粉身碎骨。
身為少宗主,路杳從小有着保護清筠宗所有人的責任感。
於是這些天,她經常來看望顧赦,開解他。
“後山太危險了,我不在的時候,你也別去了好不好,”路杳期待地看着他。
顧赦:“我知道你的意思,不會。”
這幾日,他想到件事。
路天沉將他扔進外門后,明面不管,誰知會不會暗中派人跟蹤,他想得太簡單了。
聽到回答,路杳心滿意足,起身離開,沒一會她又折返回來,不放心地,伸出了小指。
顧赦冷繃著臉,小指頭被硬生生勾住了。
拉了勾,路杳這才放心離去。
女孩穿着粉裙,消失在雪色間,遙遙傳來一句:“我還會在找你來練劍的。”
顧赦佇足在原地良久,瞥向地面一起堆着的小雪人,捧起帶回房間,過一會兒,又出來找了不少雪弄回去。
悠悠愈發不可思議。
這走向,再繼續下去,總感覺原著岌岌可危。
許是聽到她的心聲,一轉眼,顧赦在清筠宗待滿了一個月,他放棄了逃走的念頭,開始專註於修行,提高力量。
但顧赦很快發現不對勁,他似乎中了毒,靈力由一開始的運轉緩慢,到最後,連在體內運轉一周天都無法做到。
他攤開手,象徵魔氣的黑色冷霧,也淡了下去。
顧赦想到一人,路天沉。
與此同時,他遠遠看到許久未出現,一來卧龍峰后,便被眾多弟子簇擁着女孩,他們叫她“少宗主。”
顧赦低低笑了,原來姓路。
悠悠,路悠悠。
“你的劍法練得如何了,”她又來找他,手持熟悉的小靈劍,顧赦手中的那柄,只與她的劍柄顏色不同。
一紅一黑。
“這套劍法是師父教我的,前天也教給師兄了,”
她一如既往地愛說話,念叨叨,“結果師兄才兩天,就學到第七招了,馬上就追上我了,他還說學完后可以教我,不過我還是喜歡自學。”
這時候,七天過去,顧赦才學會第二招。
“是嘛,”他的語調微揚,透着幾分怪異。
一縷黑霧,不受控制地從指尖溢出,顧赦擲劍,削鐵如泥的靈劍,深深插入地面青石板中。
路杳沒注意到,興緻勃勃道:“我們來切磋吧,”
其實這些天給師兄當陪練,她手臂又酸又疼,不過能與顧赦切磋,她是很高興的。
想起那日看到,面無血色的小男孩,笑起的模樣。
他眉間縈繞的陰鬱散去,總是冷冷抿着的唇,彎起了弧度,透出了一點這個年紀該有的笑容。
烏髮紅唇,真好看。
路杳朝他走去,下一刻,男孩身後浮起冰冷黑霧,將她籠罩。
顧赦的魔氣,失控了。
*
路杳被外門弟子打傷的消息傳遍宗門,事實上,她沒有受傷,只是受到驚嚇。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緣故,當夜回去后,她染了風寒,卧病在床。
顧赦被帶入戒律堂,放出來的時候,已是三日後。
當夜,一個小身影悄無聲息來到路杳房外,透着暖意的燈火,從半敞的窗戶透了出來。
少宗主的房間,外門弟子自是沒有資格進入的。
顧赦從旭日峰底來到這,都得避開了重重守衛。
他來到窗前,伸長手臂,連窗檯都夠不到,別說翻進去。若體內的靈力能夠運轉,他倒是能足尖一點,躍上窗檯。
不過此刻,顧赦只能摸黑去花園裏,搬來一塊又一塊石頭,疊在一起。
他一身白袍髒兮兮的,佈滿灰塵,在窗外踩着石頭,肩膀終於與窗檯平齊。
摸了摸在懷裏,冰霜融化的藥草,顧赦正打算翻進去,這時候,他的動作微微一頓。
室內燈火明亮,躺在床上的女孩蓋着被子,看不清身影,床邊握着她手的男孩,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他穿着青袍,髮絲一絲不苟地束着,光明正大地坐在路杳床邊,握着她露在被外的小手,另手撫了撫女孩的額頭。
燈火搖曳,他神色輕柔,蹙着眉頭:“怎麼又燙起來了。”
不知是不是聽到他的聲音,榻上的女孩微動,小手主動地纏上他手指,啞着嗓音喃喃道:“師兄,你別走。”
慕天昭輕應一聲,哄道:“好,不走。”
他道:“我都在這守了你三天了,哪裏會走,”
“師兄真好,”女孩似乎彎起嘴角,低啞的嗓音都透着甜。
“我是你師兄,自然會照顧好你,”床邊的青袍男孩,說罷,食指在她額頭輕輕一抵,“現在安心地閉目休息,等你醒來,睜眼還是能看到我。”
“......好。”
幽靜的夜裏,屋外風雪交加的寒意,涌不入窗內,正如室內燈火洋溢的暖意,傳不到窗外。
一株治療風寒的藥草,被遺留在窗台上,幾片雪花飄落,被藥草上的餘溫融化,變成冰冷的水珠。
目睹完全程的悠悠,心道原來這就是原著一筆帶過的劇情。
但以她所見,路杳不至於醒來報復顧赦。
她附在小路杳身體裏,顧赦魔氣不受控地釋放后,路杳被黑色冷霧包裹,看到他赤紅的眼睛,雖驚慌了片刻,但很快冷靜下來。
倒是顧赦,等他清醒過來,收斂完魔氣后,蒼白着臉,神色驚慌地迅速消失了。
路杳心跳如擂鼓,在原地等了他許久,遲遲沒到人。
許是夜裏寒氣重,從卧龍峰迴旭日峰的路上,感染了風寒,才病了三天三夜。
顧赦在她病倒之後,被帶入戒律堂,剛放出來。
悠悠想起原著里,路杳出來后,咽不下被打敗的氣,找人一起欺凌顧赦,她心想沒道理。
然而,事實就是這般不講理。
恢復如常的路杳,頭一次件事便是帶人找到顧赦。
彼時顧赦正從後山出來,拖着一捆比他人都高的紫色藥草。
顧赦找了幾天幾夜,走遍了後山所有的角落,找到所有的冰葵,連指尖大的幼苗都沒放過。
他走在積雪裏,拖着身後宛如小山丘的冰葵,呼着冷氣。
紫氣東升,映入男孩漆黑的眼睛。
穿着粉裙的小女孩朝他走來,身後跟着一群人,顧赦想把冰葵給她,但被那些人按住手腳。
路杳手持紅色劍柄的靈劍,刺穿他的胸口,帶着殺意。
她附在他耳邊,帶着無比憎惡的語氣道:“原來你是魔修。”
小男孩的神色,從心口一涼時的茫然無措,到聽到這話,嘴唇慘白,似乎擔憂許久,竭力想隱藏的事,被人從他心底,血淋淋地挑了出來。
“我......”
“我最討厭魔修了,”路杳揚起下巴,眼神輕蔑,眼尾下光潔白皙。
她抽出靈劍,冷哼一聲:“師兄就是被魔修滅門的,你與那些人一樣,是卑鄙無恥的妖魔,無藥可救的惡徒,骯髒不堪的怪物.....”
女孩吐出的話一一鑽入耳中,顧赦渾身發冷,倒在雪地里。
鮮血流淌,蜿蜒沒入一地散落的紫色葉片。
他還有活着,一絲氣徘徊在鼻下,似乎覺得不過癮,路杳踩在他凍紅的手指上,狠狠碾着,帶着快意彎了彎嘴角。
一縷黑霧,環繞着顧赦傷痕纍纍的手掌。
他抬起幽冷的眼瞳,與記憶中收斂魔氣不同,這次濃黑的冷霧,拔地而起,吞噬掉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
凄厲的慘叫響起,斷斷續續拼接起來,像奏起令人心花怒放的曲子。
顧赦站起身,低低地笑。
夢境宛如鏡面,在他笑聲中一寸寸破碎。
*
悠悠睜開眼,從樹榦上坐起身。
四周樹葉在風中,發出窸窣聲響,熟悉的林間,悠悠低頭看手,掌心一抹灰色的夢魘紋。
回來了,她身處古原秘境裏。
夢魘紋在掌心微閃,悠悠若有所思,朝着它閃爍光芒最亮的方向趕去。
她踏着縹緲宗的步雲靴,宛如陣風,頃刻來到一片幽林。
林間深處,漂浮着數個光團,操控這些光團的斷手,此刻被用匕首扎在地上。
“憑你也敢窺我記憶,”
少年神色森冷,修長冰冷的兩指,宛如尖刃,半沒入手背上的血紅眼睛,就要將其挖出來。
這時,一道冷冽的靈力驟然襲去。
“住手——”
悠悠一聲急喝,看到顧赦要將夢魘魔血眼挖出的剎那,嚇得渾身血液倒流。
這斷手只是夢魘魔的一部分,但他此刻掌管着這些光團主人的夢境,他若被挖眼死去,在夢境裏還未抽身的人,也會隨之死亡。
顧赦看着靈力襲來,沒躲,那靈力倒不是攻擊性的,只帶着定身術,將他定住。
悠悠靠了過去,趁顧赦被定住,將他手指從夢魘魔的眼睛裏,拔了出來。
鮮血飛濺,悠悠指尖也染了點。
她用絲帕擦完指尖,旋即一臉嫌棄地握住少年手腕,幫他把兩根淌血的手指擦拭了遍。
發現擦不幹凈,悠悠索性用喚雨術,招來一片巴掌大的烏雲,懸在顧赦的手掌上方。
烏雲滴滴答答下起小雨,將少年手指沾染的鮮血,沖洗得一乾二淨。
悠悠滿意地放下,抬眸發現他一雙黑眸,緊緊盯着她。
顧赦收斂起,面對夢魘魔時的森然冷意,神色平靜,漆黑如墨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緒。
驀然間,悠悠想到夢境裏的小顧赦,被發現魔修身份后,慘絕人寰地,被路杳討厭了。
她沒想到顧赦與路杳還有這段過往。
更沒想到,路杳是芥蒂他的魔修身份,才走上原著的內容。
不過小路杳病了三天,醒來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現在顧赦對路杳抱着何種心態,悠悠琢磨不透,四目相對,她率先錯開視線。
別看她,
她什麼都不知道。
路杳以往的事,無論好壞,可與她路悠悠無關。
懸着的烏雲散去,顧赦收回手:“我殺他,你阻止我做什麼。”
悠悠指向光團:“他死了,這些人怎麼辦。”
男女主也在其中,時候還沒到,兩人死了,她任務也就失敗了。
顧赦意味深長道:“你知道的不少。”
他暫時放下對夢魘魔的殺意,隨手捏碎了一個光團。
悠悠一噎:“我爹教的。”
不能暴露原著,這話簡直萬能,因為誰聽了都信。
顧赦抬手捏碎另個光團,眼瞧要捏到白芙雪與慕天昭融合在一起的大光團。
想起時間沒到,得讓男女主在美夢中增長感情,悠悠按住他手:“等等。”
顧赦看向她,唇角彎起涼颼颼的弧度,意思不言而喻。
不讓他殺,不然他救,到底想幹嘛。
悠悠眨了眨眼,找了借口:“我想去看其他人的美夢,”
顧赦聽到‘美夢’兩字,不知想到什麼,沉了臉。
悠悠忐忑之際,抓住顧赦的手被帶着,沒入其中一個光團。
“走吧。”少年淡淡的嗓音傳來。
眼前白光一閃,悠悠現身在金碧輝煌的宮殿裏。
“玲瓏!”她聽到一個激動的聲音。
悠悠朝聲源望去,水花朵朵,殿內偌大的水池裏,浮起一條黑色的蛟龍。
他彷彿看到了一閃而過的身影,激動地從水內騰起,落地的瞬間,化成一個身材魁梧的男子。
水滴沿着他脖頸朝下,沿着結實的肌肉蜿蜒......
剩下的悠悠看不到了,少年的手擋在她眼前,指間細縫都找不到一絲。
“好看嗎。”
“身材不錯,”悠悠輕咳一聲,誠實作答。
後頸躥起絲絲寒意,她摸了摸鼻尖,繼續道:“不過在我眼裏,不過爾爾,不是、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何況,這傢伙是條蛟,別以為變成人形她就不認得了!
這裏是顧赦的守護靈,幽蛟的美夢。
見幽蛟歡喜地叫着玲瓏,悠悠好奇玲瓏是何人,快步跟上,只見一簾紗幔被玉手掀起,女子抬眸,露出如出水芙蓉般的美麗臉蛋。
悠悠看着熟悉的面容,再看興沖沖朝女子奔去的幽蛟,最後看向身旁的顧赦。
啊......這......
悠悠眼睛泛起綠光,風水輪流轉,她抬手給顧赦遮住眼睛,以免他受不了這刺激。
沒錯,那女子正是長大了些的白芙雪,按理是顧赦想方設法要得到的人,而幽蛟!幽蛟!身為顧赦的守護靈,竟然在美夢中,對女主人抱有邪念。
實在罪大惡極,不可原諒!
呸,想不到它是這樣的守護靈!
悠悠覺得此刻給顧赦遮住眼睛的自己,比幽蛟那貨更像守護靈。
然而,顧赦似乎並不樂意。
他握住悠悠細腕,側過頭,從女孩莫名興奮到發亮的眼眸中,似乎意識到什麼,微眯起眼。
“你在想什麼。”
悠悠目光飄上飄下:“沒什麼。”
話音落下,白芙雪的聲音響起,帶着幽怨,撲在幽蛟高大的身影上:“蛟蛟,你不要再把我推給顧赦了,人家很難過吶。”
悠悠感覺耳朵受到了污染,情不自禁瞅向顧赦,後者神色淡然,發現她時不時投去的詭異目光,表情才有片刻的猙獰。
似乎她正在他的雷區蹦迪。
“不,玲瓏,”前一刻興奮無比的幽蛟,冷靜下來。
美人在懷,他卻像個正人君子,一把推開她,正色道:“你只能愛上主上!至於你對我的愛,請容我拒絕!”
說罷,幽蛟轉過身,留給女子殘酷的背影。
竟有反轉,悠悠不可思議,然而下一刻,她又見白芙雪拿出絲帕,抽泣道:“可是......你比顧赦英俊瀟洒,比顧赦魁梧高大,比顧赦聰明絕頂,比顧赦......讓人家怎能放下對你的愛!”
一想到這是幽蛟自己編織的美夢,幻想的台詞,悠悠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
她側頭見顧赦,發現他神色依舊,驚奇道:“你這都不生氣?”
“你覺得這很過分嘛,”顧赦語氣莫名。
悠悠義憤填膺:“沒有比這更過分了!”
不僅搶走了白月光,還被如此比較踩踏,有誰的美夢,還能比這更過分,就算是她......
咳咳,那也是合理推動劇情。
顧赦冷冷地瞥了眼她。
這時,似乎被女子鍥而不捨的真情打動,幽蛟苦惱地捂着額頭。
“你這些坦誠的話語,切莫在主上面前說,不然,我有何顏面面對他。”
話落,幽蛟仰天長嘆。
太受歡迎的蛟生,實在煩惱多多。
“罷了,待我去問坎坎,問完給你答覆。”
悠悠聽到‘坎坎’兩字,驚愕地眨了眨眼,是她的那個坎坎嗎。
夢境裏,沒有坎坎身影,幽蛟短暫消失了會兒,又回來了,他扶起哭到昏厥的女子,愛憐地撫上她臉頰。
“莫哭了,哭得我心都碎了。”幽蛟一臉的憐香惜玉。
“我問了坎坎,它道可以,玲瓏,既然你無可救藥的愛上我,木已成舟,我亦不會逼你去愛主上。畢竟有我在主上身旁,與任何人而言,移情別戀都是難如登天的事,我不為難你。”
話到此處,四目相對,萬般情愫皆盡在不言中。
“該走了,”顧赦提醒道。
要救人,得趕在對方美夢徹底達成前,悠悠看眼前相擁的兩人,默默給幽蛟豎起拇指。
牛。
下一秒,她被顧赦拽離了夢境。
而夢境中,幽蛟的美夢還在繼續。
在顧赦捏碎它美夢的前一刻,幽蛟的手穿過白衣女子胸口。
它抓着顆鮮活的心臟,笑容依舊,與對女子說情話時的一模一樣,只是在鮮血的映襯下,顯得尤其詭譎。
夢境外,沉眠中的幽蛟,嘴角笑得裂開,嘟囔地道了聲:“玲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