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所謂天意
“小少爺，又在看天吶？”
阮棠拎着些採購來的東西從屋外頭進來，笑嘻嘻地看着沖窗外發獃的小孩。
再過幾日剪完彩了就要回蕭家去了，少不得要給老家那些人帶些禮品，阮棠按着蕭容說的買了不少東西。
蕭容悶悶地“嗯”了一聲：
“今兒個是火粲被浸在江心的第六日了……你會不會看天象？瞧瞧會不會下雨。”
阮棠望窗外的天看了看，今兒個的雲不同往日，黑壓壓的厚重得很，像戰場上穿了鎧甲的大軍壓境，沉悶得教人喘不過氣來。
“少爺，這個雲就不用瞧了罷？就算不會看天象的也曉得會下雨，且至少有六成是暴雨。”
“可知火步滅在做甚？
“這時辰還沒來罷，眼下正是交接事務的時候，步滅少爺最近忙得很。”
蕭容涼涼地瞥了他一眼：
“去打探打探，收集消息這事兒還要提醒嗎？”
阮棠被小少爺這一眼瞧得後背一涼，趕忙應了一聲，正待退出去，蕭容又喚住他。
“把這條子遞給他，沒幾句話，讓他趕緊給個答覆。”
阮棠拿着紙條離去，沒多時又回來了。
“回少爺，步滅少爺正和一家商鋪的管事談事情呢，他看了您給的條子，說’該做的我都做了，剩下的看他自己造化，這是火家的家事，外人別瞎操心’。”
蕭容瞪圓了眼睛，什麼叫“外人別瞎操心”？
“阮棠，你說如果真的下了暴雨，該不該去救人？”
“少爺您覺着呢？”
“依我看，明明能救的人卻不去救，眼睜睜的看着他死，那才是傻子。”
阮棠點點頭，微笑道：“小人也是這麼認為的。”
……
是夜，狂風驟起，雷電肆虐，暴雨如注。
被綁縛在江心石柱上的少年唇色蒼白，豆大的雨點當頭猛砸，砸得他幾乎快要失去意識。
此時此刻，他卻想起父親在世時的情景。
父親無疑是慈和的，待人接物有君子之風，上下無不對他交口稱讚。那時候的娘親臉上也常駐笑容，氣色宛如四月的桃花，笑起來連春光都失色了，難怪是名滿京城的美人。
而他自己，堪稱是無憂無慮的。弟弟們都很可愛，雖然有小人惡意中傷，說早晚家主位還是會傳到火步滅的手裏，他這個大哥體質和廢人沒甚麼兩樣，但他覺得，自己雖不擅長武藝，但除此之外的能力不輸於人，總會出人頭地。
況且對家主位他也並沒有甚麼嚮往，只要日子繼續這樣所有人一起快樂下去便好了。
至於那時候的二伯，其實在他心目里是宛如天神般的存在。一身正氣凜然，做事果決，愛憎分明。比起擔負了太多家族責任的父親，火粲私心是更喜愛這個二伯的性情。
但美好的夢境在那一場戰事中被摧毀了。那一晚他在靈堂中看見，他的娘親和二伯在父親的靈柩旁相擁。他感覺天都要榻了，當即推門而入，憤怒嘶吼，那兩人卻神色尷尬，連連道是誤會。
誤會，真的是誤會么？
可笑他甚至不敢將這些話訴諸外人，他不想父親在天之靈還要被人恥笑。
既然是誤會，為甚麼二伯後來要對他娘親那樣好？為甚麼娘親看着二伯的眼神，時常帶着依賴？
雖然不排除誤會的可能，但一想到那個男人但凡有一點點對他娘親和權勢有所圖謀，他的胃中都會不斷翻湧。
真噁心。
是的，他確實覺得自己很噁心。
二伯死了，自以為是地留下了這個憎惡世界的自己。
他無比厭惡着體內流着二伯鮮血的自己，被二伯用命去償還曾經因愚蠢和輕狂而犯下的錯的自己，這讓他覺得自己只是個吸血的螞蝗。
他仰起臉任由雨水砸落，眉心鬆快，口裏喃喃：
“天意，原來這就是天意么？原來如此，我這等污泥般的人，不容於世，這江水也不知能不能把我洗得乾淨……”
“狗屁天意！命是人掙出來的，二伯用命救了你，你就這樣糟踐這條命？”
一道稚嫩的聲音劃破雨聲入耳，火粲驟然睜開眼，這才驀地發現，江水已漫過嘴唇，馬上就要封住鼻息了。
坐在小船上的蕭容伸出手，一把抬起火粲的下巴：
“你，想不想活？”
“……”
“不說話，就當你是想了？”
阮棠在一旁已經抽出劍躍躍欲試：“少爺，你一聲令下，小的就把這破繩子砍斷！”
蕭容依然盯着少年的眼睛，那少年卻嘆了口氣，幽幽道：“你走吧。”
“我只想聽你告訴我，究竟想不想活？”
少年苦笑了一下：“這是家法，倘若我逃了，便會被從族譜中除名。”
“你只在乎這些虛名嗎？”
火粲臉上透出怒意：“你……祖宗之名，豈可拋棄？你不敬先祖，不守禮教，別把別人和你同日而語！你若是敢救我，便是把我帶到船上，我也要自己跳進這江水裏！”
“迂腐！我原以為你是個頭腦靈光的，想不到也是這等只要臉面的軟弱之徒！
你不過是礙着自己的面子罷了！祖上榮光，在你心裏，還是掛在嘴上？
你死了，不過是少了個人罷了，仍舊是廢物一個。你活着，才能為家族貢獻更多！
倘若你真的這般愛重自己的氏族，就好好活着，縱使被嘲笑、身負污名，也要活下來，變強大，幫助自己的氏族。這樣才對得起你的二伯，對得起你剛剛那一番話！”
火粲緊咬着牙，這個稚子的話像一個巴掌，狠狠甩在他的臉上，讓他又羞又惱又怒，無地自容。
即便仰着頭，水也已經漫到了他的耳孔，他大吼出聲：
“好，你救我！但從此以後，我只是’粲’，不要叫我的姓氏。你既救了我，就要負起責任來，給我錢財，讓我有發家的機會！
但我不是你的屬下，我以後會回報你的！”
蕭容哈哈大笑出聲，一旁的阮棠抓住火粲的衣領，用劍劃開少年身上的繩索，將他拽上了小船。
蕭容伸出手到趴在船底喘息的少年面前：“一言為定！”
火粲抬起胳膊，“啪”地一聲緊緊抓住蕭容的手：
“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