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3 來客 (三)
沈同發現此刻李睿並不需要自己,而美芽也沒辦法離開林夫人的身邊,他自己突然想獨自走一回兒,他在李睿的耳邊輕聲說:“我去找點兒吃的。”然後就自己走到了那排餐車旁。其實這一早上只要有些時間他的嘴就在嚼裹東西,所以他並不覺着餓。他只是想離開有美芽和李睿的環境,讓自己放空一會兒。
沈同不自覺的用視線掃過廣場上的人群,他在尋找那個叫鄭巧的女孩兒,但他其實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只是憑着直覺讓自己的視線隨意掃視着。
他看到一些頂發稀疏的中年男人挺着發福的身體,極力和一些外表艷麗年輕的女孩兒攀談着,用他們突出的肚皮貼近她們的胸。彼此臉上的笑容完全看不出來這是一場葬禮。他看見有些身着華麗的太太們,端着高腳杯,眉飛色舞手舞足蹈的形象的比劃着,聊着一些讓她們集體鬨笑的話題。偶爾沖路過她們身邊的女孩兒露出鄙夷的表情,或者對路過他們身邊的年輕侍者露出不懷好意的表情。有些人點頭哈腰,有些人頤指氣使。他看見在這些人中,懷着悲傷表情的人,真的在緬懷逝者的人,寥寥無幾。
沈同並不以外,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他只是想找到那個並不被這一切污染的靈魂,讓他覺着安心且美好的靈魂。
鄭局有些悲慟的安靜坐着,鄭巧乖巧的坐在她父親身邊。沈同遠遠的看着,這個畫面讓他覺着安詳而美好。直到他看到鄭巧的表情突然變了,先是驚訝,隨後是一陣興奮與喜悅,她抓着鄭局的胳膊指着前方的某個人。鄭局先是站了起來,可是當他確認了那個人是誰后,又憤怒的坐了回去。鄭巧還在拉着他的胳膊,她也站了起來想去找那個人,直到鄭局對她嚴厲的說了句什麼,鄭巧的眼神從興奮變成了不舍與無奈。
沈同順着剛剛鄭巧指出的方向看了過去,目光最終停留在一個黑色禮服的女人身上。她和林夫人一樣戴着面紗帽,暗紅色的帽子好像凝固的鮮血,她的黑色面紗比林夫人的更細密。而她就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地盯着講台邊樹立着的逝者巨幅黑白遺像。周圍的喧鬧與嘈雜與她無關。面紗遮着她精巧的面容,沈同看不太清她什麼表情。這讓沈同很好奇,他想上前去仔細看看,卻被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他身旁的李智打斷了。
“沈總,睿總的重要客人已經到了,他希望您能與他一同接待。”
“好的。”
在與李智一同走到會客廳的路上,沈同想再次找到那個戴着紅色面紗帽的女人,可她卻好像蒸發了一樣,消失在人群里與山上仍舊殘留的薄霧中。
李睿在大廳一樓等着沈同,他和李智一起到的時候看到李睿的臉上有些憂心忡忡。在李智的引導下兩個人走到了樓上的會客室,沈同內心覺着很有意思,因為本來是李睿和自己像看病的中醫開門坐診一樣的接待有目的而來的客人,而現在自己和李睿倒像是被帶進校長辦公室的頑皮學生。
李智打開門,一個男人背對着他們站在那個可以俯看廣場的陽台上,他把手放在欄杆上,背影寬厚而堅毅。聽到門被打開,他很自然的轉過身,臉上是得體的凝重而嚴肅。既不是悲傷,也不是初次見面時應該帶着的微笑,他像一個長輩看着喪服的晚輩那樣,憐憫中又有些說不上來的慈祥。這並不讓人覺着溫暖,而是讓人覺着心裏毛毛的。
他向沈同和李睿走過來,眼神先是瞟過沈同,然後落在李睿眼睛上。他毫無遲疑的握上了李睿的手。他自然的好像他才是這個房間的主人。這種感覺不是那種自來熟的討厭,而是讓人無法拒絕的掌控力,沈同這也是第一次覺着他不敢和一個人對視,因為自己的內心好像一眼就被這個人洞穿了一樣。
“節哀順變。”他對李睿說,“從你身上我看到了你父親的遺風,這不是我第一次見你,只是你可能記不得我了,周彥。”
聽到周彥兩個字的李睿從脊梁骨涼到了後腦勺,好像被閃電劈中一般,從頭皮麻木到腳後跟。
“你……我怎麼沒印象……”李睿的聲音已經開始顫抖了,沈同察覺到李睿的不對,上前握住了他的一隻胳膊。
“你果然有和婉君一樣的眼睛,很清澈,很好看。”他繼續說著,李睿的眼睛被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好像黑洞一樣吞噬着李睿的光芒,讓李睿不自覺的向後仰。
“你小的時候,我曾去拜訪過你的父親,那會兒我總把你和你姐姐分不清楚,你們長得太像了。你母親總跟我說,彥彥是個男子漢,會像他爸爸那樣頂天立地。能保護大家,照顧大家。可是他沒看到你成人,和你姐姐一樣。”
從脊梁骨生出的寒意已經把李睿的腦子凍住了,他覺着腦子冰冷,就好像那天泡在冰冷的湖水裏,身邊漂着毫無生機的姐姐,面色鐵青慘白。他看到爸爸在前排座位上努力掙扎着解開安全帶,可直到他慢慢失去行動,慢慢像姐姐一樣漂起來他也沒能離開駕駛位。湖水冰冷刺骨,他感覺他的腿陷進了冰塊里,先是強烈的抽筋,然後是麻木,然後便像兩塊沉重的石頭一樣拖着他的身體向湖底墜去。湖水壓着肺部,憋氣都是奢望。他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正在肉眼可見的離開自己,他感覺到她的姐姐漂到他的身邊,毫無生機的一次次碰撞又離開,碰撞又離開。
沈同的眼裏,李睿的汗水從鬢角流淌下來,大顆的汗珠滴在他襯衣的領子上。他身體僵硬的像塊石頭,表情像是陷入了極度的恐懼中。他顫動着嘴角,瞳孔幾乎和瞳仁一樣大。若不是手被眼前的人緊緊握着,沈同相信李睿一定會直直的向後倒去。
雖然這個人說的這些話,沈同一句也沒聽懂,但他還是在幫李睿的獃滯圓場,他接過被李睿的獃滯而停滯了很久的對話,說,“睿總可能是起的太早了,也沒有顧上吃東西,有些低血糖,身體不舒服。”沈同一邊接話,一邊死死掐住李睿的胳膊,沈同的指肚都掐的發了白,可李睿沒有一絲反應。
李睿的眼前已經被血色遮蔽,嗓子也好像黏了什麼東西,發不出聲音,也感受不到身體上任何觸碰。他覺着自己沉入了那個湖底,自己已經死了。唯一有的感覺,就是充滿了全身的恐懼感。
那個人似乎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也似乎已經對李睿失去了興趣一樣,他鬆開了手,移開了視線,看了一眼李睿身後的李智,之後輕易自然的向沙發邊走去,之後舒服的坐了下來,翹着腿。
李智立刻從身後扶住李睿,李睿像一張紙被風吹過一樣軟綿綿的倒在李智懷裏。在沈同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有兩個人從身後攙住了李睿,並把他攙出了房間。李智退出房間的時候把房間的門關上,會客廳里只剩下那個人和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