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八月半
自駱徐和齊和到來,身為尤沿嫡子兼質子的駱歧卻是整整一個下午未得現身。
他們由魏清玄接應,安排好了臨時的住所,便在屋內修整,一直到了晚上,宴席開場,才聚到一起。
原本褚壽準備午時設宴,速速歸京,
詹英韶攔着褚壽,偏不讓她午時設宴,念叨着不合規矩,生生給褚壽多喝了幾杯青州特產的茶葉,拉着她扯東扯西說了不少這個大人那個大人的閑話。
詹英韶和齊和年輕時便是死對頭,為了明齊和尤沿兩國對峙過不少次,不過尤沿是明齊的附屬國,仗着背後國家的勢頭,詹英韶沒少話里話外奚落過這個老對手。
褚壽應付的煩了,問詹英韶,他怎麼過分緊張了呢?
詹英韶訕訕的點點頭,面上裝着無事,心裏想着,見這位老友,確實是有些緊張。
都察院宋延傾一眾人也未閑着,抓着魏清玄去搜羅他犯事兒的證據。
魏清玄慘啊,不僅要主持迎接尤沿使臣的宴席,還要配合都察院查辦自己。
宴席開場,樂聲悠揚,是青州當地特有的曲子,形似蟲鳴鳥叫之聲,如置身在鮮綠的山林之中,清新脫俗一般,令人耳目一新。
褚壽聽着那邊樂聲,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她近來貪睡,由着詹英韶詹大人,拉着扯東扯西,聽都聽乏了。
不過睡過了頭也沒關係,尤沿近來因着銅礦的事在自家地盤裏為非作歹,明着搞鬼,陛下也不知道怎麼考量的,竟然忍氣吞聲的憋下去了,說著什麼要顧及兩國的情誼,不過是個附屬國,從前收了尤沿的時候也想着這不知哪兒來的什麼情誼了嗎?
先是宮中刺客,后是青州銅礦,兩樁事都忍了下來,着實不像陛下的作風,怕是被握住了什麼把柄,便這麼和和氣氣的退讓了。
褚壽這樣想着,腳下倒是又走的緩慢起來,聽着詹英韶嘮叨了一下午的禮數,作為明齊郡主遲遲到場,嗯,着實是太合禮數了……
順着路一直走,路過一個小池邊,這倒是難在秋日裏看得見的。
那池塘里簇擁着蓮葉蓮花,一片又一片,籠罩在池塘之上,偶爾微風略過,拂過陣陣漣漪,掀起蓮花結成的外衣,叫月色偷窺幾許池中碧影才肯作罷。
當真是一派好風景,只是褚壽不這麼覺得,風一吹,太他媽香了,像是仰頭喝了一瓶洗髮的蓮花露,充斥在鼻腔里,瘋狂叫囂着。
正轉過彎去,卻不知和什麼撞了個滿懷。
“呦?”
褚壽輕呼一聲,手上捂住了額頭,順着抬頭看去,卻是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
宋延傾今日與平時看着不同,原來平時雖然姿態慵懶一些,卻是滿滿的鮮活,眼神裏帶着天然的傲氣,像是話本子裏描述着睥睨眾生的清冷孤高之色。
如今卻是……微微低着頭,頷首走在路上,臉上心事重重,莫名其妙帶着憂愁和無奈,身形也縮減了幾分。
與褚壽撞到一起,也是失魂落魄般的側過頭去,想着便要從側邊走過,褚壽眼疾手快,抬手攔住了他,不解道:“你這是要去哪兒?宴席要開始了。”
宋延傾由着她攔下,也未再多說一句話,褚壽悄悄抬指掐算——八月半。
是他兄長被巫族迎送時的那天,說來卻是巧的很。
原本該是只有一位天官,只是他兄長生生代他死了一回。
彼時,宋誼年方十七,幼弟避不開的災禍,卻是全城人的榮耀。
他握緊了拳頭,咬了牙,發誓不會讓幼弟平白蒙受如此劫難,便與家人協定,頂替天官,而後流亡天涯。
宋誼喝下了一杯毒酒,宋家辦了一回喜喪。
全府上下高高掛着紅綾,四處張貼着黃紙紅字的符咒,大的小的,附在牆上窗上門上,九步一個手掌大小的銅盆,煙氣隨着火苗徐徐衝天,連廊左右兩側掛着一串串黑色細長的鈴鐺,形如燒焦的指段,風一吹,互相碰撞着發出悶悶的聲響,這鈴聲隨着風,環繞在整個府邸周圍。
靈堂早已設好,喪幡垂懸,層層疊疊,在滿是紅色的府里顯得格外扎眼,堂前擺了靈柩,裏面除了一個玉枕,空無一物。
幾乎全城的人都來了,屋內屋外門前門後擁滿了人,不論男子女子皆着素服,卸釵環,手裏攥着紅色布條,格外虔誠的跪着。
天氣沉鬱,烏雲壓了半邊的天,隨着靈堂里巫師斷斷續續的咒語,風沙越來越大,沒人敢抬頭看靈堂里的光景,只閉着眼攥緊了手中紅布,忍着受着。
這是喜喪,也是神受盡苦難,重新返回天上的日子,沒人敢哭,只因怕污了神賜的福澤,往後不能安然順遂。
巫族使者早選好了神的福祉,在城北的山林深處,咔噠一聲,合了棺,眾人便如聽到神諭一般,齊刷刷的開始磕頭,雙手合十,心中默念着對神的祝福和自己對往後的期盼,使者一把火燒了喪幡,火焰跳躍起來,灰燼飛舞在棺后,像浴火重生一般,鳳凰涅槃。
此時,所有人起身,他們必須在火燃盡之前趕回家中,把手中的布條系在最高處,然後關緊門窗,等待第二天的到來。
喪幡燃盡,便是抬棺入林之時。
宋父宋母把系紅布條的任務交給了么兒,彼時十四歲的宋延傾頭一回踏上了家裏建在高高假山上的一座亭子,亭子不遠處有棵樹,肆意生長的枝條蔓延到亭子一側,朝着亭子底部縫隙出紮根,像是要托住整個亭子。
喪幡燃盡,烏雲蔽日,整個蒼嘉城被黑色的氣壓籠罩,瞬間如夜半一般,悄無聲息。
宋母急着上去要拉會宋延傾,被宋父攔下,“這孩子性子倔,由着他罷,他受的住。”
“我從未見過那種景象,城北那邊的天像是被人鑿開了一個洞,光都瀉下來了。”
宋延傾斜靠在亭閣圍欄處,伸出去的手輕輕的夠着一旁池蓮,說的旁若無人,似乎真的陷入了回憶。
“那邊光一出現,不知從哪兒掉了四五隻黑鴉,直直的掉在我面前,我跪着起不來身,動也動不了,我就盯着那烏鴉,聽說是只要掛了紅布,天官就會賜福百家,烏鴉落在紅布下,說明福澤深厚,承受不得。”
褚壽坐在對面,一隻腳踩在凳上,支在膝蓋上,手背撐着頭,歪頭聽烏執輕輕說著,“你怎麼會跟過去的呢?”
烏執聽后,低垂了眸子,收回了手,緩緩搭在靠背上,嘴角勾起。
“太拙劣了,雖然做工精細逼真,但還是不難看出,烏鴉是假的,羽毛下覆著極細密的針腳,呵……我還真該感謝我自己不知道搭錯了哪根筋把烏鴉給拾起來了……”
“感謝?若你發現不了,不就沒有之後這些事兒?有時候真相殘酷多了。”
“是啊……後來,我偷偷跟着他們去了城北,進了林子裏,他們根本沒有將棺槨入土,而是抬着繼續北上,一直去了幽南……”
烏執邊說著,眼神邊直勾勾的盯着褚壽,褚壽第一次見這小病不斷,大病纏身的少年眼中有了些生氣,沒有麻木,儘管看着自己的眼神並不友好,甚至有些憤恨,又甚至有了殺意……
他有時候是會這樣的,或許連宋延傾他自己也沒想到,他對巫族的仇恨遠要比他自己想像中的要多。
褚壽仔細想想,這眼神並不陌生,二三年前時初見過一回,不過,不僅沒被反殺,還被自己撂倒了
宋延傾驚覺,轉眸,立馬恢復了蔫兒了吧唧的模樣,視線移到了別處,留下一個冷酷的側臉。
月光穿過亭子高高翹起的檐角滑下,照得少年面龐剪影,不遠處歌舞笙簫,聲音走散在晚空中,顯得如光影一般落寞。
“後來,兄長被獻祭給了京都命懸一線的巫族天女榮貴妃,取了兄長心頭血,卻是毫無用處,巫族這才驚覺,是兄長替你去的。”
在寒園時,二人曾耳語過這件事,不過只是一個細枝末節,未有這般詳細,褚壽不知該如何稱呼宋誼,便也跟着宋延傾喚他一聲兄長。
宋延傾轉頭,抬眸,烏黑的眸如同天上星辰,堅定永恆,沉沉開口:“後來,就開始了無休止逃亡……”
“若兄長還在世,阿執你想與他說什麼?”
褚壽毫不避諱的對上宋延傾的視線,也異常的堅定,宋延傾眼眸閃爍,微微笑着,陷入沉思,而後開口:
“想問他一句……當初為何騙我,替我做了神仙。”
宋延傾開口有些艱難,當初若不是自己跟去了幽南,也一定同那個城裏的人一般以為兄長到天上做了神仙,會保佑自己再無病痛——至少兄長是這樣答應自己的。
兄長為人磊落,看的開也放得下,唯有一點,他心中裝着大義,這點是毋庸置疑的,他常年做善事,從不計較得失,也只唯有一點,要受過接濟的百姓去城南廟,給從小體弱的他求一個平安符……
兄長還在時,春日漸濃,城南廟香客眾多,踏破了門檻,皆是為宋大公子那體弱的小弟祈福。
那時宋延傾便趴在窗前,看宋誼親手一個接一個的把平安符掛在枝頭,花尚未開,樹上卻火紅一片,宋延傾才勉強樂了,心頭歡喜起來,覺着有神仙在側庇佑,喝葯的勁兒都有了。
去幽南的路程艱難,一家三口也難,兄長更難。
兄長常說自己不是神仙,宋延傾卻深信不疑,那時候宋延傾每日戰戰兢兢的告訴自己要活着,好好養病,這樣遙遠的路途,他們一家人,卻從未想過放棄,開弓沒有回頭路,只能緊緊的跟着那一行人,每日偷眼瞧着。
不過……
兄長大概真是神仙,要不然喝了毒酒後如何又能活過來?
每天夜半,被草草停放在地的棺材裏總要咚咚咚的發出響聲,像是被腳踹,又或是被指甲抓撓的聲音,甚至縫隙處……不時會滲出鮮血,白天卻悄無聲息,當屬前幾夜的聲響最大,抬棺的人每夜會在滲血的地方貼上符紙,暗壓壓的鎮着,後半程去往幽南的路,棺材裏幾乎沒有半點聲響。
兄長大概不是神仙,只是能死了又活,活了又死,能渡眾人卻不能自渡的……還叫神仙嗎?
不是,或許本就不是。
又是一年八月半,宋延傾抬頭看着滿天星群閃爍,不知道哪一顆是全心護他愛他的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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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將將開始,幾人皆身上有事,以至於魏清玄帶着尤沿禮制官齊和到場時,席位上卻是一個正經人來也沒有。
宴席後面一處暗黑的走廊前立着二人,一高一矮,卻是樣貌相似。
“母親常常念着兄長,有時夜不能寐,所以我來問兄長安康。”
駱歧輕蔑一笑,好一個兄友弟恭,還要他裝的母慈子孝嗎?
薄唇微啟,隨意開口問道:“安康,母親可安?”
駱徐低眸一笑,回道:“母親偶有頭疾,有臣弟陪伴在身側,定然會處處關懷父親母親,兄長遠在異鄉,自不必擔憂。”
而後話鋒一轉:
“不過……父親對兄長這次非常的不滿意,此次前來,便是讓臣弟來接手兄長的暗諜網。”
駱歧微微轉眸,冷聲開口:“怎麼?今年輪你當尤沿質子了?”
駱徐頓了一下,捂着嘴咯咯咯咯的站了起來,擺擺手。
“我不過是開個玩笑,兄長怎麼當真了?父親讓我來,只是想看看與兄長合作的那個大人物究竟是誰……看看我們尤沿攥在手中的籌碼夠不夠,兄長與我說了,我好回去復命。”
駱歧起身,面朝他站定,鄭重說道:“他不會以為得了些銅礦便能令這天下翻雲覆雨了吧?呵,尚且還早着呢。”
說罷,他與駱徐擦肩而過,朝後面走去,駱徐轉過身來,臉上帶着笑容,看着自家兄長的背影道:“除了兄長手裏的,不是還有母親和兄長你嗎?”
駱歧身形頓了頓,隱沒在衣袍里的拳頭握的緊緊,臉色變得凝重起來,抬眸看着前路夜色迷濛,定了定心神,未得理睬身後那人,徑直朝前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