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質問

第四十六章 質問

宋延傾看着飛來的金箭,刺入李信肩頭,他轉眸對上褚壽的視線,她像卸了氣力,拉着弓箭的手緩緩放下,蹲坐在了地上,脖頸手掌上映在宋延傾眼裏,一片猩紅。

他收起長刀,亦不管應聲倒下的李信,大步靠前,單膝跪倒在地上,將褚壽抱起,褚壽頭枕在他的腿上,微微抬眸,開口忍痛問了一句:“你沒事吧?”

他傷口難凝,雖早就給他煉出了葯,亦有葯可醫,但她沒帶在身上,她錯了,走到哪裏也不安全。

宋延傾心疼的看着她,搖搖頭,伸手去查看她脖頸處的傷,抬手想要輕觸卻又怕弄疼了她,又去看她的手掌,麻繩掉落的碎屑沾在被匕首割傷的血肉裏面,他心頭一緊,倉皇無措起來,左右試探,將她牢牢抱了起來,翻身上了馬。

褚壽靠在宋延傾懷中,只聽得後面吵吵嚷嚷似乎來了不少人,耳邊轟隆隆的聲音不斷,而後眼前一黑,便沒了意識。

再醒來時,夜幕深深,滿眼暗色,那微弱搖曳的燭火輕輕跳動着,直晃着她的眼睛,眼皮很沉,沉的抬不起來,她努力的睜開眼,勉強支起了身子,只是雙手一按在床上使力,便是軟軟的床榻,也痛的她一下子清醒過來。

阿水放下浸濕的巾布,在身前抹了抹,便立刻迎了上去,滿眼擔憂的扶着褚壽,輕聲問道:“小姐?好點兒了嗎?哪兒不舒服?”

褚壽躬背坐着,雙手都被纏住包紮,用唯一露出來的指腹揉了揉太陽穴,強要把那突突一跳一跳的按下去才作罷。

接着抬頭問道:“阿執怎麼樣了?”

阿水坐在床邊低着頭,緊抿着唇,蹙着眉頭一言不發,褚壽不解,眼神流轉看向立在一旁的三千,三千輕嘆了一口氣,低低說道:“宋公子背上,肩膀上受了傷,有醫士正在替他療傷,只是……血止不住。”

褚壽攏起帷幔看着窗外月影西斜,至他們下山已然過去了好幾個時辰……血還在流?

她眼中閃過一絲慍色,轉頭看向眼中含淚的阿水,又平靜下來,咬着唇沉聲問道:“我是如何囑咐你的,若他出了什麼差錯見了血,而我又不在身邊,該如何做?”

阿水聽罷,一眨眼,眼淚便骨碌碌的順着臉頰掉落,暈進了衣衫,她輕聲說著,有些委屈:“本是要拿出葯來的,可那位沐大人說話太不中聽,我氣昏了頭,這才不管不問的。”

褚壽心下一沉,阿水最是好脾性,沐華舒怕是又說了什麼,才叫她如此委屈,逼着心腸都硬起來了……

思至此,褚壽抬起手,給她抹去臉頰上掛着的淚水,輕輕應了一聲,安慰別哭,而後又與阿水輕聲道:“扶我下去,我親自送葯。”

魏清玄為他二人安排的住所並不遠,可褚壽卻走的艱難,脖頸上、手掌上的傷口尚不及如此,可膝蓋上的傷卻是叫她難捱,她膝蓋本就患有舊疾,平日裏好好保養着,出行都有馬車,如今帶着外傷爬上了山,卻當真是“內憂外患”。

她一路走來,見了不少身着玄服的暗衛,皆神色肅穆,這陣仗她在宮裏見得多了,故而即便是一瘸一拐的走的也依然坦然,不過這州府中的一些個侍僕卻躲在別處不敢出來,整個州府,倒像是都察院了。

還未到門口,轉了個彎,便見那處圍滿了人,來來往往的進出不少醫士,魏清玄在門口側立,蜷着手惴惴不安,眼神驚懼,一旁詹英韶拍着他的肩膀,似乎是在勸慰。

他二人見了褚壽,立刻小心躬身上前作拜:

“下官詹英韶拜見郡主。”

“下官魏清玄拜見郡主。”

褚壽輕輕應了一聲,魏清玄立在一側,緊閉着嘴,不敢詳說,詹英韶瞥了他一樣,嘆了一口氣,上前道:“郡主,諸位醫士將小宋大人的傷大致包紮住了,卻是始終沒法徹底止住……”

詹英韶見褚壽麵色不好,繼續圓道:“雖還在滲血,但好在出血量不多,沐大人說,已經差人去請以前救治過大人的醫士了,你也不必太着急。”

“不必了。”

褚壽麵容有些憔悴,嘴唇淡淡沒有血色,冷冷開口。

“我來了便沒事了。”

詹英韶不解郡主如此篤定的語氣和神色,轉而看到一旁阿水提着一個小小的匣子,思量,心中漸漸定了下來,直到褚壽走了進去,他還回頭安慰魏清玄道:“你放心,魏大人,郡主師從妙春醫士,說有辦法自然有辦法。”

魏清玄聽后神色卻緊張起來,不住的抬手抹着額頭上的虛汗,詹英韶不解,“你緊張什麼啊?魏大人……”

不解,很是不解。

褚壽方踏入房內,繞過前堂,攏簾走進內里,便從立着的屏風之後看見了他的身影,一如在蒼嘉城初見時那般。

四周有盆燒紅了的炭火,還有些未來得及倒掉的幾盆血水,滿屋縈繞着濃濃的藥味和血腥氣。

隔着那雪紗似的屏風,借燭火和夜色朦朦朧朧見得宋延傾他平靜的躺在床榻上,胸膛微微起伏,昏沉沉的睡着。

她方要繞過屏風,卻被從後面出來的沐華舒抬手攔住。

沐華舒手中持劍,眼神冷漠甚至還有一絲怒火,看着褚壽,沖沖的問道:“你來幹什麼?”

褚壽看她一眼,伸手接過阿水手上的匣子,晃了晃道:“送葯。”

沐華舒冷笑一聲,側臉看去,開口拒絕道:“用不着。”

未等褚壽反應過來,沈羿苛從後走出,勸道:“華舒,敷用郡主的葯自然要見效快一點,這樣拖着也不是事兒。”

沈羿苛要接,又被沐華舒攔住,她情緒難抑,聲音有些顫抖,卻還是冷着聲道:“害了一次,救一次,害了兩次,救兩次,這是在養蠱蟲嗎?”

“你說什麼?”褚壽聽罷,擰起了眉頭,她不明白沐華舒話中何意,確實極不中聽。

“大膽!”三千在身後生氣的喝止。

“我說什麼?我說什麼你不清楚嗎?哪次不是因為你,他才會受傷?你清楚他的體質啊,你明明知道他受傷流血難凝,可你還是做了!”

“你們巫族打着什麼為天請命的旗號,早就做慣了傷天害理的事情!”說著,沐華舒眼神定了定,直盯着褚壽道:“也活該你們巫族天女活不過十八,吸人骨血的東西,也配?”

沈羿苛聽罷,上前幾步,把沐華舒拽到一邊,狠狠的瞥了她一眼,而後又穩下面孔,轉身帶了笑,連忙朝着褚壽作拜道:“阿執他下山時又被那歹人刺了一劍,便在肩頭,不過不深,就是老毛病了。”

沐華舒聽罷,失聲笑了起來,她對着沈羿苛道:“沈羿苛,為何連你也不敢說!”

說著,她轉眸看向褚壽:“他若不是次次都是為了護你,又怎會落得如此下場。”

褚壽未得理會她,雙手隱在裙袍中,也不顧疼痛攥的緊緊,阿水和三千亦是神色緊張又氣憤的怒視着沐華舒。

她緩過神來,看向一旁沈羿苛,不咸不淡的問道:“李信……抓住了嗎?”

“抓住了,已派了醫士去與他治療了,醒了便能審問。”

她側頭朝後一瞥,又抬眸定定看向沈羿苛,吩咐道:“務必嚴加看管,我看着暗衛來了不少,便不必假手於人了。”

沈羿苛領會,作拜,答應了下來。

而後,她深吸了一口氣,抬手,阿水會意,上前將裝葯的匣子遞給沈羿苛。

沈羿苛接過匣子,看了眼褚壽又看了眼沐華舒,輕嘆一口氣,無奈搖搖頭,又進到了裏面。

褚壽低頭理了理裙擺,又抬頭轉身走到身後的圈椅旁,撫身端坐下來,氣氛一時有些安靜,只聽得到屏風后醫士為宋延傾換藥的聲音。

半晌,褚壽抬頭看向沐華舒立在屏風前的背影,手中緊了緊扶手,眼神淡漠,開口道:“沐小姐不如……趁這個機會把一直想說的都同我說了罷。”

沐華舒身形一滯,握緊了劍鞘,筋骨分明,她轉過身來,將劍擱置在案桌上,坐在了褚壽的斜前方,情緒似乎平靜下來,又恢復了往日的端莊。

下定決心似的,咬着唇道:“之前我奉父親遺願去幽北接阿執,請他代做四十八樓樓主,後來阿執帶着我們投靠了朝廷。”

“赴京路上,雨夜,一男一女帶着一隊人圍了我們,當時尚未培養暗衛,只我們幾個根本敵不過他們……”

“那男子手腕上纏了白玉佛珠,生怕我們認不出來似的,你說呢?郡主。”

沐華舒紅了眼眶,咬着牙看向端坐在上的褚壽,不屑的冷笑一聲,繼續說:“阿執的馬車轎子被他們砸爛,他站出來……接下來的事還需要我與你說嗎?”

宋延傾顫抖良久,又被一群黑衣人圍困,他從轎子廢墟里撐着長刀站了起來,方要繼續,卻看見正面對面看見一個渾身着黑服的女子,黑髮披下蓋肩,臉上帶着面具,是巫族的圖騰,拔地而起的扶桑之木,綴着一點點細小的四瓣花朵,蔓延在整張面具之上。

宋延傾握着長刀的身形一頓,那時大雨傾盆而下,覆在他的臉上,叫他睜不開眼,可他卻不顧雨水沖刷,努力睜着眼睛,即便是眼眶被雨水大的通紅也極力的想看清對面那人。

那人未作反應,挽弓搭箭,金色的箭頭帶了特製的機關,收縮起來的刀片像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兒,在雨水下愈發嬌艷起來,便這麼直直的對着他的心口。

宋延傾低眸,勾唇輕笑一聲,抬手覆在他的心口處,眼眶裏湧出了熱淚,不由分說的便被雨水帶下,衝進了衣衫,又或許混進了腳下的泥水之中。

那個雨夜,他的愛掉進了泥潭,他心口卻生出了花來,一朵接着一朵,尖刺扎進他的肌膚,牢牢抓緊他的心臟,他的心口的破洞再未癒合。

幾乎是箭穿破雨滴,直直飛來的一瞬,他緊緊握着長刀的手鬆了開來,刀片與青石板相碰發出叮噹一聲,隨着這聲音,他直直的仰頭向後倒去。

滂沱的大雨沖刷着宋延傾的身體,很快,胸口滲出血來,順着早已被打濕的衣衫留到了地面,猩紅一片,像綻開的玫瑰。

他半睜的眼睛痴痴的望着黑壓壓的天空,雨滴像穿線的小球一樣砸在他的臉上,他好像感覺不到疼了,從容的接受着生命的流逝。

因為在他確定對面是誰以後,便再不想着要殺出一條活路來了,唯有撐着,或許還能在最後見她一面,他藏在心裏,最鍾愛的。

這是唯一的慶幸。

“小姐……”

阿水側身,低低喚着褚壽,接着道:“可你……”

褚壽回過神來,抬手,打斷了阿水的話,她眼中看不出情緒,只纏着的白布上又沁滿了鮮血,“沐小姐,那天可曾親眼見到過我?”

沐華舒一愣,看着褚壽,不屑的笑了笑,繼而道:“我那日提早一步去了京都,不過,郡主這是什麼意思?”

褚壽冷冷回道:“無事,我做過的我自會認,沒做過的,也不會任由它扣在我這裏的。”

三千上前一步,粗聲粗氣道:

“就是!我們小姐自與宋公子分別那日便病倒了,一直纏綿到第二年破春,怎麼可能趕去京都!”

沐華舒看着他們眼神一頓,再不顧什麼禮節,扶着桌案仰着頭大笑起來,甚至於說話時還捂着肚子,她帶着狠厲的眼神,搖着頭道:“果真是巫族少主,最會裝傻充愣,顛倒是非……”

說著,她停了笑聲,眼中湧出熱淚來,呢喃道:“宋延傾,說到底,天底下就屬你最傻了……”

褚壽腦中飛快的思量,立刻眼睛又回了神,想起沐華舒口中那個手腕纏着白玉佛珠的男子,她伸出手來拉住三千,低聲吩咐道:“馬上傳信到佛渡寺,給趙無極……不,給慧遠吧,告訴他,幫我穩住趙無極,待青州事畢,我第一個去見他。”

褚壽聲音冷冽,三千聽得認真,努着嘴不時憤憤的看向沐華舒,得了令,便立刻動身去做。

沐華舒正了正色,忍着怨氣,繼續說道:“你若覺得我在說謊,不妨現在便進去看看。”

若不是你,他又怎麼會任由金箭刺穿他的心口,若不是你,他又何至於走到這步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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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君壽與天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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