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青州城
遠山客棧。
如火一般的旌旗在微微發白的夜空中隨風跳動着,兩側山林掩映在光禿禿的山丘后蒼涼的呼嘯着。
月沉西山,從不遠處傳來一陣又一陣的馬蹄聲,塵土飛揚,漸漸有了身形。
一隊官兵皆身着輕甲騎着大馬朝客棧這邊奔來,馬匹健壯,英姿颯爽。
很快一隊人便停在了客棧門口,為首的那人跨步上前,抬手重重的拍在門上,一下兩下,直到客棧亮起了燭光,門由里被開了個小縫。
秋娘披着外衫,一手拿着燭台,一手撐着門,露出雪白如蓮藕般的玉臂,春光乍現。
秋娘雖不再年輕,卻是附近出了名的美人兒,風韻猶存,別是一番滋味。
那官兵頭頭不由得微微紅了臉,眼神飄忽,不敢亂看。
“呦?官爺?這麼晚了?可有什麼事兒?”秋娘問道。
領隊“咳咳咳”,清了清嗓子,掩去羞澀,抬手亮出一塊令牌,刻着青州順天府五個大字,正聲道:“官府搜查,玲瓏寨山匪流竄,趁夜裏偷偷下了山,掌柜的……你可聽到什麼動靜沒有?”
秋娘挑了挑眉梢,不自覺的蹙起了眉頭,思量一番道:“確然是沒見着什麼山匪,不過我傢伙計個個身強力壯,原先都是混江湖的,身上都帶了功夫,便是十個山匪也不在話下。”
她聲音自帶些柔媚,叫那領隊心扉酥軟,他只往裏看了看,進去搜人的打算又消減了幾分。
遠山客棧能在這山匪橫行,商隊出沒,魚龍混雜的地方混得風生水起,基本的保障定然是沒什麼問題。
更重要的是,他們願意配合官府,圍剿山匪的後備物資也都是從未遠山客棧出來的,確實是聽話的很。
“今日投宿的人呢?有沒有什麼異常?”領隊的眯了眯眼,謹慎的問道。
秋娘忽而眼神閃爍起來,抓着門框的手緊了緊,往後瞟了一眼,又笑道:“都是些迎來走往趕路的商隊,天塌了都不醒。”
秋娘的小動作卻被官兵領隊捕捉到了,他皺了皺眉頭,又往裏看了看,裏面似乎並無異常,他垂眸思量,扯了扯嘴角道:“不如這樣,還是讓我們哥幾個進去查上一查,較為穩妥些。”
說罷,領隊的抬手就要推門,卻被秋娘攔下,她笑着朝他說道:“這幾日,為抓山匪青州封控,我們客棧連着天的給官爺您們送去了不少吃食,好不容易有客來了,也就指着這幾個銅板兒維持開銷呢……這大半夜,天可憐見的,別把我的客人嚇壞了。”
“當真無事?”那領隊的還不死心,接着追問道。
秋娘眉目舒展,笑了笑,寬懷道:“當真無事,再真不過了。”
說罷,那領隊的看了秋娘兩眼,收起來令牌,又從懷中取出一樣被折了幾圈的紙,展開后,裏面是一男子的肖像,墨跡未乾,但尚能分辨出來:透亮的時風眼,薄唇……他沉聲問道:“可見過此人?”
秋娘細細端詳幾分,心下一驚,此人不正是是今日出手闊綽的公子嗎?
她搖搖頭,又與領隊的對上視線,眼神堅定,“不認識,沒見過,總之是未來過我們客棧。”
說罷,那領隊的定定的睨了她一眼,而後又輕輕折起那畫像,收入懷中,轉身帶着一行人又上了馬,揚起一陣輕塵,朝着附近的村落跑去了。
秋娘收了收衣襟,將門輕輕闔上,手裏拿着燭台轉身,垂着眉頭說道:“姑娘,人……我給你們支開了,可不可以……放過他。”
沐華舒側身,手中的尖利的匕首輕輕離開了夥計小江的脖子,又迅速收回鞘內。
小江立刻奔向秋娘,顫顫巍巍的站在了她的身後,秋娘將他摟在懷裏,撫着背安慰。
沐華舒負手而立,身着一襲象牙白的馬鬃綉制修身長袍,寬寬的腰帶緊緊束在腰間,長發垂下,顯得格外高雅隨和,她掃一眼面前二人,鄭重拱手道:“多有得罪。”
秋娘與其他夥計見狀也不敢多言,只謹慎的等着看她下一步動作。
一旁同樣被留在客棧的科顏回也上前一步,溫和拱手道:“掌柜的,事出緊急,當真是多有得罪。”
秋娘看着他,拉着小江的手,只得輕輕頷首,點了點頭。
牽馬的成福搓了搓手,忐忑上前對着沐華舒道:“馬廄里少了一匹馬,俺親眼看見的,是今天付錢的那位公子騎走的,別的……俺也沒見着了。”
沈羿苛原本是發覺宋延傾消失在房內,便騎了匹馬追了出去查看,馬兒低低的嘶鳴聲吵醒了成福,他攀着窗子確實只看到了一人,至於其他人……那便是愛莫能助了。
“那各位,可有看到我家小妹?”科顏回笑得溫和,懇切的看着客棧夥計,眾人皆搖搖頭,誰沒事兒半夜不睡覺,出門兒……
發現科顏月不見了,科顏回著了急,隨即便大張旗鼓的詢問起來。
沐華舒聽得動靜原本並不想摻和,因為即便是宋延傾、沈羿苛他們不見了,她也覺得相當正常。
他們前來本就是來查探青州走私銅礦一事,離京時也並未聲張,所以她對這個恨不得把事情鬧大的科顏回確然是有些嫌惡來着。
“沐小姐,我家小妹任性貪玩,睡時也嘟囔着說今日丟了面子,要同少主一較高下,我猜,她定也是跟着他們走了,煩請沐小姐透露一二,在下好去速速追回小妹,免得妨礙幾位的正事。”
沐華舒端坐在長椅上,手邊放着匕首,她微微抬眸,冷笑一聲道:“公子如此草草下定結論,我可當真要問上一句何出此言了。”
二人視線交匯,你不讓我,我不讓你。
暗流涌動劍拔弩張之時,科顏月出現在了二樓迴廊之上,她一路小跑着,踏上了樓梯,道:“兄長!我回來了。”
科顏迴轉頭,立刻迎了上去,又頓住腳步,藏起眼中欣喜,沉聲道:“深更半夜,你又去了各處?不知道附近有山匪流竄嗎?”
科顏月垂頭開口說了一句“我……”,又生生的憋了回去,轉頭看向身後緩步走來的二人。
褚壽依舊梧枝綠的籠紗錦袍,雙髻兩側垂着暗綠色的流蘇,她搜了搜眼睛,伸了個懶腰開口道:“我說您說話講講道理,明明是你家妹子半夜在我房門口轉悠,惹得我半夜醒來,而非求着我幫她去抓人,正經人誰半夜行動……”
“若非我家阿執講理又樂於助人,就這深更半夜的我可不幫你們!”
褚壽說著,輕輕哼了一聲,摟上一旁扶手在欄杆上的宋延傾,他換了一身素麵暈青衣衫,腰間繫着暗綠的紋錦帶,頭髮束的高高,垂在頸間,發簪是白玉祥雲鶴紋,儼然一副青衣少年郎的模樣,眉下是星目直鼻,眸子沉沉如平湖,唇角微微翹起,面如冠玉。
他未得開口,卻也同樣是滿臉贊同的樣子——沆瀣一氣,狼狽為奸。
沐華舒再次見到他,刷的一下便站起了身,眼神憂慮的抬眸看着宋延傾,輕喚道:“大人!”
宋延傾朝她微微頷首,不一會兒便很快又將視線放回到了褚壽身上,她笑眼明媚,嘴角圓圓,全然沒了剛剛回來時候的倦意,兩邊流蘇晃來晃去,惹眼的不得了。
他們方才從後院翻了回來,安頓好了那倉措和閱童主僕二人,摸着黑收拾了一會兒,本想再悄悄的神不知,鬼不覺的睡下,哪知這科顏月又跑了過來,直敲門,說什麼自家兄長不見了,他們這才站了出來。
科顏月聽罷,撇了嘴,眯着眼定定的盯着褚壽,雙手握緊了拳頭,在被自家兄長詢問是否正如褚壽所言后,她轉頭跺跺腳,咬牙切齒道:“是!我夜半發現了倉措的蹤影,請了少主幫忙捉人——”
科顏回皺眉,試探問道:“捉人?莫不是……”
她點點頭,對上兄長滿是疑惑的眼睛,語氣有些得意,拍拍胸脯肯定道:“嗯嗯,人呢,我已經帶回來了,此時就在房間裏躺着……不過呢,我們動用了些小小的手段,倉措和閱童還昏迷着沒醒過來呢。”
科顏回聽罷,登時豎起了眉毛,抬手對着科顏月指了又指,欲說還休,便是讓他去找倉措也得多思量幾分,深更半夜,瞞着他去做如此危險的事情,真是翅膀硬了!
“哎呀哎呀……兄長你別生氣……”科顏月忙着往回圓,抬眸對上褚壽一臉看戲的表情,遂而指着褚壽道:“倉措對她十分恭敬,一說少主,都沒等我做什麼她便跟着我們回來了……”
“跟着?不是說昏迷未醒嗎?”
“是……都是,她頭一回見少主,許是有些激動……激動的暈過去了。”
科顏月無力的解釋着,她也不指望他這個嚴厲如父的兄長能點頭誇獎她,在這麼多人面前,給她留點面子就謝天謝地了……
褚壽看着樓下情景,對着宋延傾無奈笑了笑,而後轉身下了樓,走到客棧一眾夥計面前,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開口道:“掌柜的,這眼看着便要天明,我們急着趕去城裏,還得勞煩您為我們張羅些吃食,吃飽了好上路,您見多識廣,有些事情便用不着詳說了。”
秋娘接過銀子,塞進袖袍,連忙點頭,應了幾聲“好…好……”
“小江!快去叫你哥起來燒菜,成福你去多喂喂馬兒,快去快去!”
小江和成福接了吩咐,立刻熟練的尋路去做事,秋娘摸着銀子,垂眸思量,而後抬頭叫住褚壽,笑着不好意思,微微笑着開口道:“我們本不該多嘴,可方才我們幫着隱瞞誆騙了官爺,若被查出來,我們這小小客棧可是不好受,小姐您是明事理的,要不然……咱們做一筆生意可好?”
褚壽聽罷,嘴角勾起,也不愧是掌柜的,膽子大,從不讓利,她看着秋娘回道:“說來聽聽?”
“如今官兵把守的更加嚴格,我們生意難做,四處碰壁,還得替官兵做好採買用度,地窖里的存貨都要用光了,這生意怕是做不下去了,我們也得早做打算,總不能山匪一日未剿完,便要多一日替他們兜着日常用度,做這種只虧不賺的買賣。”
“如今看這形勢,青州城的管理恐怕只會更加嚴格,想要進城並不好進,需要盤問簽證通牒,且辦理手續格外繁瑣,不過……我可以幫你們,條件是你們得幫我給城內那家專釀酒,名叫水雲間的酒樓送一封信,報上我秋娘的名號,幫我往過運些基本的用度採買過來,豈不是兩全其美?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秋娘微微笑着,靜靜的看着褚壽,等着她回答。
褚壽微笑着垂眸,回頭看去,沐華舒與宋延傾站在樓上,不知在說著什麼,她轉頭,不假思索的輕輕頷首道:“不知掌柜的……準備如何幫我們呢?”
“我可以出車馬,幫你們偽裝成商隊,我這裏有現成的商隊通牒的手續冊子,只要幾位公子小姐點頭答應了這事兒,便可立馬給您們安排。”秋娘抬手將碎發捋到了而後,眉梢飛起,眼神精明,眸子亮亮的看着褚壽,又補充道:“能省去不少煩憂,那官差還帶了今日那位公子的小像,四處叫人辨認,不是是何目的,屆時這筆生意做成了,我們自然更加守口如瓶。”
褚壽扯了扯嘴角,思量道:小像?沈羿苛的小像?沈羿苛掩護他倆上山之時,已與守在山下的州府兵衛亮明了都察院御史的身份,按道理來說,州府得了名號,也是恭敬非常,如今卻作了小像叫人四處辨認,沒道理啊……莫非是想探一探朝廷還有沒有派人一同前來?
也是……畢竟沈羿苛出現的時機場合都頗為蹊蹺,若她是這圍剿山匪的州府官兵總管大人,也定會生疑,究竟是何種人能在大半夜騎馬前來查探那本不成問題的青州南山水患……
褚壽想着,失笑,不過,就算如此想,聯繫這一晚上的所見所聞,愈發堅定了她的想法:這官府當真有問題。
而後她便直截了當朝着掌柜的應道:“可以,還請掌柜的速速準備吧。”
秋娘反而愣怔了一下,竊竊問道:“您如此爽快,不需過問一下另幾位公子小姐的……”
褚壽擺擺手,朝着秋娘眨了眨眼,拋個媚眼拍拍胸膛隨意道:“不必,這裏我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