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待花落空折枝

莫待花落空折枝

宋延傾撇頭看過去,果不其然,正有個年輕小和尚蹲在那兒從裏面拿着銅板。

山上銅鐘響了一遍又一遍,厚重的梵音似乎從天上墜落,一切隨着朝露變得宏偉聖潔起來,而那小僧卻是一副偷偷摸摸見錢眼開的樣子。

見兩人走近,他不緊不慢的把銅板放入袖口,雙手合十,換上了一副我佛慈悲,共渡眾生的玉做的模樣,慈眉善目道:“二位小施主,是要燒香?還是要拜佛?”

宋延傾本想回禮,卻見褚壽紫轉眸不作理睬徑直拾階而上,饒是疑惑間忘了虛禮,剛往上邁了一步便被那小僧叫住了。

“施主留步。”那小僧依然一副天高任鳥飛的模樣,從身後端出一個青綠的簽筒,搖了搖,“施主既然來了,抽一簽罷了,我佛慈悲,定然能為您指點迷津。”

宋延傾看着這嘴角殘留着糖糕渣滓的小僧,又想起拾階而上的褚壽,忽然來了興緻,倚靠在白石欄上,問道:“山上便有一座大佛,何必來找你求籤?”

小僧笑得眯眯眼,不緊不慢道:“人人都拜大佛,大佛早厭了,時而靈,時而不靈的,貧僧這兒您算獨一份,假一賠三呢。”

那小僧說的誠懇,眼睛澄澈清明,卻叫人不好拒絕。

宋延傾嘴角勾起一抹笑來,頷首道:“嗯,倒是不虧。”

“阿彌陀佛,請問,施主求什麼?”小僧上下打量着宋延傾的穿着,繼續問道:“官運?財運?亦或是……姻緣?”

“官運、財運皆由自我掌握,至於姻緣……”宋延傾說著,抬頭看向褚壽在階梯上撐着膝蓋歇息的身影,眸中劃過一絲落寞,“至於姻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小僧又笑了笑,得到了他的答案,開始抖動着那青綠的竹籤桶,很快一支竹籤被抖落在地上,他俯身撿起,吹落附在其上灰塵,他的眼神掃過上面的小字,會心一笑。

“施主求得的姻緣卻是下下籤。”

宋延傾一怔,喃喃道:“下下籤……”

所以……推開是對的嗎?可為何他的心裏卻會如此難過?

他失笑,摸向心口旁邊的地方,明明是受過傷的啊,有這麼喜歡嗎?

“常言道:花堪折時直須折,莫待花落空折枝。”小僧說著舔掉嘴角的白糖糕,雙手合十躬身作拜,又道:“一念起,萬水千山;一念滅,滄海桑田,苦非苦,樂非樂……”

“苦非苦?樂非樂?下一句呢?”褚壽雙臂環胸,一階一階的走了下來,審視着這小僧。

“呃……”小僧支支吾吾幾下,笑眯眯的從懷中取出一本小冊子,上面密密麻麻寫的小字,字跡有些潦草,他把小冊子湊在眼前,抬手翻了幾頁,終於找到,搖頭晃腦的繼續道:“苦非苦,樂非樂,若施主執於一念,必將受困於一念;若放下一念,便會自在於心間……”

“阿彌陀佛。”他朗聲“背誦”完畢,十分自得,又合十作拜。

褚壽嘁了一聲,幾步擋在宋延傾身前,叉着腰,道:“慧遠,你是招搖撞騙慣了的,怎得還沒背熟?”

慧遠眯着眼搖搖頭,開口應道:“貧僧心中有佛,再容不下其他。”

褚壽低低一笑,轉頭未言語,只抓起宋延傾的手,又重新登上了那台階。

“二位施主!”

他二人轉身,看向出聲喊住的慧遠,眼神不解。

慧遠緩緩抬手,支愣起了三根手指,笑臉吟吟道:“一簽三個銅板,小本生意,概不賒賬。”

宋延傾勾唇一笑,取出銅板,扔了過去,慧遠齊齊接在手心,連通方才偷拿的銅板一併安穩放在懷中。

褚壽往回拉了拉抓在他手腕上的手,嗔怪道:“怎得還真給了他?他逢人一套說辭,來來回回就那麼幾句話。”

“他說的在理,十分中聽。”宋延傾轉頭笑着看向褚壽,褚壽晃了神,看他笑着,彷彿在寒園的那個身影一閃而過,又回來了似的。

宋延傾轉動手腕,將那隻抓着他的小手攥在手心,來了勁兒似的向上走去,語氣輕快道:“走,去拜佛。”

褚壽看着他緊握着自己的手,愣怔着隨着他的腳步一步一步踏着,“你不是從不信佛嗎?”

“你怎麼偷聽別人說話?”宋延傾笑着反駁。

褚壽一步跨了兩步,另一隻手又抓了他的手腕,側身看向他漆黑的眸子,瞪着眼睛緊着解釋,嘴角卻笑的圓圓道:“我才沒有……我很尊重你的……”

“真的嗎?”

“真的呀!阿執!我天下第一大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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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願苦盡甘來,二願所念皆所得,三願惦念之人時時安康,歲歲無憂。”

宋延傾恭敬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心中念完,才緩緩睜開眼睛。

他抬頭望着威嚴肅穆的大佛,有種仰之彌高的感覺,大佛慈顏盡顯,雙眉半彎,慈目微閉,廣視眾生。

那大佛端坐殿內,高達三丈,金碧輝煌,兩側各色塑像姿態各異,一樣栩栩如生。

佛前燈盞星星點點,香火又極旺,妙香廣布,去愚除痴,破暗解惑,再望向大佛,不禁油然的肅穆。

褚壽未進大殿,只在外頭等着,外面牆角躺着一隻綠眼玄貓,還有隻身黃肚白的從她手裏徑直滑進了大殿,躺在蒲團上慵懶的舔着爪子。

一旁的小僧死死的盯着褚壽的一舉一動,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只是進寺第一天主持與他說的第一條寺規就是“禁止流川郡主踏入大殿”。

這事兒得怪那個妖僧慧遠,之前褚壽受他矇騙,輕信於他,說什麼山上三階有個上古的玄鐵佛頭,若不是被慧遠抓住了自己痴迷古經典籍的心理,也不至於與他連夜摸進佛渡寺三階禁地,更不會被全寺僧人抵制到這種地步——“流川郡主覬覦佛頭久矣。”

宋延傾起身,伸手將燎煙的香插入香爐中,負手而立,看向門外,褚壽正蹲着逗貓,抬頭不知與那小僧說了句什麼,貓跑了,小僧也走了。

身旁傳來一陣貓叫聲,只見那隻小小金絲虎聳着尾巴,弓起了背,一溜煙又跑出來殿外。

大佛身後走出一人,手腕上纏着白玉佛珠,顆顆渾圓剔透,趙無極披着發,一身素衣,雙手合十作拜:“宋大人,別來無恙啊。”

又是這句別來無恙。

宋延傾轉身看見他手上纏着的佛珠,眸子沉了又沉,良久后失笑,他轉頭看向又乖巧坐在門檻上的那人,眸子卻轉而溫潤起來。

趙無極順着他的視線看去,不由得要緊了牙,他三年前手上也是纏着這佛珠,在一個雨夜,親手取了宋延傾一小瓶心頭血,白瓷藥瓶,底上綴着朵小小梨花。

他緊了緊眸子,眼中浮現出難以掩映的恨意,他實在,實在太討厭宋延傾此時看着褚壽的眼神了,“我真後悔,沒在那晚殺了你。”

宋延傾聽后,這才轉眸,嘴角帶笑回道:“小中山王不是已經受了戒疤嗎?怎可在佛祖面前如此口無遮攔。”

趙無極眼中閃過一絲慍色,左右側了側頭,將垂下的黑髮全部遮擋在頸間。

他是王爺,自然不能安然入佛當僧人,可只有在這裏,他狂躁的心才得以安寧,他每失控一次,便叫慧遠往他脖頸處點一處。

“她需得遠離你這不祥之人,方能安康祥樂。”趙無極字字句句說的真切,三年前他在寒園門口便與他說過了,他宋延傾就不該出現在那裏。

宋延傾又取了幾柱香,抬手去借火勢,不甚在意的問道:“她那時病了多久?”

趙無極想起褚壽纏綿病榻那些時日,又看眼前這人說的雲淡風輕,他不由得握緊了拳頭,狠狠道:“自你決定離開寒園那天,過了除夕,再到來年春天過去,一直快到暮夏才好全!你說病了多久?”

香被引燃,他虔誠鞠了一躬,收手,垂眸沉思一歇,冷笑一聲,轉身緩步逼近趙無極,眸子沉沉,嗓音清冷:“所以……你費盡心思,找人假扮她,又取來了金箭,讓她親手刺在我的心口,便是想要我的血?”

宋延傾一句一句說著,想起那天雨夜,馬車被摔爛,他倒在雨里,雨勢大的聽不見任何聲音,他多年求生的心本不允許他放棄,正欲起身與那匪徒纏鬥時,耳邊卻傳來熟悉的聲音,她低喚了他一聲“阿執”,他攥緊身側劍柄的手就這麼認命似的鬆開了。

他口中“卿卿”二字還未說出口,那手裏握着的熟悉的金箭卻直直刺入他的心口,那女人頭頂着黑色的紗帽,穿着綠衣,怎麼看……怎麼都是他心心念念之人。

他回想着他的萬念俱灰,回想着他濃濃的恨意,回想起那一瞬的絕望、不解、憤怒、迷茫,痛苦,回想起趙無極在寒園門口所說,褚壽嘴裏時時念叨着的,心心念念的木蓮柄其實是為了拿來給他治病。

情深如草芥,原是他親手把愛意扔進了荒草中。

他說著,聲音不由得顫抖起來,逼着趙無極連連後退。

趙無極挑釁似的勾唇一笑,回應着宋延傾看向他時冰冷的眼神,淡淡開口道:“是又如何?”

“趙虔之……”他冷冷的低聲叫着他的名字,眸子帶了寒氣,趙無極眼神微微閃爍,卻也不肯讓步,甚至抬起那個纏着佛珠的手腕,晃了晃,繼續道:“若不是留着你還有用,我恨不得親手刺穿你的心臟。”

三年像一個笑話,那他的迴避和拒絕對褚壽來說又算是什麼?

三年,他怨了她三年,自悔了三年,這三年的無動於衷,三年的刻意錯過又算什麼?

宋延傾緊緊握着拳頭,眼尾猩紅,猛地抬手攥緊了趙無極的領口,將他步步緊逼。

“阿執!”

褚壽清亮的聲音又把他拉了回來,他驀然垂首,泄了氣,頓住了腳步,鬆開了手,又重新將手握得緊緊,指骨凸起。

那一道道陽光被大殿厚重的門楣擋住,只剩下幾束照着他臉上帶了一片側影,隱隱約約卻看不清顏色。

宋延傾抿了抿唇,下定決心似的轉身,大步跨出殿外,牽起褚壽的手,消失在了殿前。

趙無極目睹一切過後,踉蹌幾步,跌坐在蒲團一側,難掩眼中落寞,不禁失笑起來。

他親手所做的一切,不會後悔,雛鷹愛上了幼兔,除非雙翅盡斬,否則如何得全善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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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是如何?”

褚壽被拉着下台階,她踉蹌着頓覺有些失重,身體朝後仰着,一下一下的緊緊拉着欄杆作阻力,卻也抵不過前面疾走那人。

“我腿疼,你倒不如推我一把讓我滾下台階去好了。”

宋延傾緊緊抿着唇,忽得又停下了腳步,搞得褚壽迷惑萬分,方才只見他對着趙無極步步緊逼,她這才喊出來聲,之前倆人見面就不對付,這一下子可別在這兒打起來……

誰知宋延傾鬆開了她的手,走到她正前方,躬身道:“上來。”

褚壽愣怔一下,轉而道:“大庭廣眾之下……誒誒誒?”

話音未落,他倒是一把把她背到了背上,褚壽圈着他的脖頸,清清涼涼,自然的把臉貼到了他的肩頭,在寒園時,采了草藥下山,她累的走不動道時,也是這麼背宋延傾背下去的,只是幽北的山上都是山間小路,可沒這個石頭棧道好走。

“趙無極他有病,有時候情緒失控,見誰都罵,你千萬別和他計較。”褚壽低聲說道。

宋延傾冷笑一聲,眸子沉沉,回道:“若我病得比他厲害些,你能只看我不看他嗎?”

“啊?”褚壽疑惑,抬手拍在他的肩頭,“你與他比這個做什麼,生病最最難受了。”

宋延傾聽罷,心頭一緊,她那時雖然最愛熬藥製藥,卻最怕喝葯,平日裏保養的比家裏老祖宗都要注意,一連病了三季,怕是最最不好受。

眼角不由得酸澀起來,於是便欣然應道:“好……我不與他計較了。”

他已經錯過了三年,從今以後,都不想再錯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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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君壽與天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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