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驅逐(3)
老者說:“你可曾想過,你回去會面臨什麼?”
萊恩的手抓住被單。
“據我所知,方舟的清除機制,可是相當嚴密呢。他們也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以回收的機會。”
“……這與你無關。”
老者笑了,“我相信以你的頭腦,會比我看得更清楚,野生人勝出是早晚的事。如果我們擺脫了蠻荒狀態,如果地球的環境持續改善,如果我們的數量越來越多……會怎樣?如果我們掌握了科技,甚至武器,會怎樣?如果有一個方舟人,膽敢跟我們勾結在一起,會怎樣?”
萊恩低着頭坐着,老者站在旁邊,水槽里的氣泡不斷向上冒着,發出咕咕的響聲。
萊恩低低地開口:“我出來,是為了解開我心頭的謎團,我來找你們,沒有和你們聯合,去對付方舟人的意思。”
“這麼說……你是在拒絕我遞給你的橄欖枝嘍?”
“是。”
“你有沒有想過,這也許是你唯一可以活命的機會。”
“也許。”
“即使是沙蔓……希望你這麼做呢?”
萊恩看向族長,“她不會的。”
“你怎知她不會?”
萊恩頓了頓,“即便是她,在你的授意下這麼做了,那也並非出自她的本意。”
族長大笑幾聲,“好,我明白了。”
族長向屋外走去,又站住,回過身,“我真的很好奇,明知是死,你還要回去,是為了什麼?”
“方舟還有我的夥伴,我的家人。”
老者哼一聲,“你們這集體撫養的東西,哪來的什麼家人。”
萊恩說:“我們有的,你不懂。”
老者的眼中露出審視的意味,忽而又笑了,“現在,我倒是多少能理解,沙蔓為何會做出那麼多蠢事了。”
萊恩抬起頭。
“你這張臉,不消說是很迷人的,既有男人的力量,又帶着女人的感性,可你身上還有種東西,那是混合了洞悉一切的瞭然,卻又帶着,孩童般的天真。”
老者看着萊恩,繼續說道:“巨蜥咬傷獵物后,會把毒素注入獵物體內,待獵物毒發后,追上去吃掉。對野生人來說,被巨蜥咬傷幾乎就等於死路一條,更不要說你,這毫無免疫力的傢伙了。”
萊恩靜靜地坐着,等着他的下文。
“對於你,我們可以坐視不管,事實上,這也超出了我們的能力範圍,但是沙蔓那蠢丫頭,又一次地去了方舟,又一次地救了你,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因為我們已經試過手裏的所有方舟藥品,對巨蜥的毒素都是無效的。”
老者停了停,語聲漸重,“可想而知,她是冒了多大的風險,我不希望,這樣的事情再發生。”
從老者混濁一片的目光中,萊恩仍然讀到了一位父親的憐惜,還有拒絕。
萊恩低下頭去。他彷彿聽到老者嘆息了一聲,隨後,粗布長袍在地上移動起來。
萊恩說:“可你真的捨得,把沙蔓嫁給那種人?”
長袍停住,“哦?”
萊恩說:“族長大人,敢問唆使巨斷咬人,是否是一位巨蜥騎士該有的行為?”
老者說:“武威的做法,我已經罰他面壁思過了。”
萊恩說:“面壁?僅此而已?若說加害對手是小,那麼置自己族人的生命於不顧呢?”
老者嘆了口氣,說:“有些特質,叫做不達目的不擇手段,有些特質,叫做公平正義,善良博愛,可是你知道嗎,後者,是人類社會發展到後期才會凸顯其重要性的,在那之前,我們首先需要,活下來。”
萊恩笑一聲,“好,我懂了。”
***
村民們聚集在石頭小屋的周圍。他們不明白,昨天才剛剛醒來的方舟人,怎麼今天就要走。
他們好奇地從石頭小屋的小窗向內張望,只見那個方舟人已經穿上了他本來的奇怪衣服,披着斗篷,靜靜地坐着。他沒有戴面罩和護目鏡,人們得以看到他的臉。
有人叫他:“嘿!巨蜥騎士!”那一次之後,人們便送給他這個稱呼。他朝窗外看過來,有陽光照到他的臉,他快速地閉上眼睛。
“你小心點,他的眼睛不能被陽光照到!”有人推了剛才喊叫的人一下。
“巨蜥騎士,你為什麼要走?”有人問道。
萊恩朝那人看過來,點了點頭。
“天啊,他蒼白得就像白色的大理石,他的眼睛就像琥珀。”有女人說。“讓我看看,讓我看看!”有人從後面擠過來。
人群推搡間,只見族長等人走了過來,人們立刻安靜下來,退到一邊。
族長對眾人說:“族人們,今天,巨蜥騎士將離開我們,踏上歸程。”
眾人立刻竊竊私語起來,族長示意眾人安靜。“緣盡終有時。日落時分,他將出發,有意者,可以屆時相送,但在這之前,請讓巨蜥騎士安靜地休息。”
人群散去了,族長、沙蔓和武威走進了石屋。
萊恩看向沙蔓,她看起來似乎瘦了些,一雙眼睛又恢復了往日的冷漠,她身穿一身利落的皮甲,和武威的打扮一樣。
族長說:“你回程的事,我們已經安排好了,我們會派人送你到方舟,幫你進入方舟的外牆,但是,那之後,我們就愛莫能助了。”
萊恩說:“好。”
族長掏出一粒白色透明膠囊放在桌上,“恕我們冒味,在出發后,你需要服下這粒藥丸,清除關於我們村落的位置信息,畢竟,這是為了全族人的安全。”
萊恩點點頭,說:“好。”
族長又說:“我們沒有能力清除你關於這裏的所有記憶,但看在我們曾經救過你的份上,你不會做對我們不利的事吧。”
“這個放心。”
“好。”族長點點頭,“那麼,從今以後,希望你將有關這裏,有關我們的事全部忘掉,你和野生人之間,就到此為止。”
萊恩沒有說話。
族長看了一眼即將西斜的太陽,說:“你還有什麼話,想要說嗎?”
萊恩轉動眼睛,看向沙蔓,“又是你救了我嗎?”
沙蔓站在族長的身後,沒有說話。
萊恩說:“你是如何做到的?不僅巨蜥的毒素,以及我之前深及肺部的慢性感染,還有其他合併病症,也都治好了,這必須要有定製化的藥物方案才可以,你是如何做到的?”
武威說:“行了,少啰嗦,你要是沒有別的話,就上路吧!”
萊恩看向族長,說:“族長大人,我還有最後一個請求,不知可否答應?”
族長說:“你說。”
萊恩看向沙蔓,“我想,求一個吻。”
武威叫道:“你放什麼屁,趕緊滾!”
萊恩盯住武威,一字一句地道:“這裏輪不到你說話,如果在方舟,你,應該被清除。”
老者低眼回頭,看向沙蔓。
沙蔓目無表情,看着萊恩說:“你知不知道,我攜帶的細菌,對你來說可能是致命的。”
萊恩說:“那又如何,我只問,你,願不願意?”
沙蔓瞥了一眼桌上的藥丸,說:“反正都是要清除的。”然後,向萊恩走過去。
族長的手杖敲在地上,“你給我站住!”
沙蔓款款地走過來。她穿着緊身的皮甲,腰肢纖細,雙腿修長,一副英姿颯爽的模樣,就像他最初的腦海里她的樣子——她是一位女戰士。
萊恩戴上斗篷的兜帽,摟過眼前人兒的腰肢,深深地吻下去。
寬大的兜帽遮蔽住了他們,一切都陷在了黑暗裏。
我知道,我也許沒有資格吻你,可如果,我還有一次機會;
我知道,我甚至都不能夠吻你,可如果,什麼也都無所謂;
記憶可以擦除,但遺憾不能,字跡可以抹去,但紙張會永遠記得,筆觸劃過時的綻放;
沒有光亮,沒有時間,沒有天地,沒有一切,
也沒有語言,
可此時,不需要語言,
我們就是訴說著的語言。
老者的聲音混着手杖的敲擊聲顫抖着響起:“你們之間,隔着千年進化的鴻溝,你們,你們根本就是兩個物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