業老二佚聞
敝友業次雄,排行第二,外號就叫業老二,忠厚而愚鈍,趣聞頗多,記之以供談資,足可解頤,不傷大雅,勞作后撫掌一笑,輕鬆神經,亦文學之一功能也。
一排隊
經濟政策在農村一落實,城市的副食品供應活躍起來了。菜市場出現了活魚。
星期日,大兒子從大學回來,二女兒從婆家歸家,老伴叫業老二買幾條活魚,舉辦個小小家宴。
老二一清早身揣月票,手挎竹籃,來到菜市場,魚還沒賣,長隊已排成。他看看巨大的帆布水池中,魚確是活蹦亂跳,而且數目比排隊的人多,便安然點着一支煙,排在隊尾默默觀察這一字長蛇陣的成員:有戴着眼鏡,手捧書本念外文的;有挎着草包,兩手不停織毛活的;也有三三兩兩閑聊逗趣的。距他七八個人前邊,有兩個老頭最引人注意。一個戴着花鏡,兩眼望天,一個手捋鬍鬚,弓身向地,在用嘴下象棋:
“炮二平五。”
“馬二進三。”
“卒三進一。”
“……”
菜市場電鈴響了,忽啦一聲,人們亂了營。等整理好隊伍,售貨員開始賣魚時,下棋的兩個老頭之間就多出來一個五十來歲的大嬸。人們沒有理會。過了兩分鐘,大嬸身邊就又來了個十八九歲的姑娘:
“嬸,您買魚?”
“是啊,你大叔今天倒休。”
“我替您排着吧。”
“你站會兒,我抓空兒買點肉去。”
大嬸換了姑娘,姑娘身旁可就又來了三個小伙。
“順子,昨兒怎麼沒露。”
“我哥回來了,媽叫我給他洗衣裳,他不洗叫我洗。”
“哪個哥?”
“親的乾的?”
一邊說笑,三個人就站在了姑娘身邊,然後又站到姑娘身後,轉身之間兩個下棋的老頭之間就隔着四個人了。兩眼望天的那個老頭就把視線轉到了地下,看着這四雙穿着高跟鞋、捷克式皮鞋、三接頭皮鞋的腳,把嘴撇成一張弓,弓背朝上。
大嬸買肉回來,仍站在姑娘前頭,兩個下棋的老頭之間就隔上了五個人。後邊七嘴八舌地喊起來了:
“喂,別夾楔呀!”
“排隊,排隊!”
穿捷克皮鞋的小青年把腰一插,問道:“說誰呢?”
“就說你!”
“我們早排着了,我們四個一塊來的,我們去買煙去了,你問她!”他指了指那姑娘。
“她也是夾的,我們一早在這兒排隊的時候,誰看見她了?”
“一早?我昨晚上就來了!還沒看見你呢!”
“喂,喂,那老頭你說話呀,在你前邊夾楔你得管哪!”
“誰管?”望天的老頭回頭問,“我?”
“你呀!”
老頭笑了笑,又把眼轉到了天上。
後邊的人有說的,有罵的,有大義凜然加以斥責的,有小聲埋怨社會風氣的。那姑娘和幾個小伙假裝聽不見,把頭聚在一起,故意的大聲說笑。並且掏出一把葵花子,邊說邊嗑,往四處唾皮兒。
看看賣到前邊那個大嬸面前了。望天的老頭兩手一背走到了售貨員面前,慢聲慢氣地說:“姑娘,我提個意見。”
“什麼事?大爺。”
“從這個大嬸起,到我為止,這中間五個人可沒排隊!”
“是沒排嗎?”
後邊的人就喊:“沒排,沒排!”
“誰說我們沒排?”
“沒排怎麼到這兒了?”
三個小夥子,分成兩頭,一個轉臉朝後邊的人爭吵,兩個一左一右把望天老頭夾在中間,穿捷克式皮鞋的小伙沖老頭說:“老傢伙,可別找不自在!”穿茄克衫的卻推了他一把,沖老頭說:“您不就是買魚嗎!您先買,這行了吧,您買完我們再買!”
“不行!”老頭搖搖頭,“吃魚事兒小,講道德事兒大。今兒格這魚我不買了,免得人說我為了吃口魚爭吵,可這秩序我得維持到底。我後邊那位同志,你上來,從你這兒賣!”
“嘿,老小子,故意將火哪!”
“我教訓教訓你!”
捷克式皮鞋伸手就抓老頭的脖領,老頭一閃,抓住他伸過來的手腕往後一帶,隨手朝他背上一掌,“啪!”那小伙踉踉蹌蹌搶了幾步跌在地下。“茄克衫”從背後伸手去打老頭的後腦勺,老頭一轉身先朝他肚子踢了一腳,“茄克衫”低頭去捂肚子,老頭就勢把手伸平,像舉刀切菜似地朝那小伙脖頸上一砍,小伙哎喲一聲跪了下來,排隊的、賣魚的、看熱鬧的都驚住了,一時間反倒靜了下來。
“過來!”老頭朝那第三個青年和那姑娘招手。那兩人急忙就往門外跑,老頭說:“別跑,跑了我追上可揍你!過來。”
這時圍看的人已經站了不少,大家連喊帶斥責,幫老頭助威。那兩人嚇得站住了。老頭說:“你們倆一人扶一個,咱們上治安小組去!勞駕,哪位已經買完了魚的,跟我一塊去,作個證明!”
就有三兩個人踴躍地喊着:“我作證,”“我作證,”“走!”忽忽拉拉,一窩蜂似地往店后辦公室走。觀客中有兩人這時抖出紅袖標,攔住大家說:“各位止步吧,我們在這兒觀察半天了。除去這位見義勇為的老大爺,別人都不必耽誤功夫了,不用旁證,我們就是見證,大家散了吧。”
人們就像聚起來時那樣,轉眼的功夫又散了,一切恢復了正常。輪到業老二買魚了,總共剩下三條,不到二斤。也不像前邊賣的那麼水靈活現。業老二毫不計較,掏出錢來把魚買下,售貨員用馬蓮穿魚的時間,後邊排隊的人帶着遺憾的神情散去了。業老二接過魚,並不走開,站在櫃枱前四下里張望,足有三兩分鐘,他大叫了一聲,“喂!”大步奔到賣豆製品櫃枱前,抓住一個老頭說:“我這眼沒準,打聽一下,你剛才是跟那位老大哥空嘴下棋了不是?”
“是我!”
“我們平日有交情沒有?”
“三天兩頭在公園見面,說不上深交。”
“那就麻煩您,這魚不該我買,他去跟那幾個小青年打官司去了,才少了個空當,輪上了我。這魚我不能要,勞駕您把它交給那位老大哥!”
“得,好好,夠意思。可一共多少錢?我先替他墊上。”
“一塊五毛八。”
大概這老頭錢也不多,數夠一塊五毛八交給業老二,自己也不再排豆製品,提着魚上后店找他的棋友去了。業老二長舒一口氣,覺得心平氣和。打算買點別的東西,免得空手回去又遭老伴數落。他站在幾個櫃枱之間東看西看,拿不定主意。一位穿白工作服的姑娘提着兩條又大又鮮的魚走了過來說:“老大爺,整二斤,拿錢吧,一塊六!”
“喲!”業老二望望魚,又看看那姑娘,這是怎麼個碴?
“不瞞您說,我家裏要辦事,我給自己留了兩條,這個作法不對。我要不留,這兩條理當排隊排到您這兒。今兒的事我挺受教育,魚您拿走,回頭我還要主動寫個檢討!”
這麼一說,業老二認出了原來就是賣魚的那個姑娘。看她那臉色紅漲,說話羞慚的樣子,心中倒有點不平靜了。
“既這麼著,魚我買下。”業老二核計着說,“可我一條就夠了,我轉讓你一條總可以吧!這不犯紀律吧?”
“不,我不要了。”
“那我送你一條。朋友贈送,可不犯紀呀?”
“我過意不去。”
“沒說的,五講四美,總有個互相關心,互相幫助。沒說的,你拿走吧!”
那姑娘只好收了一半錢,拿着魚走了。業老二想想,還不放心,特意到賣魚的櫃枱上作了聲明,說那條魚是他自願勻給女售貨員的。櫃枱里的說:“我們都看在眼裏了,待望您以後多提意見,監督我們的工作。”
“我不行,全靠那老頭,他真有兩下子!”
“嚇,那是誰呀?太極拳老師,有名的陳望天!”
二吃飯
從那次買魚后,業老二與望天老漢又見過幾面,成了朋友。一天兩人在前門大街碰上了,業老二向老頭請教練武之道——近來他總咳嗽,偏頭痛,打算練練武功了——談的挺熱烈,不覺到了吃飯時間。業老二誠心誠意請望天老漢喝兩盅。老漢是爽快人,稍微推辭一二句,就隨他去了。
兩人順着護城河走了不遠,就看到一處新開張的小飯鋪,樓上樓下兩層店堂,擺有十幾副桌凳,倒還乾淨整潔。他倆挑了個靠窗的圓桌邊坐下,圓桌四周放了七八個凳子,全空着。一個二十上下,長相俊俏,舉止麻利的小服務員跟了過來:
“要點什麼?”
“炸丸子,宮保肉丁……”
“您稍等,這就行了。”
“肉片青椒。”
“不要了,不要了!”
“你們到底要什麼?”俊俏的服務員作了個不俊俏的表情,把鉛筆和菜單往桌上一扔,掄起膀子用斜眼看他們。
這兩個老頭是不大會看神色的,仍在你推我讓,最後總算商定了菜碼。服務員寫下來,接過一張五元的票子走向收款處去了。望天老頭忽然又靈機一動說:“服務員同志,那個榨菜湯不要了吧!”
業老二問:“為什麼?”
望天老漢說:“喝碑酒了,哪還有肚子喝湯!”
業老二說“倒也是。”
服務員從遠處白了他們一眼說:“我早寫上了。”
望天老漢說:“你再擦了不就完了嗎!”
服務員把頭一擺,不再理他們。
天色接近晌午,陸續上座,圓桌轉眼間坐滿了。服務員來來去去收錢,寫菜單,不再理這兩個老頭。過了半刻,第一批菜上來了,服務員把一碟炸丸子、一個宮保肉丁放在業老二對面遠遠的兩個客人身旁。那客人說:“我沒要這個菜。”服務員毫無反應,扭身上別的桌送菜去。這個桌上的人看來看去,都不是自己要的菜,誰也不伸手,望天老漢說:“老弟,這兩菜可像是咱們要的!”業老二說:“老兄,放的可不是給咱們的地方哪,吃錯了怎麼辦?”
菜陸續地做好,服務員一趟趟端送,一會兒圓桌上的客人面前都有了菜了,只這兩個老漢面前還空着。望天老漢看看那兩盤已經冰涼、油脂發凝的菜說:“這準是咱的,吃吧!”
業老二嘆口氣說:“吃!”
兩人下位置把菜端過來,喝起碑酒,不一會兒飯也端來了,別人面前各放一碗,餘下兩碗又放到了原先放兩盤菜的地方。老頭這回有了經驗,不再傻等,把飯求對面的人推一把,接來吃了。這時服務員手中抓着一把錢,嘩啦一聲,連票子帶硬幣又扔在放飯的地方。老二伸手要去抓,望天老漢攔住了他。
“錢可不能亂動!你知道找多少?找誰的?動一下她說少了怎麼辦?”
“那怎麼辦?”
“等一會兒問問她。”
飯吃完了,服務員過來收桌子,望天老漢就問:“我們還得找錢吧?”
服務員眼皮都沒抬,把碗收起來走開了。
兩個老頭你沖我搖頭,我沖你嘆氣。圓桌上的人吃完飯後都走光了,只剩下他兩個。服務員拿着把條帚大聲說:“沒吃完的快吃,吃完的請走,我們還休息呢!”就從兩老頭腳下掃了起來。
業老二問望天老漢:“怎麼著?還等找錢嗎?”
望天老漢說:“我看別等了,不過這錢是找誰的他沒交代,咱不能收。”
業老二說:“那好辦,咱們留個條,說吃完飯沒找錢,沒功夫再等了。留個地址電話,他們多早晚有空找錢通知咱們一聲,咱們來領!”
業老二從電話本上撕下一張紙,照所說的寫好,走到辦公室門口,敲敲門,一個老年人探出頭來,他把條子交了,並說明原故。那老年人立即出來,滿臉堆笑地說:“我們領導不在,我是夜班打更的。這些青年確實態度有時很不好。我一定把意見轉達。依我看您還是把桌上的錢收下吧。不然您不是還得跑一趟!”
業老二有點心活,可是望天老頭堅決不肯。
“我吃了七十幾年飯,下飯館也有五十年了,錢財大事,沒見這麼辦的。這錢連數都沒有,我們怎麼收?勞駕您還是轉達一下吧!現在各處都在抓服務態度,我相信能合理解決。”
望天老漢說得有理有節,業老二聽得也自信自得。二人告辭后,那業老二出來時,竟是一派輕鬆,暗自得意。從此就每天盼望來信或來電話。過了一天、兩天、三天,業老二有點心急了,但壓制住了衝動。又過了一周、兩周、三周,仍無消息,業老二禁不住有些氣惱。一天乘電車出門,半路上看見個服務公司的招牌,他靈機一動,下了電車,找到那掛牌的門裏,向傳達室的人打聽:“勞駕,你們這公司都管哪些行業?”
“飯館、旅店、澡堂……”
“前門外有個××飯店可歸你們管?”
“不歸我們管,可也有聯繫。您有什麼事?”
“提點意見。”
“到宣傳科吧!”
業老二填了個條,找到宣傳科,宣傳科同志說這家飯店是才成立的合營店,不歸他們管,可目前搞好經營管理,人人有責,有什麼意見儘管提,保證轉達。業老二由頭至尾說了一遍,接待他的那人連連點頭,並且詳細記了筆記,說:“您意見提得對,錢也該找您,我們很快把意見轉過去,您就等着回話吧。”
業老二聽了比當場找回錢還痛快,走出門去,覺得喘氣都格外的順溜。一時便把這事放在一邊了。過了一個多月,忽然想起,這事仍然沒有下文。心裏就堵着塊粘糕。從此罷休呢,這口氣兒不順;不罷休呢,飯館留了條!公司談了話,還找誰去?總不能為這兩塊多錢去國務院上訪吧!
出門遛彎,在街口又碰上瞭望天老漢。老漢一見業老二就笑問道:“那兩塊多錢找回來了吧?”業老二說:“沒信啊!”老漢說:“真的?”業老二說:“我還能騙您?”老漢伸手從懷裏掏出張北京晚報:“你看,我這是專為你留着的!”
北京晚報上登着一篇報道,說有幾個飯館服務態度評為先進,那家飯館名列第三。
老漢說:“連錢都沒找給我們,還受表揚?咱上報館評理去!”
業老二想了想說:“別,傷財不惹氣,惹氣不傷財,咱何苦還去找氣生?”
老漢說:“這麼說,就這麼不了了之?”
業老二說:“要能那樣也罷了,偏是我想起這事來就堵得慌,您說可怎麼好?”
老漢說:“總得想法把這事了結,不行,我找到飯館去罵他們一場!”
業老二說:“不妥不妥,那咱們可又不夠五講四美了。另想辦法吧,咱倆都用腦子想想。”
兩人說到這兒就分手了,臨別時約好隔一天在中山公園會面。老漢是個武人,越想越生氣,到會面的那天為止,除去每天多喝了二兩酒,一條主意也沒想出來。只覺得對付這些事可遠不如對付小流氓順手。
會面的這一天,他老早就進公園,活動一陣拳腳后,坐在游廊上休息,兩眼不離公園入口處。有半個時辰,業老二來了,一搖三擺,步履輕快,滿面春風,望天老漢迎上去說:“看你這神情,事情了結了?”
“了結了。”
“疙瘩解開了?”。
“解開了。”
“他們來信了?”
“沒有,我給他們寫了封信。”
業老二從兜中掏出封信,拉老漢回到廊上坐好,掏出信紙念道:“……所差二元三角零頭,我決定捐獻給貴飯館買兩本有關五講四美的書,送與貴店青年同志學習,以表對你店受到表揚的祝賀。”
老漢問:“你相信人家會聽你的?”
“聽不聽在他,我這兒總算了結一份心事。再說,它既受表揚,大概總有點好人好事。邪不壓正。我估計這書他們會買的。”
三發明
業老二的大女兒嫁在杭州,放暑假時,請父親到杭州逛逛西湖。
業老二坐上火車,才想起沒帶點什麼給女婿,有點不安。
好在要在上海換車,決定上海下車后,買點時髦東西帶去。
上海灘商店如林,五光十色。業老二性好追奇靈巧,就在南京路上流連忘返,選來選去,看中一樣新發明的“電器蚊香”。正值夏日,蚊子肆虐,老二既怕咬,又耐不住蚊香的煙嗆,一直苦於不能兩全。這“電器蚊香”說明書上講,接通電源后,把一片蚊香放在熏蚊器上,既不冒煙,又不着火,香氣四溢,蚊蟲絕跡。這實在再好沒有了,立即掏錢買了熏蚊器,又惟恐在杭州買那蚊香藥片不着,特意買了十盒備品,估計三兩年內足夠使用。
買好禮品,重返車站。換車到杭州,已是下午三四點鐘光景。女兒女婿在車站接到業老二,徑直先奔“樓外樓”,招待了老人一頓下馬飯。然後漫步,沿着湖濱回家。到家之後,洗漱完畢,因屋內悶熱,女兒就提議把竹椅搬到院內乘涼。女婿沏好龍井茶。女兒掩上街門,一家人就在月光下,道些家常。業老二說起買魚的事,大家聽得都很入神,正講到望天老頭動手懲治搗亂之徒。業老二揚手“啪”的一聲,打在了脖子上。
女兒笑了起來:“爹還帶表演呢!”
“不是。”業老二把手伸到眼前查看着血跡說,“蚊子。”
這一提不要緊,女婿也說:“我這兒咬起好幾個包呢!”
女兒站起來就說:“去點一支蚊香來吧。”
業老二想起了自己的寶,攔住女兒說:“用不着點蚊香,我給你們帶來件絕妙的禮品呢!”於是搶進屋去,打開旅行包,掏出黃色紙盒,先拿出紅色“電器蚊香”,抖開電線,要女婿插上插銷,隨後又拿出一片蚊香,高舉在頭上說:“我讓你們先享受點現代化的樂趣。這東西最大的好處是只有香氣,不生煙霧,而蚊蟲嗅嗅遠避,你們試試就知道了。”
外邊沒有插座,“電器蚊香”的電線又不長,大家只好捨棄涼爽、挪進屋裏來享受天倫之樂。業老二親手打開密封的膠袋,讓女婿插好插銷,放上一片藥片。飲了口龍井茶,繼續往下講。
屋內雖比院中悶熱,但蚊蟲竟沒有減少,開始大家以為時間尚短,藥片還沒發生效力。過了十幾分鐘,打蚊子的動作越來越頻繁,身上發癢的地方越來越增加。女婿不好說什麼,女兒有點忍不住了:“爹,您這玩意怎麼一點氣味也沒有呢?”
業老二自己也早就有了疑感,只是不肯承認。這時便說:“按說不該這半天還不發揮作用,你們試試,熱乎不熱?”
女婿先把手懸在離那東西半尺處,停了會兒,又湊近到兩指處,再過一會兒,把手按在了那上邊,最後索興掀開藥片,把手指伸到盒裏,女兒嚇得連忙喊:“小心,有電!”
女婿搖搖頭說:“有電不該這麼冰涼呀!”
業老二問:“你的插座有沒有問題?”
女婿把插銷拔下,換上風扇,風扇嗚嗚地轉起來了。女婿把電扇拔下,重又插上那東西,找來試電筆,左量右測,最後下結論說:“壞的。”
業老二把頭一耷拉,連講笑話的興緻也沒有了。這事雖然不大,但在女兒家住的半個月中,一想起來就彆扭。回北京時女婿要給他買卧鋪票,他不肯,為著要在上海下車去換那件新產品。
他往回走時,天涼爽了些,但也還是一動就出汗,他冒着日晒,從車站一出來就直奔賣“電器熏香”的小雜貨店。到了那裏,先說明經過,然後客客氣氣地說:“你們要能換,給我換一個;要不能換,我把這個廢品送你們去研究。以後賣東西注意一點,不要損害了新產品的名聲。”
這店裏一老一小兩個售貨員,態度都出奇地好,老售貨員說:“毫無問題,我們應當換,可是這種貨只試製了一小批,已經賣完了。”
小售貨員說:“您不要着急,我把這家廠址寫給你,你找到工廠去,他們肯定會換個好的給你。至少也會給你修好。”
業老二說:“上海這地方我頭一回來,除去從火車站到你這店,別的路我都不認得,而且我急着要搭下一班車回北方,能不能想個別的辦法?”
老售貨員尋思一下說:“我這裏還有另外一種,比這貴一點,你再加幾毛錢,換一個好的吧?”
業老二一聽,喜出望外,連連稱謝,表示一定向上海售貨員這種為顧客着想的作風學習。他交了幾毛錢,把壞的交上去。售貨員給他拿出一個小瓷香爐來,插上電源,用手試試說:
“你用手摸一下,熱不熱?”
業老二伸出一個手指頭試試,果然有些暖意,點頭說:“熱。”
“這證明是好東西,我給你包上吧!”
業老二帶着新換的驅蚊器回到了北京。北京天氣比上海涼些,蚊子也少點,床上掛有蚊帳,所以就沒急着把這寶貝向外亮。一天晚上望天老漢來看他,趕上天熱點,蚊子活躍了一些,本來只要手裏搖把扇子,便不致為害的。老二要亮寶,就把那另一種電氣驅蚊器拿了出來,一邊安插銷,一邊講連買帶換的經過。望天老漢伸過頭看着他像魔術師似的一會兒弄插銷,一會兒放藥片。果然,屋內剎時飄出了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香味,蚊子也都避開,再不在耳邊嗡嗡了。望天老漢說:“不錯,真靈,現代化就是好。”
業老二心中高興,又換了一壺茶葉,跟望天老漢探討武功的奧秘。這望天老漢也是愛聊的,從陳家溝講起,評論太極拳的幾派長短,說著說著,覺得又有蚊子在耳邊起鬨了。用鼻子一聞,連說:“怎麼那味兒又沒了?這一片葯就管十分鐘呀,半夜裏總換藥怎麼睡覺呢?”
“不哇!說明書上說一片葯管八小時啊!”
業老二用鼻子嗅嗅,確實沒有了那股香氣,提心弔膽地湊近那小香爐去觀看,也不見任何異樣。把手伸去摸摸那小香爐,啊呀涼了。於是他抖電線,晃插銷,折騰一氣,再也沒見那香爐發熱,也再沒聞到香味。
望天老漢關切地問:“到底怎麼著?”
業老二嘆口氣說:“看樣兒又報銷了。”
“是藥片不好使?”
業老二掃興地搖搖頭。
望天老漢覺得朋友義氣,很有安慰幾句的必要:“別往心裏去,破財免災。你不是愛寫信嗎,再給上海寫一封信,叫他們接受教訓,以後不合格的玩意兒別拿出騙人。你也接受點教訓,沒聽人說過的新鮮玩藝兒少買。”
老頭走後,業老二趕緊把那現代化收起來,免得老伴兒看見數落,兒子知道嘲笑。他用報紙包了個包,想塞到存放破爛的一個大抽屜里去。那抽屜已經滿登登了,得挪出點空來。整理抽屜的過程中,無意間看到了他去年買的一個燒煤球的小手爐。這東西一開春就沒用了(其實居家過日子,冬天用處也不大),他想,要是把它點起來,再把藥片放在上邊,說不定倒能對付,不然那十盒藥片蚊香怎麼辦呢?
他找出煤球,點上手爐,又放上一片葯,嚇,頓時滿屋生香。不一會兒老伴從裏屋出來就問:“這是什麼,這麼香?”
“你再看看,這屋還有蚊子沒有?”
“可不是嗎,這回你可也真買了件有用的東西,叫我看看,在哪呢?”
“桌子底下,你不總說那個小手爐是半年閑?有用吧?”
老伴笑着說:“你早也沒告訴我它還管熏蚊子,給我留一手呢。”
兒子回來,起初對這東西不甚贊成,等睡了一夜覺起來,發現當真沒有受蚊子干擾,也熱心起來了:“這玩意兒不錯。哪兒出的,該寫封信表揚。”
當天下午,業老二工工整整給上海那個雜貨店和哈爾濱出手爐的工廠各寫了一封信,建議把藥片和手爐一起賣,這樣手爐夏天也有了用場,藥片也不致因為“電器蚊香”不可靠而報廢。他並且找機會把這個建議告訴瞭望天老漢,並送給老漢兩盒藥片,因為老漢家也閑着個手爐。老漢很高興,就這是業老二的一項“發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