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街的窗
陸文夫出題目,大家作文章,這辦法可以,這題目我不贊成。沒準老陸早寫好一篇稿子在抽屜里歪着呢,篇名就叫《臨街的窗》。他以有準備有把握來對付大家的沒準備沒把握,當然穩操勝券。對這位姑蘇秀士,是不可掉以輕心的。
我搜索枯腸,把與“臨街的窗”有關的一切記憶,一切構想全翻出來。先想了個愛情故事:(這年頭愛情故事最熱門兒)有個穿夾克衫、牛仔褲的青年在街上走路,冷不防被一件什麼東西砸昏了頭。正要破口大罵,抬頭看見樓上窗口裏探出來一個梳着“清水挂面”髮型的腦袋。月亮樣的臉兒,星星樣的眼兒,銀鈴似的嗓兒,柳枝似的款兒……結果有情人終成眷屬。
我還想好一個戀愛加自學成才的故事,(這比單寫戀愛更有思想意義)男的上中越邊界保衛祖國去了。女的白天堅持生產,晚上讀電視大學法律系。天天自學到深夜。周圍所有的窗口都暗了,只有她的窗是亮的,她總喜歡掛個桃江色的窗帘,窗口又臨着京津唐高速公路,於是她的窗口就成了夜晚行車的司機們的燈標,司機們說起路線來也都說“看見桃紅色窗口往左拐!”或“距桃紅色窗口還有二十里!”最後有志者事竟成。男的在前方當了英雄,女的在後方拿到大學文憑。
這兩個構思,我有把握寫出來一定出色。准把別人寫的同題小說鎮住。連陸文夫的也鎮住!我沒寫是因為這倆構思還有點小毛病,容易叫人誤解,以為我是抄襲的。前一個使人想到施耐庵,儘管男主人穿了夾克衫、牛仔褲,還是有點像西門慶。后一個叫人記起孫犁老師,雖然把窗外的大河換成了大街,船改成了汽車,那盞燈可鐵案如山。兩位大師一個在幾百年前,一個在幾十年前,都打過窗口的主意,逼得後人沒路走,真有點兒令人遺憾。
既然虛構的故事容易與前人撞車,就從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事情中去找材料。
我有一個好朋友,住在五樓之上。他家就有個窗口臨街。夏天坐在他家窗下乘涼,常常會有意外的收穫。不定什麼時候有東西從窗口飄然而下。也許是枕頭,也許是拖鞋,大件的還有門帘。這兩口子愛吵架,一吵就爭着扔東西。還專門往窗外扔。好在二位動中有靜,不管上多大火,扔東西的時候仍忘不了挑挑揀揀;專找不值錢又摔不壞的扔,這才一直沒有砸傷過人。但對乘涼的人究竟是個威脅。可誰也不敢去勸,越有人勸扔得越厲害。幸虧鄰居有個小青年,是學說相聲的,想個主意,把他們勸好了。人們才又能繼續在那窗下乘涼。他這勸的辦法也有點特別。不是越勸火越大嗎?他勸到火頭最高時,就幫兩個遞東西供他們扔。先遞一件舊襯衣,男的接過去扔了。又遞一把破笤帚,女的奪去扔了。第三件他就把桌上十四寸彩電抱了過來,勸他們說:“這個沉點兒,兩人一塊扔吧,摔這個才解恨!”
這個材料雖有趣,可思想性差點,也不能入選。我就擴大挖掘面,找一位鄰居去採訪:
“您知道有關臨街的窗戶的事嗎?”
“誰家的窗戶?你們家的還是別人家的?”
“當然別人家的。”
這位當過治保委員,用懷疑的眼光盯了我半天,才小聲說:“這麼大歲數了,學點好。關心別人家的窗戶幹什麼?”
冥冥中自有神助,我們兩人對話,叫另一位鄰居聽見了,這位鄰居叫康孝純。
這位康工程師,讀過我的《雙貓圖》的人會記得他,是個當了二十幾年“內定右派”的老實人。如今卻成了老來紅。掛了好幾個“學會”和“協會”理事頭銜,一面在北京一個大建築公司當總工程師,一面還兼任深圳某個廠家的工程顧問,三天兩頭飛翔於北京廣東之間,他把我拉到一邊說:“你要找材料寫小說是吧?臨街窗口的故事您想聽幾個?”
我說:“您能講幾個?”
他說:“我蓋了一輩子房子!假定一棟十五層樓房有兩面臨街,每層每面三十個房間,就有900個窗口臨街,哪個窗口內外不發生點故事?”
“您這麼說可透着玄。”
“一點不玄,這還只是說我親自參加蓋的房的窗口,要再加上我聽來的關於窗口的故事,那就更沒數了……”
我說:“既這樣您就行行方便,給我講一兩個,好不好?”
“好。可今天不行,我得回去查查日記,翻翻資料,等我作好準備再跟你講。”
我以為他是說說玩的,便由他去了。仍然絞盡腦汁自己打主意。星期六晚上,我正為想不出結果咒罵天地鬼神,管傳呼電話的大嫂在外邊喊我去接電話。
電話是康工打來的:“您還要聽臨街的窗的故事嗎?明天提幾瓶啤酒,一包熏豆腐乾,到西郊魯谷村414工地找我。明天工地休息,我告訴值班人員在門口等你。”
我仍然認為他可能是開玩笑。這位工程師辦什麼事都嚴格準確,一絲不苟。連開玩笑也認真嚴肅地開,板著臉叫你分不出真假的時候是常有的。但我還是按時去了,並且背了四五瓶啤酒,一包熏豆腐乾,一斤月盛齋的醬牛肉。我想即便是個惡作劇也還是有趣的,我願意上這樣的當。
這個414工地,在魯谷下了地下火車后,還要走十幾分鐘,在舊魯谷村西頭一個丁字路口,是一個塔式高樓,已經建到第三十二、三層了。滑動腳手架還在向上升,不知總共有多少層。因為沒完工,周圍還用刺鐵絲攔着,我找到入口處,上了年紀的看門人正拿着一頂安全帽在收發室等我。他說:“康總在二十一層等你。”並把我引到了一層入口。
這座樓走近了遠比在路口看着大得多。按佔地面積看和著名的東京“京王普拉札”大小差不多。星期天,工地上空無一人。主體結構雖起來了,裝修活兒還全沒動。所以樓裏邊黑暗、潮濕,到處是碎磚斷鐵又寂無人聲。走着走着我突然有一種一個人在深夜裏獨行的感覺。樓梯是裝好了,但既沒有攔桿,也沒有抹平,一層一層爬上去,既吃力又擔心。身上這一背包酒食,隨着攀登的高度而加重分量,我的興緻則隨着包裹分量加重而逐步降低。
我終於爬到了二十一層。
康孝純坐在正對樓梯的一間屋裏,屋子正中,反扣着一個裝灰漿的半截鐵桶,大桶四面放了四塊半頭磚。他自己坐在靠左側的一塊上,其餘的幾塊空着。看我上了樓梯,他站起來朝我招招手,我走進了屋子,他指指扣着的大桶說:“東西放在這兒。”
我把包放下了。
“咱們現在就談吧。”他正正經經地說:“你要錄音嗎?”
我說:“我、我以為你也許開玩笑,沒有帶。”
“我給你預備了。”他回身從他坐的地方提起個綠書包,拿出箇舊式的,人們叫“磚頭式”的黑色錄音機。推推我的背包,也放在大桶上。然後又朝我招招手,走到並排的三個窗口前邊。
“你先看看這個環境。”
站到窗前,才知道我離開地面有多高了,道路像一條鑲了綠邊的淺灰色帶子,垂直掛下來,到樓跟前又分作兩條,向左右延伸出去。汽車像硬殼甲蟲,無聲地滾動着。
康孝純伸出一個手指,指着我說:“你閉上眼,想像一下,假定現在不是1984年,而是1976年。早春,陰沉的天氣。這座樓不是在郊區,而是在北京城裏一個鬧市附近。樓下有造反派、武衛隊把守。空蕩蕩的樓上,只有四個‘罪行重大’的專政對象。”
“四個?在這幹什麼?”
“擦玻璃!”
康孝純進一步的說明道。
1976年清明節前個把星期,有幢五十年代蓋的大樓(當時在北京是最高的樓之一)為了承擔重要的外事任務,翻修一新。修完了,負責翻修工程的某建築公司就拆了架子,報請交工。甲方來驗收時,發現工程雖然完了,卻沒有擦窗戶,從一層到樓頂,每個窗戶都污穢不堪。有的掛滿了白灰水泥,有的被塗抹上了文字的圖畫,一般的畫畫也罷了,偏在最最革命的口號旁邊畫了幾幅人類最古老的**圖畫,甲方是很有權力的部門,命令乙方三天之內必須把玻璃擦乾淨。不然耽誤了使用,要追究他們的政治責任。乙方當然不敢違令。可是腳手架全拆了,三天連架子也搭不起來。儘管又開“誓師大會”,又用“大批判開路”,念了許多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可還是沒人肯上去玩命。逼急了,人們就說:“只有讓造反起家的***負責人帶頭上二十層樓的窗戶外邊去擦玻璃,大家才肯緊跟。”這負責人和隊長們研究了幾次,覺得自己帶頭上固然可以,可這帶有片面性,不符合毛**關於領導幹部要學會“彈鋼琴”的教導,還是“念念不忘階級鬥爭”好,就把懸在高空擦玻璃的光榮任務交給階級敵人去干,說明這是對他們的關懷與信任,給他們個立功贖罪的機會。
這個工地共關着四個階級敵人,一個“走資派”,姓張;一個“右派分子”,姓王;一個“特務分子”,姓李;還有一個“現行反革命分子”,是個女的,姓趙。前邊三人的罪行,跟其他“走資派”、“右派分子”大同小異,不必多說。這位趙同志的罪行有點特殊。她是個會計,也算知識分子。可很遵守舊道德,生了個兒子,自己不起名,偏請她婆婆給起名。婆婆沒文化,認為解放后“人民”兩個字最吃香,“人民幣”、“人民服”、“人民警察”、“人民小吃店”,什麼都叫人民,就給她孩子起個奶名叫人民,這還不算,從此對她兒媳婦也改了稱呼,叫她“人民他媽”,一到吃飯時,碰到小趙不在屋,她就滿街去喊,“人民他媽,吃飯羅!”
小趙當會計,遵守財務制度一絲不苟。*****起來后,造反派們要串連,要制武器,要支援本派哥兒們鬧革命。一來領錢她就死摳條文,不肯發錢。造反派就貼了張通令說:“中國人民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只有一位,怎能另有一個人民她媽?趙××以人民他媽自居,用心何其毒也!是可忍孰不可忍……”再一查,她爹解放前賣豆腐雇過一個夥計,屬於資產階級之類,便把她揪出來定了個現行反革命。婆婆嚇死了,小孩被外地工作的丈夫領走了,只她一個人蹲在“牛棚”里。
簡斷截說吧,就把這四個人弄到十一層樓上來了、扔給他們幾塊抹布,一盒去污粉,交代清楚:“到時候有人送飯來,不擦凈里裡外外的玻璃,別想囫圇着出這個樓。”因為樓上太冷,造反派說完就到樓下門衛屋中烤爐子去了。
這四個人全是在“牛棚”被專政慣了的。開始來時,互相既不敢說話,也不敢隨意朝窗外亂瞧。幹了一陣,看到身後當真沒有人拿鞭子在監視,精神上就鬆懈了點。先是使勁的咳嗽、嘆氣,看看並沒人來制止,隨後就升起一股想要互相說說話的慾望。你看我,我看你,彎彎嘴角,皺皺眉頭,可就沒有人挑頭說第一句。這時老張(就是那個走資派)正一手抓住窗欞,兩腳踏着半邊窗檯,身子懸在樓外空中,用另一隻手擦窗戶的外側。其他三個人都還在擦內側。老張吊在空中擦完一扇,連害怕帶累早已氣喘吁吁,便跳下窗檯挑頭說了第一句話:“咱們歇會兒。”那三個人就跟着他坐了下來。
幹活時還好忍,這一坐下休息,要說說話的慾望就更難抑制了。又是老張帶了個頭:“難得有這點自由,聊點什麼吧!”
老王說:“造反派要知道……”
老張說:“就咱四個人,裏邊還有人打小報告嗎?”
老李說:“說廢話,別說閑話,他們知道了也上不了綱。”
老張說:“你的主意好,你頭一個聊。”
老李想了想,說:“咱不是擦窗戶嗎,我講個跟窗戶有關的故事。”
好多年前(不是現在,與現實無關),在美國(揭露的是帝國主義國家,與我們無關),有一作家住在二十層樓上的一間房子裏。恰好那屋裏有一扇窗戶跟這座一樣,衝著一條又長又直的大街。他的桌子就放在這窗前。
有天晚上,這位作家坐在桌前工作。由於全神貫注在作品中的人物命運身上,忘了時間,也忘了自己所在的地方,所以他中間停下筆來點煙的時候,看到窗外迎面有人朝他走來,他並沒介意,仍想着他正寫的文章。
他吸了口煙,想休息一下眼睛,就習慣地又朝窗外望去。就在這吸一口煙的功夫,迎面來的那人走近了,他這才看到這人身上還背着個東西。開始還看不準背的是什麼,但那人一步步走近,也一步步升高,眼看和他位置相平了,才看出他背的是一口上了銀漆的棺材。
作家心裏挺奇怪:“這重重的東西,為什麼一個人背着?”他剛這麼一想,迎面那人似乎聽到了他的心聲,就抬起了頭,這時已經離着作家的窗口很近了,作家看到這人臉色蒼白,一臉怒容,不由得打個冷戰。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是坐在二十層的高樓上,時間已是午夜,就大叫一聲,用手捂上了臉。
這一聲叫后,四周又恢復了沉寂。作家聽了半天沒動靜,把手慢慢從臉上拿下來,再看窗外,仍然月光如水,往下看,一條白凈凈的大路空無一人,一直伸向無限遠處。
他出了一身冷汗,心想這是寫作時間太長累花了眼,便洗洗澡睡覺了。此後一切正常,他也就淡忘了這件事。
幾年之後,他去另外一個城市辦事。他要去的那個部門,在一座摩天樓的最上一層,那時還是舊式的電梯,由專業電梯工開動。他走進這幢大樓時,正有一群人撞進電梯,他緊趕慢趕,偏偏趕到電梯跟前,電梯工把門關上了。他忙敲敲門,喊了聲:“對不起,等等我。”
電梯工聽見聲音,把門重新又打開了,笑着點點頭說:“對不起,請上。”
作家點點頭朝電梯工一看,不由得把伸出去的腳又縮了回來,心想:“這張臉如此蒼白,怎麼像在哪兒見過?”再一想,不得了,正好就是那晚上看見的背着棺材的那張臉,他猶疑了一下,從門口退回來了,朝那張臉點點頭說:“對不起,我想起一點別的事。”
電梯門又關上,並且開動了。作家決定今天暫不上去辦事,先把自己神經安定下來再說。他轉身朝樓外走去。還沒走到門口,聽到背後一聲巨響,數聲慘叫,忙回頭看,那電梯斷了鋼繩,從幾十層樓上摔下來了,電梯上的人全摔成了肉醬。
這事成了轟動一時的慘案。警察和司法機關登報徵求目睹此事者出來作證,以便把案情查清。作家認為自己責無旁貸,便主動應召到警察局去提供見證。他受了警方歡迎,也受了更多的人注意。大家紛紛問他:“你既是匆匆趕來上電梯的,為什麼臨時又改了主意呢?”他如果會撒謊,只說:“我忽然想起忘了帶一件必用的東西,趕緊回去取它,就沒有上。”這事也許就完了。偏他是個誠實入,把撒謊看得和偷竊一樣可恥。況且,照實把自己的奇遇說出來又有什麼不好呢?便把他半夜從窗口看到開電梯人背着棺材的事如實說了。這一下可嘩然了,誰信這套鬼話呢?這顯然是騙人,為什麼要騙人?他心裏有鬼,他乾的事不敢公之於眾。於是旅館主、偵探、死者家屬、新聞記者、打抱不平的,各種人組成統一戰線,朝他圍過來,要他交代實情。他覺得受了侮辱,一怒拂袖而去。這一舉動可是熱火上澆油,人們動用輿論工具,在報紙上,電台上向他群起而攻之,這統一戰線隊伍越來越大,大家作了各種推理和猜測,這回輪到別人拿他當材料寫小說了。
有人說他欠了遇難者中某個人的大筆債務,為了逃避償還,他把電梯破壞了,引誘那人上去,他自己卻及時跳了下來;有人說他和某保險公司有仇,為了使那個保險公司破產,他製造了這場慘案,因為這電梯和坐電梯的某個大亨是在那間公司保了險的;也有人說他是受了另一家電梯廠的賄賂來作這件事的,因為那家電梯公司和這墜毀的電梯製造商正在競爭……儘管並沒有一件猜測能成定論,有一件事卻無形中有了定論,即這個作家確有謀財害命的嫌疑,連警方也要立案對他偵察了。作家原來認為那晚上從窗口看到的景象救了他一命,是他的造化。現在才發現那景象給他帶來的災難遠比死了難受。他連死的權利也沒有了,一死便更加證明大家推測的有理,而活下去實在不如在電梯上突然死去來得舒服。
老李講到這兒不再講下去,大家互相看看,誰也沒說什麼,就接着幹活去了。老張又掛在外邊擦了一扇窗戶,招呼大家第二次歇氣兒。
第二輪休息時,大家叫老王講,老王也講了一個臨街的窗口的故事。
好多年前,也是在個外國(到底多少年?什麼國家?都不必管他。反正不是中國,不是現在)。有個大學生獨身住在一座高樓的第二十層樓上的一間小屋裏。屋子有面窗戶臨街,窗下是條橫街。街對過也有一幢高樓,是一家旅館。那旅館有一面窗戶和他這窗口相對,如果打開窗戶,互相能隱約看到對方屋內情形,卻聽不到聲音。
快到期終考試了,年輕人日以繼夜地複習功課。這天他念書念到深夜,正是萬籟俱靜時,他聽到一陣爭吵聲。急忙向窗外望去,只見對面樓上所有的窗子都黑了。只有和他正對面的窗口燈光通明。燈下兩個漢子正在廝打。一個年紀大的邊抵抗邊往門外逃,一個年輕人幾次把他揪回來摔在地上。那個老人急了,把頭伸向窗口似乎要喊叫,就在這一剎那,年輕人從後邊撲上去,雙手掐住他的脖子;眼看着他搖搖晃晃地倒了下去,又過了好一會兒,年輕人才鬆開手,從老人西裝口袋掏出包什麼,察看一下,揣在自己兜里,匆匆開門走了。老人再也沒爬起來。
大學生被這殘暴的景象嚇呆了。一清醒過來,馬上就跑出去打電話,向警察局報告他目睹一樁凶殺案。警察局問清報案人的姓名、地址,說了聲謝謝,就把電話掛上了。
大學生為這事擾亂得再也沒法集中注意力溫習功課,準備等聽到破案的消息之後立刻換個住所。破案的消息沒等來,警察局反派人把他抓走了。經過審訊判他半年苦役,外加一大筆罰款。罪名是“故意報假案,擾亂治安,捉弄警察”。因為警察得到他的報告,立刻就去了現場。他指明的那個房間裏一對新婚夫婦正在熟睡,他們自己聲稱從頭一天下午起一直沒有離開過房間,也沒人來訪。除此以外,整個旅館太平無事,沒有任何房間出過任何事故。旅館的經理、僕役和房客都出了證明,證明大學生的報警毫無事實根據。大學生不服判決,再次聲明他的親眼所見,法院只好把精神病醫生請來會診。其結果是撤銷了原判,把他作為精神病患者送進了瘋人院。
過了三年,那家旅館當真發生了凶殺案,死者的年齡、衣着、被殺的方式恰好和那個大學生在三年前報警時說的絲毫不差,警察為此翻出了舊檔案,按舊檔案提供的兇手的外貌特徵去偵察,很快抓住了兇手。經過審訊,當真破了案,而兇手供出的作案經過也和大學生看到的一模一樣。警察局長感到這件事不可解釋,但承認對那個大學生是處理錯了,馬上派人去瘋人院接他。
大學生經過三年的折磨,這時真的精神失常了。
這個故事講完,幾個人臉上都掛上了一層霜。互相看也不看了,只顧各自低頭想自己的心思。老張覺得大家情緒不正常,他不讓別人上窗外,仍然自己一人到窗外去干。大家說:“那不合適,你一人也干不完。”老張說:“等再休息一回后,你們全出去,換我一個人在屋裏干。”
再一次休息,小趙講了一個故事。
也是多年前,在外國。一個當偵探的喜歡玩橋牌。星期六晚上,約了三個牌友,在郊外一個高層樓旅館租了個房間,準備玩個通宵。這房間在二十幾層樓上。房中間擺了牌桌,偵探的座位恰面向臨街的窗子。窗外是陰沉沉的天空。天空下邊是同樣陰沉沉的海水,這旅館是建在海邊一座山崖上的。
他們吃過晚飯就玩,玩到午夜十二點,吃了一點夜宵。重新坐下洗牌時,發現少了一張。一查,是“紅心A”,大家桌上桌下找個遍,也沒這個紅心A。就叫茶房另拿一副新牌來。
新牌拿來后,當場打開紙包,當場拆開紙盒,一切全如常,可是洗完一發牌,還是缺少一張。查一查,缺的仍然是紅心A。
大家又桌上桌下找,仍然找不到紅心A。大家就奇怪了,有人說:“不會鬧鬼吧?”
偵探是最不信邪的。他認為世界上只有被人們發現的事物,而沒有不可解釋的事物,便大聲喊茶房:再拿一副新牌來!聲明不要這一種了,要他去樓下商店現買一副其它商標的。
過了一會兒,茶房把一副另外商標的牌買來了。偵探打開盒,先查牌,整整齊齊,一張不少,他笑了笑,哼了一聲,開始洗牌。反覆洗了幾次,把牌分下去。分到最後。又少了一張。
偵探惱火了,一拍桌子,站起身來,就在他要咆哮時忽然看到窗口外邊一個女人正注視着他,蒼白的臉上露出苦笑,手捏着一張特大的“紅心A”擺在胸口上,一滴鮮血正從紅心上滴下來……
說到這兒,外邊有了腳步聲,巡邏的造反派走來,把故事打斷了。這兩個造反派還真客氣,指點了幾處擦得不凈,罵了幾句幹活太慢,便叫他們抓緊時間吃飯,吃完飯一鼓作氣幹完才許休息。
吃飯的時候,老張悄悄宣佈,吃飯之後幹活之前,他給大家再講個臨街的窗的故事。
老張這個宣佈是有原因的。這之前三人講的故事,他們互相聽懂沒有,他不知道。可他知道自己聽懂了。他聽到了他們的心聲。話里的話,話外的話,連他們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潛在的話,他都聽到了。他當了他們二十年領導,許多事情的背景、起因、結局,他都清楚。而且有些他還負有一定責任。比如老王,他說***時蓋的一座樓偷工減料,有暗藏的質量事故。“拔白旗”開始后,把老王弄成了攻擊三面紅旗的典型,補定了右派。不久前唐山地震,北京剛一晃蕩,那座樓果然塌了。而這時造反派還在斗老王“攻擊***”的罪行;至於老李,他也知道,老李作了多年地下工作。敵人始終沒抓住他。剛有點動靜,他憑一種特殊的敏感就能嗅到,立刻躲開了。如今他的“特務”罪名就是因此而定的,“為什麼敵人抓住別人抓不住你?你不給他們辦事能這麼優待你嗎?”
老張在吃飯時就編了半個故事。這人編故事本領太差,說了半天沒一個人聽出興趣來。
他說的是現在的事。說有個人因為不便說的原因要自殺,造反派把他的腰帶解下拿走了,刀子剪子搜去了,電源掐斷了,沒法死。他就從“牛棚”逃出去,進了一座高樓,一口氣爬到了二十層樓上,要從窗戶跳下去。
他爬上窗檯,邁出去一條腿,轉過身又拽那另一條腿時,無意中他從裏向外看了一下窗玻璃。這一看,他就決定不死了。
說到這兒他就住了嘴。
大家問:“他看見什麼了,你倒說呀!”
老張說:“你們現在就到窗外去擦玻璃吧,你們只要反身朝里站到外邊,就會明白那個人看見了什麼。”
大家半信半疑,戰戰兢兢,鑽到了窗外手抓住窗框反身站起來,同時往窗玻璃上一看,眼睛都定住了。
三個人那驚愕的樣子相同,但看到的東西卻不一樣,頭一個人眼光朝下,從下一排窗玻璃上看到的映象,是武衛隊拖着被斗的人遊行。那些戴着紅袖標,舉着扎槍、木棍的造反英雄,比平時看到的更猙獰,更威風;掛着大牌、頂着紙糊高帽的被斗者,比平時看到的更悲慘更無助,但這些影象經過玻璃的反射,變得飄飄乎乎,搖搖晃晃,像一縷煙霧,像一片水中倒影,風把窗子稍稍一吹,它們就扭歪了,變形了,甚至變成亂鬨哄的一片光點。最根本的是,這一切影象全與真實事物相反,“上下左右”,反過來是“下上右左”,“東西南北”變成了“西東北南”……
第二個人眼睛是平視的,看到了窗戶的中部,這裏反映出的是稍遠點的景象,正好有個大雜院,一位老頭由一個年輕女人扶着在院中站着,兩個小孩蹲在一張椅子的兩邊,在那椅上似乎在寫毛筆字,老頭站在他們身旁指指點點。另一邊一位中年女人在洗衣裳;旁邊一對青年夫妻合作着把一堆煤末團成煤球……一句話,他看見的是平日看慣,代表着人類正常生活的平凡景象。可是自從進了“牛棚”之後他已有兩年沒見過這種生活了,他本以為整個世界全變成了另一個樣子。現在發現儘管他已離開正常生活軌道兩年多,儘管造反派們說這個世界已經地覆天翻,山河變色。實際上生活仍在“紅海洋”的背後頑強地按自己的模樣按部就班地進行。
第三個人是昂頭看的窗戶最上一層玻璃,他就看到了更遠的地方,那裏是一個工廠的院子和一個中學的操場。工廠里和學校里都有大群的人在忙忙碌碌,他起初沒看清他們在做什麼,只覺得動作、陣式很相似。過了一會兒,他意外地看清楚了他們是扎花圈,往兩邊看看,又看到一個兵營和一個幼兒園,好奇怪,穿軍裝的男人和領着娃娃的阿姨也在扎花圈。怎麼,在同一時間他們各自都失去了親人嗎?這時一陣風吹來,窗子一動,他突然看到一個大花圈的中間鑲着一幅照片,不是別人,是周恩來!是造反派昨天還用大喇叭警告,不許大家在清明節祭奠的周恩來總理。他眼睛濕潤了,模糊了,可心中卻升起了一團火,這火烤得他有些慚愧,怎麼能忘了人民的力量呢?人心所向,還有什麼事是不可改變的呢?
這三個人從窗台上爬下來的時候,似乎都變了樣,互相看看,笑了笑,就無聲的各自又去擦玻璃。可老張從他們的眼神里看到一個重要的變化,由絕望換上了希望……
康孝純說到這兒口乾了,舌燥了。打開啤酒瓶開始喝酒。
我攔住說:“別忙,趙女士那個恐怖故事還沒講完呢!你得補上!”
他說全說完反倒沒勁兒了,不如留個尾巴讓聽的人自己去續上。想怎麼續怎麼續。故事么,總是真真假假。只有最後講的那個是全真的,不信可以站到高樓的窗檯外回身瞧一瞧窗玻璃,方知其言不謬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