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鷓鴣天·花不語
商都樓里懷抱的暖和齒間的甜並沒有熬過夜,晏亭柔和趙拾雨兩人分作兩間上房,都有了一場安逸的夢。
翌日兩人在樓前作別。
趙拾雨明目張胆的,就要在大庭廣眾之下,牽着她的手,“此行洛陽,就不能陪你了。”
晏亭柔由着他牽,也不躲,“三五日我定會回開封的。”
“那……那我等你。”趙拾雨輕捏着她軟白的手指,解釋着:“我要回開封,制置三司條例司頒佈了新法,朝堂上新法派和保守派鬧得不可開交。官家這幾日焦頭爛額,都沒個能聊天、紓解鬱結的人,我需在他身邊。”【1】
“制置三司條例司是什麼官署?為何我此前從未聽過呢?”
“這是年初為了變法特設的官署,是參知政事王安石的筆法,制定戶部、度支、鹽鐵三司的相關條例。
戶部掌戶籍賦稅,度支司管財政收支和糧食漕運,茶、鹽、礦冶、商稅、河渠及軍器則都屬鹽鐵司管轄。
總歸,這制置三司條例司對於當下的朝堂也好,百姓也罷,是個興利除弊,力求富國民強的組織。”趙拾雨想同晏亭柔多待一陣,就特地同她細些說來。
晏亭柔讀過很多史書,歷來求新變法者眾,可善終者寡。春秋時有管仲變法,輔佐齊桓公為春秋五霸之一,戰國時有商鞅變法,舌戰群儒,立木為信,為秦朝的統一奠定了基礎,後有北魏孝文帝整頓吏治、改革官制,使得北魏繁盛三十年。
這些人無一不名垂史冊,流芳千古,可當年有多少阻礙,生前身後有多難。
儘管史書記載寥寥,可稗官野史中依舊能尋得隻言片語,豈是一個“難”字可說的清楚。
若是從前,她自會以趙拾雨能為官家出一份力而覺得自豪。
可眼下,她忽生得自私了些,活了二十來年,頭一遭將自己置於小女子的境地。
她不希望趙拾雨涉險,不希望他陷入權力鬥爭的旋渦中、改革求新不破不立的風險下,她也不想有任何隱瞞,就問:“自古有說法,祖宗之法不可變,我曉得你們的出發點定是好的,可也要有能進能退的選擇,你,可曾想明白過?”
趙拾雨寵溺的看向她,摸了摸她的頭,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卻問:“青蘿印坊的木材毀於火災,為何不就地採買,而要不遠百里前去洛陽,如以遠水救近火?”
晏亭柔不解他何出此問,就答:“一來,開封物價高,我若從洛陽調配木材紙墨,加上沿途路運費用,都遠遠比在開封補買要合適得多。
二來,此次木材是為司天監《地理新書》所備,可終會在高氏書坊、集賢堂、青蘿齋三家中選其一,這樣的形勢下,已沒了同行相互幫襯的情分了,眼下三家逐利,相互競爭,我在開封就算使得許多銀子,也未必買得到需要用的木材和紙墨。
畢竟青蘿印坊與其他兩家比,在東京很是勢弱,那些經營木材紙墨的大商人,都會顧忌以後長久的發展,不會在這個節骨眼賣給我的。剩下些小規模的商戶,就算能備得這許多東西,也定會見勢坐地起價。”
晏亭柔從小跟着晏三叔做生意,耳濡目染了不少門道,這幾年又親力親為,對雕版印刷行業的種種情況和暗地裏的往來關係清楚的很,是以她見青蘿印坊被燒時,心上就已經定了要去洛陽一趟的計劃。
於這樣的情況她有準備,也習以為常並默認去洛陽運木料紙墨是她最好且唯一的選擇,她甚至不必繞回東京內城去打探,直接從外城西城門直奔洛陽。
趙拾雨明白,這是她多年從商的經驗和判斷。他臉上是淡如溶溶月的笑,滿是賞識又喜歡的很,“曾有左思作《三都賦》致“洛陽紙貴”,今亦有人囤積居奇,操縱物價,不過這人可不是寫賦做詩的文人,而是關係盤根錯雜的商人。
制置三司條例司增設發運使一職,用以了解東京物需,協調貨物不均、防止有人暗地裏操縱物價。”
“這樣聽來,卻是好事一樁。”
“嗯,物價穩定下來,不單小柔以後不必為了木材紙墨遠走奔波,東京的百姓也不必花更多的錢買人為操縱后不值得的物品。
各路的百姓,也可在與東京往來的生意中不至於受制於大商賈,而能合理的賺取應有的差額。這就是新頒佈的均輸法。你道是不是利國利民呢?”
晏亭柔聽他如此說,讚許的點點頭,“拾哥哥懂得好多,確是小柔淺薄了。”
趙拾雨抬手,不舍的輕輕捏了捏晏亭柔的臉,“你這麼乖,我都不適應了。”
她嗤的一聲笑道:“走吧。”
話音才落,趙拾雨就將她擁入懷裏,抱着她背脊,低聲在她耳邊說了句悄悄話。晏亭柔耳根騰一下紅了起來,嗔怒的看了他一眼,忙鬆開懷抱。
趙拾雨強忍着笑,望向不遠處等着他的聞言良和武同,輕頷下頜。
武同眯眼看了一眼小王爺,全然沒明白何意,聞言良倒是手快,他心領神會,轉身的同時,左手拉着武同耳朵,右手摟着阮六郎肩膀,三人近乎同刻背過身去。
趙拾雨將人扯回懷中,雙手捧着晏亭柔的雙頰,在她額間碰下一吻,問:“記住了么?”
晏亭柔羞得低頭不語,趙拾雨微微彎身,側着頭在她唇上又印了一吻,似在確認,“嗯?”
“記住了……”
兩人已將作別的話說盡,仍執手相看,可送君百里終須一別,好在幾日又可相見,不是么?
晏亭柔乘着北風,策馬揚鞭,沿路秋意正濃,黃木紅葉竟絲毫不覺蕭條,恍然間似春華絢爛,她一路上耳際都是趙拾雨說的那句:“早些回來,我好下聘。”
洛陽城裏的青蘿齋分號情況有些複雜,遠超過晏亭柔來之前的預估,她忙修書分別給了開封青蘿齋的魯翁和趙拾雨。
給魯翁的信洋洋洒洒寫了幾百字,囑咐魯翁東京外城青蘿印坊修整的事宜、她在洛陽籌謀木材紙墨等事宜。
而予趙拾雨那封寥寥數筆,只說要晚上幾日,大抵在秋社日左右能到開封。
誰曾想洛陽秋雨連下了幾場,將正經事都耽擱了許多,回城的路上也不順遂,好似她越是着急趕路,遇到的障礙和攔路妖就越多似的。一轉眼,到了八月初。
秋社日是祭祀土地神的日子,是立秋後的第五個戊日。晏亭柔入了的東京城時,恍如隔世,她覺得好似多年未歸一般。
這日天朗氣清,秋高氣爽,街市上熱鬧非凡,這日裏出嫁的女兒都要帶着娃娃回娘家去,家家戶戶擺上各色時鮮做成的“社飯”、點心社糕、春日釀的社酒,吃一頓“飽秋”之筵。
入得晏府時,門口原先的舊色燈籠已換做新綢燈,就連門樑上的橫木都被新漆重刷了一遍,就看這細緻到木縫隙里的派頭,不消說,就是豐秀兒和晏宣禮回了晏府。
晏亭柔疲憊的身子,忽在這一刻舒適不少,她跳下馬,才踏入府門,就高喊了一聲:“爹爹!秀姐姐!我回來了!”
晏府的鐘靈苑中,豐秀兒快步朝着晏亭柔迎來,拉了她的手一頓好瞧,才心疼的說道:“怎麼我不在,你就折騰成這幅樣子!瘦的跟個什麼似的!”
她拿起茶杯遞給了晏亭柔一杯溫茶,叫她喝罷,隨手從身邊的竹筐里拿出紅彤彤的大棗兒,“我才從街上買來的,可新鮮呢,你嘗一個!”
晏亭柔看了一眼竹筐,裏頭放着幾個青色葫蘆,同紅棗擺在一處,很是奇怪,“這葫蘆是拿來把玩的還是用來下飯的?怎擺在這裏?”
豐秀兒捏着帕子,捂嘴偷笑,笑夠了才說:“這剛扭了綰兒的青葫蘆和紅彤彤的大棗兒都是一齊賣的,你若是買葫蘆,送你棗兒,你若是買棗子,送你葫蘆啊。”
“啊?這是為何?”
豐秀兒一本正經的說:“我本是不樂意的,這樣的小葫蘆,做瓢嫌小,做菜嫌柴,可賣這東西的老媽媽說了,福祿棗子,又福又祿又早生貴子的,自是要一齊賣的!還說我這樣的娘子,就該買來送大外甥,可以給他帶來好運呢!”
晏亭柔這些時日累的夠嗆,腦子混沌,過了半晌才反應過來,抬手就去掐豐秀兒的腰肉,“秀姐姐!又笑話我呢!”
“哈哈哈!”豐秀兒一邊躲一邊笑,“我只道我買了,我可沒說送予你呢!你這番鬧我是幾個意思?自己承認了?”
晏亭柔嗔怒着望着晏宣禮:“爹爹!你瞧瞧秀姐姐,許久未見就這般待我!”
“姨父可莫要聽她的!我們還沒審她呢!她倒是先離間起我們了!”
晏宣禮捋捋短鬍鬚,笑說:“小柔快回來坐下。好生說說,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晏亭柔明知故問。
晏宣禮拿起桌上茶杯,不慌不忙,吃了一口,“我們回東京可有幾日了。懷王府可是日日都差人過來。”
“作甚?”
豐秀兒笑說:“今個兒來送草貼,明個兒來要草貼,后個兒就拉個大單子,來問東問西,時時還要送個“大痴人”來,入了晏府門口,就問,小柔今日可回來了?”
晏亭柔羞紅了臉,這“大痴人”定是趙拾雨無疑了,她只好撒嬌喚:“爹爹!你看她!”
晏宣禮笑說:“哈哈,我可是得了風聲的,你答應阿拾了。我才讓懷王派來的媒人入門的,草貼已經換過了。不是說官家還讓太史局選日子么,這兩日八字就該合的差不多了。”
這時家僕過來扣門:“老爺,小王爺來了。”
豐秀兒不忘打趣:“快來看看,大痴人又來了!”
晏亭柔騰一下起了身,也無暇同她磨牙,一時有些着急:“秀姐姐,快!我還沒換衣裳呢!快幫我!”
作者有話要說:
【1】制置三司條例司:王安石變法時的官署名,1069年熙寧二年二月設置,1070年熙寧三年五月詔罷。
統管戶部(戶籍賦稅)、度支(財政收支和糧食漕運)、鹽鐵(茶、鹽、礦冶、商稅、河渠及軍器。)三司,將財權、兵權、民三權統攬。
1069年熙寧二年六月頒佈的新法是均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