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外頭賓客盈門,高朋滿座,孔冶到底是端着笑舉着酒杯出現在宴席之上。
一身喜袍襯得他面容清雋無雙,孔冶笑對來客,酒水皆應下,聽到吉祥喜話時,他神色也不變,一時間外人還真看不出有哪裏不如意的地方。
皇帝孟嘉熙還是按捺不住中途前來,坐於上首,面上掛着溫和的笑:“今日大喜,天下同歡,你孔冶,可要照顧好,朕可就這一個寶貝妹妹,今日便交給你了。”
孔冶有些醉意的眸子看向他,裏頭盈盈閃閃,料稍想起了剛才婚房中那一幕,一時間竟不知將婢女打傷那個是真的孟靜和,還是後頭研磨藥材喂婢女喝葯的那個為真。
想來是下手不知輕重,還沒這樣狠的笞打過人,一時慌了,才緊張的過去喂葯。
本性……依舊如傳聞所傳。
連自己的大婚之日,都差點將服侍的婢女鞭斃,這樣的大長公主,這樣的孟靜和,此時卻在他的後院,亦成了他的髮妻。
他舉酒掩於唇下,睫翼低垂,掩住目中的那一片冷漠,“陛下放心。”
隨後將酒一飲而下。
孟嘉熙見狀笑了笑,伸手拍了他肩頭一下,臨走前附耳對他言:“靜和……是嬌氣些,算不得多壞,若是平日裏任性些,想也是太在意你的緣故,望你也……多擔待些。”
他與孟靜和一母同胞,嫡親的兄妹,也怪不得他如此。
孔冶扯了扯嘴角,皇帝對孟靜和如此嬌慣,縱着她各種荒唐行徑,以至於能心狠到謀害她人性命,那位國公府的嫡姑娘,他雖然對那位嫡姑娘沒什麼印象,但他也辨得出她實在冤枉。
他久在戰場,少回京城,只這回戰事稍停他得以休整,才回了京,倒是沒想到被這孟靜和一眼纏上,今日這席間,年少時一同長大的世家兄弟,還曾私下為他喋喋感嘆過這是真的不大走運。
倒霉嗎?
大概吧。
天色漸黑,賓客漸回,孔冶坐在已經散盡賓客的宴席之上,垂眸不語,只是手執的酒杯微微有裂,下人們站得遠遠的,亦是不敢上前說話。
他孤坐在那處許久,似默在暗夜中的枯木,只余空架子在那處。
侍從明木見天色實在太晚,到底是壯着膽子湊上來伸手扶他,小聲道:“將軍,回吧?”
孔冶這才從燭火中回神,怔了下,眼神迷離抬眼看他,片刻才愣聲應了句“哦。”
這般失魂的將軍,明木頭回見。
明木從未見過這樣的將軍,這大婚之夜,飲酒到半宿,知他心有不快,只是點頭上前扶着他往後院去。
孔冶喝的實在是有些多了,即便他是個武將,這會兒都有點站不住。
他們走到□□岔路口時,明木便停下了,有些躊躇的看向兩端,一路向著別院書房,一路向著洞房主卧。
“爺?今夜宿在哪?”他當然知今夜是洞房花燭,但想起孔冶對公主的厭惡,到底是沒敢自作主張將他扶到主卧。
孔冶抬頭,伸手指向紅燭冉冉那方。
他推了下孔冶:稚嫩的臉上略微泛紅:“將軍……這、要不您自個兒過去?”
約莫幾步路,他便倒在了廊檐下,門口是有些躊躇的綠至,孔家的丫鬟,而非公主陪嫁來的婢女,想是老太太那邊添過來的,這會兒小丫頭正六神無主。
見孔冶過來,才鬆了口氣,急步上前:“將軍!夫人不讓我們移動那位闌珊姑娘,硬要將她放在喜榻上,說移動了傷口就裂開睡過去都不讓碰,這可如何是好?”
“隨她。”
孔冶嘴角微撇滿是不耐,今日這婚,從成婚拜堂時便荒唐極了,他一人站了全程時便已平靜如水,這婚房主卧,夜裏竟趟了個被鞭笞半死的小丫頭,為外人佔據,雖聞所未聞,卻也在意料之中。
依着長公主的秉性做派,往後瞠目結舌的事兒怕是繁多。
孔冶拍了拍有些昏疼的腦袋,合衣對着廊中扶手躺了下去。
“誒,將軍……”綠至一時語塞,看了看屋子裏紅燭冉冉,透出來的喜紅一片,再望向廊中和衣而眠、微微打起鼾來的將軍,一個不着調的長公主,由着性子胡來,讓身邊婢女趟了婚床,這邊將軍也是個不着調的,還真就任由剛娶進門的公主折騰。
你倆倒安排的挺好的!老夫人盼的孫孫兒可怎麼來?
——
此刻屋內煙熅裊裊而起,靜和半眯着眼靠在浴盆里,鼻尖的血味才散盡了,玉肌猶如冰雕,此刻映着燭火的光彷彿被穿透了似的,襯得她似滴露海棠般嬌媚。
“夫人,將軍睡在廊上了!”
“咳咳!”靜和聞言被嗆的一驚,猛咳了兩聲,眼眸睜的極大,一時沒反應過來夫人這個稱呼。
對了……自己進入了大宴國長公主的身上,而今日……是她的新婚之夜。
觀自在菩薩,阿彌陀佛,就算師父如此不羈於物的大師,若是有了自己這般遭遇,只怕也要當場落淚。
說到底,自她出家時便為佛家弟子,怎能嫁人呢!
“夫人,您可慢些……”青行忙上前拍了拍她後背。
這一聲聲的夫人,喊得靜和心窩子痛。
她連忙擺手,心下默念了幾句經文。
誠然,她方才驚覺自己忽然成了別人,有了別的身份,沒怎麼花時間去沉思只因身邊還有個被鞭笞過的婢女,花了好一番時間才搞好了傷葯,又是上藥、喂葯,適才堪堪在浴盆里歇下。
這會兒青行提起,她才又想起來,往後該如何?
“他睡下啦?”靜和吸了口氣問道。
“是,正睡在廊下,要不奴婢們……”青行與綠至名字都極像,自然是一併從老太太屋裏來的,兩個機靈些的丫頭派過來添人手,這會兒也被小夫妻倆折騰的心累,別人成婚是天天新婚燕爾黏在一起,他們將軍府這對,還要旁人想着法的要將兩人湊在一起。
這位長公主……怎麼似乎就與傳聞不符,坊間都說長公主這裏囂張那裏跋扈,惡毒狠辣,這個時候不該闖出去,把廊上的將軍拖進來洞房嗎?
說好的見過咱將軍一眼就念念不忘,為了嫁給將軍還設計那位國公府的姑娘掉入湖裏,費這麼大勁,成婚這天就這麼放過將軍了?
青行這會兒,甚至有點恨其不爭的心態趨勢了,坊間,着實是太誇大了!
青行綠至兩個丫鬟,都是老太太一手教出來的,得了老夫人□□,端的是掌事大丫鬟的做派。
老人家注重性子,不太看重外表,何況將門世家也沒那麼多彎彎繞繞,孔家一門的兒孫,都是只結一門親,沒個納妾的。
不是說家規如何,而是沒那個風花雪月的時間,常年在外征戰少在閨院之中,使得得一門世家幾乎代代單傳,更別說去外頭折騰個小妾外室云云了,時間久了,便自成了規矩,自孔冶祖父那輩起,便是立下了規矩,不得沾嫣納妾。
別看孔冶大婚之日從天明一直待到半夜,實際他軍中繁忙,若非剛打了仗回來休沐,連着幾天的時間都不見得有!
所以老太太也是擔憂,不管長公主什麼人,嫁進來了自然是孔家的夫人、孔家的主母,也是未來少將軍的母親,孔冶又是醉心公務,常年不見人影,他不留個后,日後派去打仗但凡有個意外,孔家一脈可就真斷了。
“那就好。”那邊,剛出浴沒骨頭似的嬌軟夫人眉梢帶喜色,慶幸感嘆。
青行:“……”
一雙眼睛愣住啥啥的盯着她瞧。
“我是說,別去打擾將軍了,今日一天,他定是累了,”靜和連忙收起表情,覺得自己需要擺出一副人家夫人的氣勢,可手一伸,卻下意識合了個十,跟念經似的,她就差道個阿彌陀佛了。
惡毒長公主那一臉虔誠模樣,直把青行都看呆了,只聽她又道“且讓他在那邊好好休息。”
青行:“……”
饒是青行再想說什麼,也只得咽下,今日她算是遇見妖了,這事她可摻和不了。
總覺得夫人說話極為奇怪,那話中之意顯然是句句為著將軍好,可照實了看,就讓將軍那麼把自己扔在廊上睡覺,莫名還覺得有那麼一點可憐?
就讓將軍那麼睡着?
青行心裏嘀咕着,再回頭一眼,那自己飛速穿了寢衣的長公主,已經不知何時坐進了仍堆着些藥材碎的桌旁,她手中執筆,神色認真的在紙上寫了幾個大字,這才對着紙張念起了陌生的經文。
燭火通明,美人如玉,聲音清玲中伴着煙火的氣息和節奏,心寧氣和,直把人往夢裏趕。
夜裏,將軍府靜下來,孔冶醉酒反胃,半夢半醒之中,見到對面的屋中仍點着微微燭火,還有一道若隱若現的女聲熟稔的唱着經文,那唱腔應該是念腔,但聽起來節奏感極強,哪怕僅是很小的聲音,也猶如細微到能從縫隙中鑽出的語調,一句句鑽進人耳朵里。
難得的,從十歲起跟着父親駐紮軍隊,十三歲起手刃第一個敵人,知道了血是噴出來的而不是流出來,明白了人頭真的會背高高揚起滾落在地上,那天他做了整整三天的噩夢,後來習慣了殺戮,夜裏也是睡眠極淺。
難得的,這一晚,他竟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