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作為女兒的第十一天

喬納森擁有一個健康完整的家庭，他是這個家庭用愛澆灌出來的小孩。

艾譜莉嘴上不說，但她很享受堪薩斯農場和諧自由的家庭氛圍。

修女懷抱希望地認為艾譜莉與喬納森一家人接觸的時間越久，就越有可能被他們收養。

她同意艾譜莉在這裏住到周一早上，搭喬納森爸爸的車去上學。

達米安早早就走了，他前腳離開，喬納森的爸爸克拉克後腳就到了農場。

克拉克和喬納森長相很有幾分相似，尤其是額前那一縷神氣的小捲毛和那雙天空般包容明亮的藍眼睛。

如果說喬納森是曬得暖烘烘的稻草床，那克拉克就是太陽本身。他身上有一種龐大到恐怖的雄偉，溫柔而殘酷，熾熱且爆裂。

人類依賴太陽，同時又畏懼他的能量。

艾譜莉對他感到有點好奇，但是一直盯着別人看很不禮貌，她剋制住了自己的視線。

但克拉克的表情卻逐漸變得古怪起來。

與在場其他人不同，他見過小時候的迪克，他在迪克還是一個孩子時就成為了他的朋友。

因此，他一眼就注意到了艾譜莉的長相。

她和小時候的迪克很有幾分相像，除開細微的膚色差距，艾譜莉的面部線條更柔和，眼睛的藍色更淺。

克拉克瞬間就在腦海里把艾譜莉和「迪克的女兒」這一身份聯繫起來。

他不由得苦笑，迪克慌慌張張地趕去了哥譚，誰能想到他要找的人就在克拉克的鄉下老家？

克拉克的第一反應是給迪克打一個電話，讓他趕緊過來，或者他去接他也行。

他按耐下在餐桌上拿出手機的衝動，保持溫和的態度回答家人們的話，同時謹慎地觀察艾譜莉。

他細心地發現，艾譜莉吃東西的速度很快，與其說是「用餐」，更接近「進食」。

露易絲今晚燉了咖喱，湯罐就放在桌子中央，方便加菜的人可以自己取用。

艾譜莉在吃到三分之一時盤裏就只剩白飯。她看了湯罐一眼，正好瑪莎伸手去拿罐子裏的湯勺，手臂擋在艾譜莉前面。

艾譜莉低頭，開始扒拉盤裏的白飯。

克拉克想要嘆氣，他知道迪克看見這一幕一定會很難過。這和艾譜莉是否是他的女兒無關。

「艾譜莉，」克拉克友善地微笑，「咖喱還有很多，你不想再來點嗎？」

「我……」艾譜莉停頓一下，「謝謝。」

她站起來，準備去夠湯勺，克拉克接過她的盤子，幫她添了小半盤，「你還想要點嗎？」

「足夠了，謝謝。」艾譜莉端着盤子坐下。

她總是把敬語掛在嘴邊，克拉克這一餐聽到她說過最多的話就是「謝謝」。

或許，克拉克意識到，她不會很高興在這裏看到迪克。

他差點遺漏了這一點，他沒有徵求她的意見。

晚餐結束后，克拉克在廚房清洗完碗筷，他脫下塑膠手套，正好看到艾譜莉坐在門廊的小板凳上。

這是一個談話的好機會。他坐到她旁邊，「喬納森呢？」

「他回房間拿隨身聽，我們想在散步的時候聽歌。」艾譜莉說，克拉克注意到她擰着自己的手指。

她有點緊張。

他沒有多想，把這歸結於面對朋友家長時的害羞，便主動提起話題，「艾譜莉，有件事我想我應該告訴你。」

面對女孩投來的疑惑視線，克拉克盡量放緩語速，好讓她有一個反應的時間，「我可能認識你爸爸。」

他趕在艾譜莉瞪圓眼睛前解釋，「這和喬沒有關係，只是你長得和他很像。」

他低聲說，「我們兩家算是世交，你爸爸的養父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在你爸爸小時候就認識了。」

艾譜莉掐緊手指。她突然明白了這其中的關聯。

喬納森和達米安是朋友，達米安是艾譜莉爸爸的弟弟。

她以為喬納森和達米安認識是因為他們都在西城學校上學。

現在看來正好相反，他們是因為各自的家長認識，雙方都是朋友，所以他們才能到同一所學校上學。

艾譜莉的爸爸從前從沒出現在她的世界裏，這個世界上好像不存在這一號人。她只在媽媽嘴裏得到了一個模糊的遙遠的影子。

從她踏進西城學校的第一天起，突然之間，她身邊全是和她爸爸相關的人。他們之間好像隔了一層薄薄的膜，而現在有人把這張膜用力扯掉了。

她有點想見到他，又不想見到他。

艾譜莉還沒想好怎麼回答，克拉克說，「如果你暫時不想見面，我會聯繫他。」

他對艾譜莉笑了笑，「你需要一點心理準備，他也需要。」

他看出艾譜莉的緊張和猶豫，哈哈一笑，「他是一個很好的人，但這也是他第一次當爸爸，他簡直是六神無主。」

聽到有人比自己更手足無措，艾譜莉心裏的緊迫感反而消解不少，「你很了解他。」

「當然，他小時候我還幫他補過作業。」克拉克沖艾譜莉眨眨眼睛，「別告訴喬。」

「——別告訴我什麼？」喬納森拿着隨身聽跑出門，懷疑地看了一圈，「你們是不是背着我在說我的壞話。」

「沒有。」艾譜莉肯定道。

至少我沒有。她在心裏肯定道。

她在堪薩斯農場度過了一個輕鬆的周末，周一露易絲開車送她和喬納森上學。

克拉克托露易絲告訴她，等她做好準備見面，她可以告訴達米安。

艾譜莉一整晚都在想這件事，她忽然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接受了即將和爸爸見面這件事。

她好像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排斥他。

她暫時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瓊斯女士和修女們的打算。

信息技術課還是新來的女老師教，但艾譜莉知道這次是真正的女老師上課，而不是爸爸的弟弟男扮女裝。

克拉克做到了他的承諾，一連好幾天，艾譜莉沒有見到除達米安和喬納森外和爸爸相關的人。

她想，也許是時候和他見一面了。

她還沒來得及讓達米安幫忙轉達，她的身邊似乎又冒出一個人。

起初她只是在去生物教室的路上發現好像有人正注視着自己。

其實以艾譜莉的偵查和反偵察技巧，她是沒辦法發現其他人的跟蹤或者監視的。

這不是技能，而是她的能力。她總是能感受到一些很細微的東西。

這次她看到了一顆星星，夜色盡頭黎明將至時的最後一顆星星。它在夜空中閃耀，伴隨着咸澀的海風，以至於艾譜莉根本沒辦法忽略它。

這顆星星留給她的印象太深刻了，它每一次出現，艾譜莉都能精準捕捉到它。

到她感受到的第三次，艾譜莉在放學的人群中感受到視線，她毫不猶豫地轉身，朝她直覺所示的方向走去。

迪克覺得自己作為父親來說，可能確實有點不靠譜。他不僅因為錯過達米安的消息跑錯了位置，連艾譜莉對見面感到焦慮這件事都是從克拉克那裏聽來的。

「你也不用太急，」克拉克說，「趁這段時間，你可以好好做下準備，爭取給她留下一個好印象。」

迪克有些茫然，他錯過了其他人與艾譜莉會面的過程，現在所有調查結果都擺在他的桌面上。

他所能做的只有翻過一頁頁資料，複核一遍，回憶自己過去的人生中有沒有遇到一位為自己生兒育女的女性。

遺憾的是，艾譜莉的長相沒有勾起他的任何回憶。而女孩之前的生活狀態也表示那位女士對她並無愛意可言。

迪克有點惱火，好像所有人都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女兒，連史蒂芬妮都能對她評價一二。

這種混亂的狀態讓他頭痛欲裂，他開始理解克拉克第一次見到康納時的心理狀態。

這確實是一件很難接受的事，他沒做好身份上的轉變。

「這很困難，」克拉克說，「但你一定會做得更好，我有這種預感，迪克。」

感謝克拉克的安慰，讓迪克不至於沮喪到找面牆撞一撞。

他很想見到那個女孩——不，不是女孩，那是……他的女兒。

他想見到她，他想了解她，這是人之常情，這是……身為父親的責任。

考慮到艾譜莉不想和他見面的意願，迪克決定做一點小小的偽裝。

混進西城學校不難，迪克婉言謝絕了提姆提供的一步裙和黑***，用圖書管理員的假身份踏進了學校。

史蒂芬妮沒說錯，艾譜莉是一個對視線很敏感的小孩。

這不是正常小孩的狀態。

孩子們總是在觀察、判斷，他們有最廣闊的胸懷接受新鮮事物，他們總是在接納的過程中。

艾譜莉，她也在觀察、判斷，她的審視不是好奇的打量，而是一種自我保護。她置身人群，卻沒有感到安全，只能用最警惕的態度面對一切。

迪克，他感到難過。

不管艾譜莉是不是他的女兒，一個孩子都不應該擔心自己受到傷害。

他沒忍住用圖書管理員的身份在西城學校待了一整天，故意在艾譜莉的行動路線上和她偶遇好幾次。

達米安注意到了這點，他趁迪克在圖書室整理書籍時過來提醒他，「你很有可能會被她發現。」

「我承認我現在的情緒不穩定，」迪克從書堆中間露出半張臉，「但也沒到會把所有小竅門忘光的程度。」

「和技能無關。」達米安說，上課鈴聲響起，他該走了，「這算是她的一種天賦。」

達米安是一個沒有十足把握就不會開口的人。他有時候看上去無法無天，但那恰恰證明很多時候他認為自己沒有失敗的可能。

他這麼說，艾譜莉身上就必定還有其他秘密。他動作小心了點，也只有一點。

他原本是想在艾譜莉放學時遠遠看上最後一眼的。

小女孩背着包混在放學的大部隊朝校門口走。因為剛轉學不久，她只有一個人，迪克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這一下，艾譜莉抬起頭，迅速地朝這邊看過來。迪克明知道自己做好了偽裝，還是尷尬地咬住腮幫內側。

他看見艾譜莉的表情有了一個很複雜的變動，嘴角向下撇。

迪克有一絲想笑，這個動作很像他，而他的這個細微表情八成是跟着布魯斯學的。

一個奇異的、跨越血脈的相似之處。

下一秒艾譜莉就攥着書包肩帶氣勢洶洶地走過來，迪克想從旁邊悄悄溜走，艾譜莉緊跟着就改變了方向。

事情陷入了荒謬的境地，他被一個六歲的小女孩堵在一個無人的角落。

迪克僵硬地揮手，乾笑，「嗨，下午好。」

原本表情兇巴巴的女孩忽而乖順下來，那雙眼睛彆扭地不肯看向迪克，「下午好。」

迪克在衣服口袋裏摸了摸，絞盡腦汁想找一個話題，「呃，要吃巧克力嗎？」

艾譜莉的眉頭犀利地一皺。

迪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搜腸刮肚想詞，在衣兜角落摸到一條從提姆那裏順手牽羊拿到的能量棒，討好地遞給艾譜莉，「你餓了嗎，可以先墊墊肚子。你想不想吃雪糕，我知道附近有一家不錯的店。」

艾譜莉的眼神由彆扭轉向迷惑，又從迷惑轉向無言以對。

她握着迪克給的能量棒，和他大眼瞪小眼獃獃在角落站了一會兒。

艾譜莉的疑問發自內心，「世界上除了巧克力、能量棒和雪糕以外，就沒有別的食物了嗎？」

當然有，迪克暗自想到，還有披薩和漢堡，拿來對付提姆和傑森非常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