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娟
周末陪我奶奶串親戚,一進門遇到一個阿姨,提着一大桶水,正在吃力地做衛生。一問,才知道她是我姨奶奶家請的保姆,我奶奶就打趣說:“你家的保潔阿姨都這麼大歲數了,這每天是你照顧她還是她照顧你啊?”
姨奶奶笑着說,阿娟歲數可不大,比你孫女大不了幾歲呢。這我就萬萬不能相信了,那阿姨看着滿臉皺紋,頭髮都已經花白了,說她五十都有人信。結果一問,還真是,“阿姨”今年才剛32。
再叫阿姨肯定是不合適了,大家都叫她阿娟。
阿娟在十幾年前,初中還沒讀完就輟學了,跟着幾個小姐妹去廣州打工。十六歲的時候,她忽然帶回家一個男朋友。
這男朋友是臨縣人,比阿娟大半歲,這次倆人回鄉是來提親的,說要結婚。阿娟的父母一看,男孩是臨縣人離得近,歲數也相當,在外面打工錢不少賺,蠻好的,就同意了。
其實阿娟的爸媽還有自己的小心思,他們趁機想收筆彩禮先存着,將來好給阿娟的弟弟娶媳婦用。
其實阿娟那時已經懷孕了,所以男孩家父母也催促他倆快刀斬亂麻,趕緊成親。
結完婚阿娟姐夫婦就回廣東了。轉過年生下了一個大胖兒子,兒子才五個多月就給斷了奶,放回老家讓老人帶。阿娟兩口子繼續打工,生活倒也算美滿。
又過了兩年多,阿娟忽然覺得身體不舒服,一開始還強撐着,到後來實在撐不住,到醫院一查,竟是個大病。這病要想治也可以治好,但要花幾十萬近百萬。要是不徹底治好呢,會有非常嚴重的後遺症,以後重活就幹不了了,而且每年還都得用藥,怎麼著也得好幾萬塊錢。
阿娟夫婦打工存了幾萬塊錢,她丈夫說馬上回趟老家,找親戚朋友再借借。阿娟這時候已然經不起長途跋涉的顛簸了,只好讓丈夫回鄉去籌款。
可等了一個多禮拜,阿娟終於接到她男人的電話,說兩人從此斷絕關係,老死不相往來。阿娟趕緊去找兩個人打工存錢的存摺,竟也早已經不翼而飛!
阿娟覺得晴天霹靂,天塌了。
她的父母聞訊也去男方家找過,但她丈夫家一口咬定死不承認,他們總不能闖進他家把錢給硬搶出來吧。那時的農民根本不知道依靠法律或者找婦聯什麼的,最後只能認倒霉。
阿娟她爸就此恨毒了阿娟,說她不知道廉恥,自己挑了那樣的人家死乞白賴要結婚,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的事情從此以後家裏也不管了。
阿娟舉目無親又身無分文,病肯定是治不好了。四處借錢吃了好幾年草藥,身體才逐漸恢復了,就是生育功能受到嚴重影響,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阿娟幾乎夜夜夢見一個小男孩,有四五歲的樣子,長得虎頭虎腦特別可愛,瞪着一雙烏靈靈的大眼睛遠遠兒地看着她。有時候還用冰涼的小手怯生生地撫摸她的臉。阿娟每次醒來枕頭上都是淚,她知道那孩子肯定是自己的兒子。
阿娟待自己的身體狀況稍一穩定,立刻就返回家鄉找孩子。可到家一看她的前夫早已再婚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小孩,她自己的兒子則不知所蹤,音信全無。
阿娟再三再四費盡周折,才打聽到一年多以前,她前夫準備再婚時就聯繫好人販子打算把她的兒子賣去異鄉,大賺一筆不說,還能擺脫這個“拖油瓶”,清清爽爽地開始新生活。
阿娟兒子那時候不到五歲,
卻已經早慧地懂得了大人的所有意圖。他趁夜裏大人們都睡熟了以後,留下一幅畫偷偷溜出了家門。畫上用稚拙的筆觸畫著他想像中的媽媽,還有走在路上的小小的他。
第二天一早村人們在土路上發現了阿娟兒子小小的屍體,夜色黑,農村又沒有路燈,孩子被連夜跑運輸的大貨車撞倒軋死了。他那狠心得喪盡天良的爹甚至不願出面認屍殮葬。
阿娟徹底心碎絕望了,心想不如死了吧。她沒刀也沒繩子,喝農藥死相太噁心,最好的辦法就是去跳河,於是她向村外的小河走去。
到河邊阿娟根本沒停步,直挺挺地就往河裏走,眼看着要下水了,突然感覺有一雙冰涼的小手怯生生地牽住了她的手,把她嚇了一跳。阿娟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定睛一看竟是她那魂牽夢縈多年未見的小兒子!
孩子死命攔着不叫她跳河,小手緊緊地拽着媽媽的手。阿娟跪在地上摟着“兒子”嚎啕痛哭,其實她抱住的孩子根本就沒有實體,只是個飄飄忽忽的影像而已。
哭到早晨,小孩子不見了,阿娟覺得背後有人拽她,回頭一看是已成少年的小弟。聽說姐姐遠道回來找孩子了,他天剛蒙蒙亮就背着父親翻牆出來找他姐了。
後來阿娟又出去打工了,但再也不去廣州,那是她的傷心地。也再不會想到尋死,因為她要對得起兒子依賴她挽救她的母子深情。
由於身體不好,工作累(相對於阿娟來說),心情差,所以她三十來歲的人看上去像五十多的。只要一閑下來,她就拿齣兒子最後留下的那幅畫,呆愣愣地盯着看,枯澀乾涸的眼睛裏早已沒了淚水。每逢有人問她,她就像祥林嫂一樣來來回回地和人家講說她的那些心酸往事。
我聽姨奶講完沉默了很久,阿娟的命是有多苦,她此生所有的親人竟還不如一個五歲孩童的冤魂。
惟願她那早夭的兒子可以在天上保佑照拂他苦命的母親,讓阿娟的餘生的歲月里再無風雪相催,日日艷陽普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