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冤種海和尚
“法界蒙熏,香爐乍熱,諸佛現金身……”
寺廟的大殿之中一群和尚正齊聲誦念着經文,披紅挂彩的小轎子裏,坐着一具高僧的屍體,這顯然就是眾僧人為他送行的場面。
前來弔唁的香客很多,甚至連本縣的趙縣令也親手書了一幅音容宛在的大字叫送到寺里來。
許多人都在小聲交談,談論着這位去世的大師生前是如何的佛法高深,人品出眾,甚至還有幾個看年歲便有五十往上的婦女圍在一起,拿着手絹兒哭哭啼啼,嘴中說著的卻是這位死去的大方丈年輕時多麼的俊俏,早幾十年前他在法事之上剝個光膀子耍金鐃的樣子是多麼的身手矯健,言語之中包含着對自己年輕時代的許多美好回憶,而這回憶此時卻也都隨着眼前這位大和尚的去世而一併落於塵土之中了。
大殿前一個穿着法衣的和尚正在寫墓碑,一桿大毛筆蘸飽了墨,龍飛鳳舞地便寫下去。
他不過三十多歲的年紀,頜下無虛,長的也是油頭粉面,手拿毛筆緩緩書寫自然顯出一副文採風流得道高僧的樣子來,來往走過的香客們見到他,難免都露出悲切的神色,告一聲節哀。
還有一些女子則不時盯着他的臉看,眼神留連,甚至走過去后還會回頭再看一眼,不少人小聲互相訴說著這位的風度正如那死去的何方大師年輕時一般。
有些人則看着他寫字,不時還點點頭,誇一聲好。
海微的字在全縣都是有名的,大家都說他字寫的漂亮,黑。
而站在海微面前的海鏡看着這場面,卻是感覺心都涼了。
堂上轎子裏坐着的,被擺成蓮花坐姿勢,披着大紅袈裟的屍體,正是他的師傅何方大師。
面前寫大字的是他的二師兄海微。
海鏡入師門時間也不算久,確切來說剛剛才七天。
其實海鏡來到這個世界的時間也不過將將十天而已。
沒錯,海鏡是個穿越者,前世他是華國一個普通的打工人,在經過各種挫折之後,終於在畢業的第六個年頭熬到了一個中層小主管的位置,然後在為房價和彩禮錢奮鬥的普通一天裏,加了一夜班的他醒來突然就發現自己穿越到了這個世界,變成了一個破衣爛衫的小和尚。
這具身體的前身應該是個遊方僧,看身形大概十五六歲的樣子,海鏡穿越到他身上時小和尚正在黑山縣的街頭化緣,更確切點說也可以叫做是討飯。
然後他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體,嗯,至少也得是三天餓九頓的狀態,
突然被穿到這麼一個小和尚身上,他的第一反應是懵逼的,你說他前世因為打工猝死了倒也不是不可以解釋,可此時的小和尚的身體狀態還不如自己以前呢,他甚至感覺這倒霉的小和尚就是活生生在街頭餓死的,這會兒被太陽照到了,沾了點陽氣,於是就莫名其妙復生還陽了。
等適應了自己穿越到此的信息之後他的第一反應是想吃飯,看了一眼自己的缽盂,心頭一暖,就在和尚猝死的這半個多鍾頭裏,可能是因為他躺的姿勢比較專業,此時缽盂裏頭居然被丟了半塊餅,嗯,雖然發霉了,但是這也算是那小和尚的遺產了吧。
正當他趕走了眼前兩條覬覦自己爛餅的惡犬準備奮不顧身的埋頭乾飯時,一雙腳停在了他的面前。
他獃獃的抬頭,只見面前站着的也是一位和尚。
老和尚慈眉善目,六十齣頭的模樣,大紅袈裟,琉璃佛珠,凈白雲紋絲履,端的是寶相莊嚴,特別是和自己這一身破衣爛衫對比起來,簡直把他的眼都快閃瞎了。
而那老和尚的一臉微笑,更是讓他看了感覺心頭暖洋洋的。
接着大師彎下腰來,絲毫不在乎他身上的惡臭,一臉溫和的開口道:“真是個可憐的孩子,我叫何方,是城外寺院的方丈,你若是生活無着,不如隨我回寺里去吧。”
他的第一反應就是點頭。
衣食無着四個字以前並沒有深切的感受,真的處於這種環境之下時他才感覺到這種場面的恐怖。
這時別說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了,就算是一個臉上刺着人販子仨字兒的惡徒,只要肯伸手給他一個饅頭,他也會傻乎乎的跟着走的。
看見他點頭,何方大師溫柔地攙扶起他,於是他抱着那半塊破餅便跟着何方一起走出了黑山縣。
餓的眼冒金星的走進了一座大叢林,然後七拐八彎的繞進一間小僧房,何方告訴他,接下來這裏就是他的家了。
接下來的幾天他都待在禪房裏,禪房前有一座小院,每天何方會送些飯食來,離開時隨手就把小院的門鎖上。
他是十分理解何方大師的擔憂的,畢竟自己是個外來不知根不知底的野和尚,如果換成自己在何方的地位也會多少防備着些。人心險惡,人家能夠分文不取的給自己提供衣物吃食,這已經十分慷慨了,出於禮貌原因,另一個也是怕失去了這個未來可能的長期飯票,於是他老老實實的接受了何方的好意,不踏出小院一步。
接下來的幾天他感覺到何方好像真是個地位挺不錯的和尚,他所在的寺廟雖然進來時沒有仔細看名字,但是光看建築規模便知道是一佔地廣大的廟宇。
他每天睜開眼睛何方便會出現在小屋門前,催促他到方丈里來做早課。
何方對他的態度也十分溫柔,每天的飯食都是撿些清凈有營養的送來,換洗的僧衣每天也都幫他洗得乾乾淨淨的,和飯菜一起帶來,每天早課時他不會念經,何方大師也是一句句教他,同時做早課時他還可以聽到方丈裡外也有許多僧人念經的聲音。
僅僅待了兩天他就決定留在這座寺廟裏,在體驗過一次那餓死的小沙彌生前的悲慘境遇后,此時他感覺自己的人生觀都已經改變了一點。
如果在幾天之前問正在工作的他想不想去做和尚,他一定會回以一個白眼,可身處這個地方,他卻發覺自己對於做和尚已經毫不抵觸。
古代世界那可是會餓死人的,自己什麼身份都沒有,突然來到這個世界,不遵循前身的軌跡繼續做和尚還能做什麼?
於是他忙不迭的答應了何方的要求,何方非常高興。
“我們十分有緣,以後你法名就叫海鏡了,這座寺廟可是要傳給你的呀,哈哈哈哈!”
大師那一臉燦爛的笑容讓他突然想起了前世大學裏給他們介紹實習單位的老師。
那時機工專業畢業的他被老師介紹進了對口的工廠里,很貼心的給了一個十二小時連軸轉打螺絲的工作,月薪兩千多呢。要不是他跑得快,估計穿越時間能早上好幾年。
等一下,海鏡突然覺得事情好像有點不對。
“為師太高興了,來,趕快把這張紙填了,我馬上去向僧道司報備。”
沒有給他什麼反應的時間,此時何方已經親切的拉着自己這位新徒弟開始介紹起自己所主持的寺廟來。
這也是海鏡第一次看到自己這幾日所住的寺廟的全貌,這座寺好像比他想像的要破敗許多。
寺廟坐落在一處古道邊,寺後有一片很大的林子,遠遠的便能看見林中有一株參天的槐樹,而順着古道往前邊看看,卻是黑山縣名稱由來的那座黑沉沉的大山。
寺兩旁在過去好像也是有建築的,但這時不知為何原因都已破敗了,只是臨着寺院的隔壁有一處精緻的瓦房,大概因為地段不好的原因,所以瓦房的租金很便宜。
何方對海鏡介紹那裏現在是一個樂戶用來培養歌妓的小院子。
不知為何,聽着何方的介紹,真正走在這寺廟中時海鏡總覺得有一種詭異的感覺,好像四周有什麼陰冷的氣息不斷向他身上侵襲一般。
等他們走到了寺廟的正門,看着那斑駁脫落的三個大大金字“蘭若寺”,海鏡終於完全呆住。
蘭若寺,大槐樹,黑山……海鏡突然反應過來,這不是電影倩女幽魂里那個蘭若寺嗎?
“海鏡你怎麼了?”師傅何方一臉笑容的看着他。
“喜不喜歡這座大寺廟?佔地可是很廣大喲,喜歡的話待會兒師傅帶你去看看咱們的地契,以後都是你的哦!”
海鏡不禁咽了一口唾沫:“師父,為什麼沒有見到其他的師兄弟呢?”
“哦……”方丈點着頭說,“你的兩個師兄都在黑山縣裏居住,平時並不在寺中。”
海鏡再次一愣。
良久,他才敢開口問道:“那每天早課時禮佛念經的大師們是?”
何方方丈臉上露出一瞬間的尷尬,卻又在片刻之間恢復了寶相莊嚴的神態。
他疑問的看向海鏡說:“啊?徒兒你是不是前幾日餓的頭暈所以聽差了?蘭若寺里除了咱們兩個並沒有其他僧人吶。”
看着何方那底氣十足的笑臉,海鏡終於隱隱感覺冤種兩個字出現在了自己腦門上。
正在海鏡看着蘭若寺那斑駁的招牌回想往事時,身邊的二師兄海微突然抬頭,發出了一個深邃的詢問:
“師弟,埋骨處的處字怎麼寫?”
海鏡撓撓腦袋,提筆在旁邊的草稿紙上寫了一個“處”字。
海微看着那簡體字的“處”字思索了至少二十秒,然後猛的眼前一亮:“師弟你真有文化!”
接着便龍飛鳳舞的把“何方大師埋骨處”七個大字的最後一個寫完了。
圍觀的香客們紛紛稱讚,海鏡探頭看了一下,不錯,七個字裏好像錯別字只有兩個。
正在海鏡看着自己師兄寫的字時,熱鬧的大殿廣場前,一個穿着圍裙的壯漢大步走出。
漢子身材高大滿面油光,一看便是生活十分滋潤,此時他擦擦油乎乎的雙手,對着眾人笑道:“眾位師兄,眾位居士,飯好了。”
看着自己那油光滿面的大師兄海顯,海鏡再次回想起了師父何方那句意味深長的教導。
“我們做和尚的和唱戲的,補鍋的,本質是一樣的,誰也不高些個,誰也不低些個。”那殷切的話語,那誠懇的態度,簡直能稱上一句服務行業的楷模。
當然,如果何方大師說完這話之後沒有接上那一句“所以我去隔壁樂戶五娘子房裏說說佛法也是很合理的嘛。”這種奇奇怪怪的話,何方大師的形象定然就更端方了。
對於何方大師和此時百姓的開明海鏡在初見的驚訝之後很快也感覺可以理解。
這是生產力低下人民生活困苦的時代,和尚本質上還就是一種服務行業,提供的是精神慰藉,就說紅白喜事上做法的和尚,他們和請來唱戲的戲子,做菜的大廚,還有挑轎子的杠夫,大家都屬於是同事,沒有什麼區別。
吃素當然是也要吃的,不過初一十五吃就行了,你一個化緣的人,人家給啥你就吃啥,還能因為人家給碗肉你就跟人翻臉了?
以師父的話說,吃肉那才有力氣,念經的聲音才洪亮,不見何方大師隔三差五還提個豬尾巴上隔壁做樂戶的五娘子家裏去給人說說因果造化嗎?
老師傅一臉嚴肅的向海鏡解釋,自己這是關心信眾的行為,反正海鏡也是這麼信的。
在這種宗旨的培養之下,何方大師的另外兩個徒弟也是很開明的人。
比如海顯到黑山縣之後,因為膀大腰圓身子壯實,所以被黑山縣裏有名的王寡婦看上了,果斷入贅進門。之後他就開了間豬肉鋪子,一天要敲好幾個豬,在黑山縣這一塊現在屬於是體面人。
再比如二師兄海微,以前是縣裏書坊里幫人刻字的學徒,自小模樣就漂亮,更兼聰明能幹,能唱五十多本經,何方那一手飛鐃的絕技還被他全都學了去,在和尚這一行里也屬於業務水平超群的人物,每年各家寺院光是請他去幫忙放焰口的帖子就得有十幾張,據說海微在法會上現場表現力相當強,脫個光膀子刷刷刷三個金鐃上下翻飛,一出手能把多少大姑娘小媳婦兒看的眼珠子都直了。
海微師兄憑着這一副賣相女人緣相當好,緋聞那就沒斷過。
雖然平常大家都能吃上肉,但是今天這麼莊嚴肅穆的場合,顯然是要吃齋飯的。
主座之上,大師兄海顯拿着一個酸菜包子飛快的吃着,灶上還燉着湯呢,對付幾口他馬上又得上后廚去。
而一旁的二師兄海微則是一派從容模樣,風度翩翩的在那兒吸溜着一碗滷麵。
海鏡吃完一個豆芽春卷,思索一番然後臉露果決神色,抬頭對着自己的兩個師兄說:“兩位師兄,既然師父過世了,我決定出去遊歷一番。”
“主要是為了安慰心情。”
“你們知道的,師父過世了我很傷心。”
海鏡神色轉而悲切,真是聞者傷心見者落淚,記得上一次哭的這麼慘,還是上輩子聽說老闆她家狗死了的時候,那次要不是好幾個同事上來掐人中他當場就能哭抽過去,事後老闆娘對他好的呀,好多新員工還以為自己是老太太她私生子,呵,思維簡單。
自己這悲切的表現一定能贏得大家的認同吧。
大師兄二師兄轉頭看着他,良久,海微師兄撓撓光頭。
“嘖……師弟,雖然你入寺時間不長,但是相信也是知道的。咱們這間蘭若寺在僧道司上是掛了名字的,神道教化,這也是屬於地方上的政跡。”
“師傅生前就多少次想要關閉蘭若寺,當然啊,是出於經營問題的考慮,但是縣裏就是不準吶。”
“之所以收我們做他的徒弟呢,就是想要傳這一份衣缽,但是很可惜,很可惜我們早早離開了師門,於是便失去了機會,現在這個重擔便傳到了小師弟你的身上。很光榮啊!”
聽着海微情真意切的話,海顯也大為感動,用大手拍了拍海鏡的肩。
“好好乾!”
海鏡滿臉堆笑,心裏已經把眼前兩個貨罵了無數遍。
是人嗎?
來到蘭若寺幾天之後,他總算也搞清楚了這個寺的問題。
這破地方鬧鬼……好吧,這並不是多麼令人驚訝的事。
但是因為佔着僧道司的編製,所以縣中一直不同意撤掉這座寺廟,寺中僧人只好一直堅持辦着,在這個時空似乎是因為有關稅收權的原因,所以僧道司的權力相當大,人家縣裏就一個態度,只要蘭若寺還有一個僧人,那麼這寺就不準撤,誰撤誰就被通緝。
保留蘭若寺的代價相當慘痛,到什麼程度呢?據說這地方以前有五十幾個僧人,可當海顯師兄拜師的時候就剩下何方大師一個了。
你甚至可以稱之為蘭若寺倖存者何方。
何方之所以收三個徒弟的原因也呼之欲出,他也怕呀,收下這麼多徒弟,就是為了能夠把主持之位傳出去,然後自己好趕快抽身跑路。
然而雖然三個徒弟都是各種原因被騙來的,但是大家也不蠢。海顯比較老實,在這傻乎乎的待了六年,直到差點被鬼弄死之後才果斷決定跑路。
然後是海微,這小子聰明,海顯跑路第二天他也捲鋪蓋撤了。
於是何方大師便在黑山縣中尋找,而海鏡就是被師父看中的最後一隻潛力股。
可惜師父沒有等到那一天。前天晚上師父跑到五娘子那徹夜說佛法,凌晨才回來,而當海鏡發現他時老頭已經是七竅流血的狀態,差點沒把海鏡嚇死。
首先怕的當然是老頭那凄慘無比的死狀,接着更怕的則是海鏡突然意識到這擊鼓傳花的遊戲,剛剛等到花落在自己手上時,居然鼓聲停止了。
用過齋飯,縣城裏的鐵捕頭和王師爺兩人結伴而來,海鏡現在是蘭若寺里除了何方之外唯一有僧籍的人,所以自然是蘭若寺星光閃閃的新任方丈,兩人高興的恭喜了他一番。
“蘭若寺可是本縣的古剎,流傳久遠,縣尊大人甚至於上面的府台大人,對於這個寺廟都是頗為重視的,海鏡師傅以後可要好生經營啊。”
王師爺和鐵捕頭滿臉微笑,心照不宣。
蘭若寺鬧鬼呀,這倒霉地方光剋死的和尚都快五十個了,等了十幾年生怕哪天何方嗝屁了這寺廟就無人接管,現在何方雖然死了,但是臨了臨了可算尋到一個新冤種來接手,何方老和尚辦的這事兒還真缺德……啊不是,漂亮!
實話實說,本縣從上到下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聽着王師爺的話,海鏡點頭微笑,笑的都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