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6)
正月初七的下午,沈孝儒接到單位領導打來的換班電話,說有個同事家裏要辦白事,沒人值班,想讓他去頂幾天,沈孝儒二話沒說,當天下午就收拾行李搭車去單位接班了。夏冰站在汽車站台上,看着沈孝儒乘坐的長途汽車越走越遠,有些落寞地撅起了嘴,明天是她的生日,可沈孝儒剛才走的時候,竟連提都沒提起。
家裏靜得可怕,夏冰坐在書桌前,心煩地看着堆在桌角的一摞書,第一次覺得有點看不下去。祁震消息這兩天發得極少,間隔時間也很長,雖然內容仍是毫不敷衍,卻大大減緩了兩人交談的進度,這讓已經習慣了之前聊天頻率的夏冰很不適應。晚上七點,祁震發來一條消息,夏冰很驚喜,即刻回了,可她等了幾個小時,看完了半本書,直到睡前也再沒等到祁震的回信,莫名其妙地,夏冰第一次感到委屈和生氣:這個人到底怎麼回事?難不成就是在故意試驗自己的耐心?
夜裏颳起了北風,清早的天烏泱泱的雲朵密密地擠在一起,天色十分昏暗,以至於夏冰起床時以為天還沒亮。她爬起來第一件事就是看回信,可手機的信息欄里空空如也,夏冰失望地撇了撇嘴,不高興地把手機扔在了家裏。
上午風幾乎停了,可天空的雲卻越積越厚,烏青的顏色,好像老天爺故意繃著臉正跟誰過不去。夏冰一路步行走到奶奶家時,已經是上午十點半了,走進巷子裏,就看見熟悉的紅色的大鐵門敞開着,門口停着一輛半舊的電動三輪車。
夏冰好奇地瞥了一眼那輛車,沒見過。她走進院子,習慣地叫了一聲奶奶。
堂屋的紗窗門推開,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太太探出頭來,看見夏冰笑道:“你怎麼來啦?快進來,你九斤叔來了!”
夏冰皺了皺眉,還沒想起來是誰,就被奶奶拉進了堂屋裏。
爺爺正陪着客人坐在圓桌邊,紅漆面的桌子擦得鋥亮,桌上擺着一盤瓜子,一盤香鹵花生,還有兩盤桃酥類的糕點。
“小冰,這是你九斤叔。”奶奶說著,給夏冰搬了一隻板凳來。
夏冰看了一眼來人,是個年輕男人,極其枯瘦,瞪着一雙巨大的圓眼睛,嘴吧半張着,粗大的舌頭頂在嘴邊,正目不轉睛地瞪着夏冰。
夏冰被看得心裏發怵,便沒有坐,只是站在奶奶旁邊,勉為其難地衝來人點了點頭。
爺爺不高興地瞥了夏冰一眼,罵道:“沒規矩!怎麼不叫人?”
奶奶見狀連忙接話道:“哎呀,她這幾年上學都不在家,哪見過九斤呀!”說著拉住夏冰的手,把她按在了凳子上。
那男人看着夏冰,嘴巴張了幾張,含糊不清地對爺爺道:“這個,這個,就是小冰,啊,冰?”
爺爺嗯了一聲,頭也不抬地剝着花生。
男人咽了口唾沫,突然笑起來,對着奶奶手舞足蹈地說:“我,我,認不出來,認不出——來”
夏冰看見他畸形的手指和晃動的動作,不禁微向後躲。
爺爺朝他擺了擺手,抓了一把剝好的花生遞給九斤道:“吃着,你剛才說給人家看店?你怎麼看啊?賬能算得過來不?”
九斤聽見爺爺的問話,立刻又轉過臉去,盯着爺爺,手舞足蹈地道:“會,我會,算得過來,”
夏冰這才發現,他不管看誰都是瞪圓了眼睛,說話時很費勁,有時候口水都會淌下來。
“老闆說,說,我,沒算錯,我,沒算錯——”九斤重複着,像個小孩一樣張着嘴大笑着,他側過頭去看夏冰,把爺爺剝給他的花生捧了一把放在夏冰面前,可他顫抖着放不穩,夏冰尷尬地看着幾乎全要滾落的花生米,只好伸手擋在桌邊。
奶奶笑着插話道:“我們九斤就是厲害,能看店了,老闆給你多少工錢啊?”
九斤立刻舉起僵硬的手,伸着五個指頭回答:“四——四百,四百。”
奶奶抿嘴一笑,誇獎道:“好,有出息,等着啊,我去給你做雞蛋面。”
九斤看着奶奶,激動地連連點頭,“好,好,雞蛋,雞蛋,面。”
夏冰看着他說話時噴出的口水,不禁向後躲了躲,連忙起身,跟着奶奶走到外間的廚房裏去了。
堂屋裏不時響起九斤的聲音,他嗓門大,卻說不清楚,夏冰和奶奶開始還聽着分辨,後來也覺得費勁,索性一邊幹活,一邊聊起天來。
夏冰幫奶奶打了四個雞蛋,看奶奶撿了兩個大西紅柿,洗好切丁,做好面鹵,然後又煮了整整半斤龍鬚面。奶奶拿了個大大的不鏽鋼洗菜盆,擦乾淨,把所有的面和鹵都倒進去,然後對夏冰道:“行了,去,給九斤端過去吧。”
“什麼?這麼多嗎?”夏冰吃驚地看着奶奶。
奶**也沒抬道:“要這麼多,他能吃,上次來也是這麼多,吃得一點不剩。”
夏冰吸了口涼氣,小心地捧起不鏽鋼盆,奶奶幫她打起帘子,看她小心翼翼地端了進去。
九斤不知道是不是聞到了面香味,盯着夏冰手裏的一盆面,幾乎要淌口水。奶奶跟在夏冰身後,拿來一雙筷子,一疊腌好的蘿蔔乾,放到九斤面前像叮囑小孩子一樣說:“九斤,慢點吃啊,燙,不夠我再給你做。”
九斤來不及點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面,抄起筷子就吃起來。夏冰看着他幾乎讓人害怕的吞咽的樣子,皺着眉退出堂屋,在廚房裏尋了個板凳坐在奶奶身邊。
奶奶坐在灶台邊,填着煤塊,眼睛盯着鍋底黃色的火苗,像是在想着什麼事。夏冰輕輕攬住奶奶的胳膊,小聲問道:“奶奶,這個九斤是誰啊?”
奶奶沒有回頭看夏冰,不緊不慢地回答道:“是你三爺后娶的那個奶奶,生的最小的兒子。”
“他怎麼了?”
“出生的時候缺氧,腦癱。”
“腦癱?”夏冰驚訝地看着奶奶。
“嗯,看不好,太大,你沒聽他叫九斤么,生下來九斤。”
夏冰想起他那雙畸形的手,輕輕咬住嘴唇沒有做聲。
奶奶像是想起什麼,問夏冰道:“你怎麼想起來今天過來了?”
夏冰輕輕撅起嘴道:“我想來,家裏沒飯吃。”
奶奶笑了笑,在夏冰鼻尖上颳了一下,從面前的大蒸鍋里撿出兩個煮好帶殼的紅皮雞蛋,趁熱在夏冰腦袋上輕輕滾起來,嘴裏念叨着:“軲轆軲轆,免災,軲轆軲轆,多福——老天爺保佑,我們家小冰,身體健康,成績優異,早點畢業!”
夏冰聽着奶奶不倫不類的祈禱,不禁笑出了聲,奶奶順手把滾過的雞蛋在灶台上磕開,剝好了遞到夏冰嘴裏道:“吃吧,我算準了你今天來!你爸昨天晚上走的時候跟我囑咐了,讓我給你煮雞蛋。”
夏冰意外地看着奶奶,一邊咽着沙沙的蛋黃,一邊懷疑地問道:“我爸跟你說的?”
“嗯!可不嗎!不過,他不說,我也記得,我大孫女的生日我怎麼不記得?”奶奶說著,把剩下的一個雞蛋也剝開,塞到夏冰手裏。
夏冰這才滿意地笑了,嘴裏含糊地說道:“還是我奶奶好。”
奶奶撇撇嘴,從鍋里舀了半碗紅豆粥上面的米油,遞給夏冰道:“喝點湯,別噎着。”
夏冰接過來輕輕吹着碗邊,香氣撲鼻,棗紅色的米油閃着亮光,不由得胃口大動。
奶奶看夏冰吃得香,又捏了塊醬黃瓜塞進夏冰嘴裏,笑道:“就知道你早晨不吃飯,都二十了,還不會照顧自己——”
夏冰一口氣喝完米油,嘿嘿朝奶奶笑道:“我就是不想學做飯!”
奶奶哼了一聲,接過空碗,又給夏冰撇了半碗米油遞給她道:“你們現在就知道讀書。”
夏冰接過碗,貪婪地聞着濃郁的米香,顧不得燙,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來。
奶奶一邊收拾中午的菜,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夏冰聊天,“我前天碰見斜對門的李奶奶了,她又跟我吹她那個考上什麼研究生的大孫子了,你是沒看見,那嘴歪的都快到耳朵根兒了,還說什麼畢業就能留在好單位呢!我沒搭她的腔,誰知道她後來跟我說,想讓你跟她那大孫子見見,我一聽,立馬給她回了!什麼人哪,都想攀我孫女兒!”
夏冰聽到這裏笑得差點沒把嘴裏的湯吐出來,問奶奶道:“我都忘了,她孫子叫什麼呀?”
“叫什麼?就是那個亮亮!大名叫啥,我也不知道,就是那個個頭一直都跟你差不多的。現在好像也沒長多高,不行,我看不上。”
夏冰嘿嘿笑着,拉住奶奶道:“人家是研究生呢,比我這本科生好。”
奶奶斜了夏冰一眼道:“好什麼好?他們家男的都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看着就不行。那個李奶奶還說,咱們這片兒,除了她孫子,就屬你是大學生,說你們兩個從小就般配,我當場就說她了,壓根兒就別想!”
夏冰覺得好笑,故意問奶奶道:“為啥呀?”
“為啥?”奶奶撿着手裏的麥仁,頭也不抬地道:“你生下來就好看,小時候長得跟洋娃娃似的,幾個看相的過來都說你長得太好,不行,得拜個乾媽,干奶奶,不然怕養不活。那會兒,咱這兒來家裏提要認乾親的,算算得有幾十個,可到最後哪個也不成。那老李家也來過幾次,他們家三個光頭,可不就是衝著你來的?小時候不成,現在又想這茬?”
夏冰抿嘴笑起來,抱住奶奶的胳膊道:“完了,照你這麼搞,我將來怕是嫁不出去了。”
奶奶輕哼一聲,“急啥?你年齡又不大,咱們慢慢挑!”
夏冰想起之前在校門口看見的祁震的模樣,不禁臉頰微紅起來。
堂屋裏響起爺爺的催促,奶奶應了一聲,帶着夏冰走進堂屋裏。
九斤已經把面全部吃完了,他衝著奶奶和夏冰憨憨地笑着,還打了個飽嗝。夏冰看見他下巴上沾着的麵湯,從衣袋裏拿出一包紙巾遞到他面前。九斤卻沒拿,大大咧咧地用袖子擦了嘴,對奶奶道:“姑,麵條,好吃,好吃。”
“吃飽了嗎?”奶奶笑着問他,“不夠,鍋里還有紅豆稀飯。”
九斤連連點頭,“飽了,飽了,”他拍着自己的肚子站起來,“我走,走了,下午,看店,看店。”說著,就往外走。
奶奶也不挽留,笑着送他道:“那好,你路上慢點走,下次想吃面了再過來。”
九斤也不回答,不協調地抖着身體朝外走。
爺爺也站起身,看着九斤道:“路上慢點走。”
看着九斤騎上那輛舊三輪車出了衚衕,奶奶才想起來忘了什麼,連忙小跑着回去裝了一包滷汁毛豆和花生米,遞給夏冰道:“快去,這個忘了給他了,他就喜歡吃這個。”
夏冰連忙拿了包裹,一路跑着追出去。她想喊他名字,可是九斤兩個字聽起來怪怪的,而且,按輩分得叫他叔,於是更加叫不出口,只得加快速度跑過去,只追了四五百米才追上。
九斤看見夏冰跑得面紅耳赤地來給自己送毛豆,慌得不知道該怎麼辦好,手舞足蹈地話說得更加不清楚。夏冰見狀擺擺手對他道:“奶奶給你的,你回家慢慢吃,路上騎車小心。”
九斤怔怔地看着夏冰,努力地對夏冰道:“我,知道,知道。”他突然想起什麼,把毛豆花生放在身後的車簍里,渾身上下摸起來,最後終於在褲兜里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百元鈔票,塞給夏冰道:“給,給你,我,上,上學,用。”
夏冰連連搖頭,想要還給他,沒想到他突然抓住夏冰的手腕,力氣大得嚇人,激動得臉都紅了,道:“給你,給你,上學!”
夏冰被攥得手腕生疼,只得點頭表示自己會拿着,九斤這才安靜下來,顫抖抖地騎上車,慢慢朝前開去。
夏冰遠遠地看着九斤有些佝僂的背影,心裏有些酸酸的。她回去把錢給奶奶,奶奶有些意外,想了想對夏冰道:“他還知道按輩分,是你叔呢!”
“他多大?”夏冰好奇地問。
“比你大兩三歲吧,好像屬狗的。”奶奶忽然想起什麼,看着夏冰道:“你倆一天生日。”
夏冰驚訝地看着奶奶,奶奶則又忙着收拾菜了。
“那他,為什麼今天來咱們家?”夏冰問。
“你三爺癱瘓了,他上面的一個哥,一個姐都不想照顧他,就把他扔在一個五金鋪子裏,讓他給人家看門。”
“那,他媽,哦,我三奶奶呢?”
“早就沒了。”奶奶隨口說著,平淡得好像不是在說什麼令人傷心的事。
夏冰不做聲了,看着手裏的皺巴巴的一百塊錢,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她把錢遞到奶奶跟前。
“幹啥?他給你的,你就拿着吧。”奶奶瞥了一眼錢道。
“我不要,你拿着吧。”夏冰把錢擱在灶台上,“下次他來,給他買件棉襖穿吧,他手太涼了。”
夏冰慢慢走出廚房,走到門口的時候,聽見爺爺在屋子裏喊:“你個丫頭去哪兒?不吃飯啦?”
夏冰頭也沒回地大聲回答道:“不吃了,我回家了。”
奶奶追到院門口,看着夏冰道:“中午不吃,晚上再過來!”
夏冰轉身倒着一邊走,一邊對奶奶道:“不一定來,別等我。”
奶奶輕哼一聲,說了句“好好走路。”就轉身回去了。
夏冰朝家裏的方向走去,看見天色似乎更暗了,她心裏覺得堵得慌,九斤像孩童一樣單純的眼神刺得她心裏發疼,她突然覺得自己很矯情,跟那個連一件禦寒棉衣都沒有,心智不全,身體功能又殘缺的九斤相比,她實在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她覺得世界很不公平,有的人生來擁有一切,有的人卻連最基本的健康都沒有。
昏暗的天幕上飄起了雪花,等夏冰兩點鐘回到家時,外面已經白茫茫地落了一層薄雪。房間裏昏暗異常,夏冰拉開枱燈,看見手機上十幾個未接來電和未讀信息,最近的一條是祁震五分鐘前發來的:去哪裏了?為什麼不接電話?
夏冰坐在床邊,沒有立刻回消息,也沒有看其他未讀信息,她皺眉望着窗外紛紛揚揚的雪片,第一次希望雪趕快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