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4)
夏冰打開門,看見母親身後還站着一個人,彷彿有點面熟,卻一時想不起叫什麼。
“小冰,鄭岩來了!”顧麗君把鄭岩請進門,見女兒愣在一旁,忍不住催促道:“快去倒茶呀!”
夏冰這才想起來,原來是上次在大舅家見過的,於是接過母親手裏的蔬菜走進廚房。
顧麗君滿臉堆笑地對鄭岩道:“快坐吧,天這麼熱,還讓你跑一趟,真是,怪不好意思的。其實,讓大哥打個電話,我過去拿就行了。”
鄭岩微笑着從背包里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遞給顧麗君道:“沒關係,阿姨,我也是順路。”
顧麗君接過沉甸甸的信封,心裏暗暗感慨:畢竟是一母同胞,這個哥哥雖然有時候說話行事強硬了些,但對自己也算是非常照顧了,怕自己手頭緊,連夏冰讀書的錢都想到了。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眼裏泛起些許淚光。
夏冰把沏好的茶小心地端過來,看見母親手裏的信封,臉色立刻黯淡下去。鄭岩看見茶水冒着騰騰熱氣,客氣地伸手去接,卻被女孩兒冷冷地擋開。夏冰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冷聲說了句:“燙的。”。
顧麗君把信封攥在手裏,彷彿有意躲避夏冰的目光,低眉道:“小冰,你去把我剛才買的西紅柿洗幾個端過來吧!你看茶這麼燙,鄭岩這滿頭大汗的怎麼喝得下去。”
鄭岩原以為夏冰的冷淡是針對自己,正覺得尷尬,此刻看到母女倆不太自然的神色,聯想到之前在顧伯遠家看到的情形,大概猜到幾分緣由,心裏才稍稍安定下來,看夏冰走進廚房,微笑着向顧麗君問道:“阿姨,夏冰開學讀什麼專業呢?”
顧麗君拉開茶几下的小抽屜把信封輕輕放進去,又看了一眼廚房方向,壓低聲音道:“通知書上好像是什麼數理系,具體學什麼,我也不太清楚。小冰不喜歡這個專業——”說著,擺了擺手,示意鄭岩不要再問。鄭岩又覺得尷尬起來,只好沉默地坐着。
夏冰端了一小筐西紅柿過來,顧麗君連忙撿了一個大的遞給鄭岩,“先吃個西紅柿吧!”
鄭岩的確是渴了,下班之後,他一路小跑着去了公交站,然後在擁擠的公交車上站了差不多四十分鐘才到這裏的。他笑着接過西紅柿,大口吃起來。
顧麗君看鄭岩一點沒有嫌棄做作的樣子,心裏很是高興。鄭鴻雖是哥哥家的常客,但鄭岩去的次數並不多,她也不過是同這年輕人打過幾次照面,並不了解他的為人。
看鄭岩依舊很渴的樣子,顧麗君又遞了一個西紅柿給他。鄭岩笑着舔了舔嘴唇上的汁液,伸手接過來,對顧麗君道:“我好久沒有這麼吃過西紅柿了。”
“怎麼?”顧麗君問。
“我住在公寓裏,平時也沒時間做飯,所以很少去市場買蔬菜水果什麼的。”
“哦,平時也不去你叔叔家么?”
“嗯,工作比較忙。而且,嬸嬸不在家,叔叔多半也是在外面吃飯。”
顧麗君微笑着點頭,想了想道:“那要不,你今晚就在我們家吃飯吧,不過只是些家常便飯。”
鄭岩很有些受寵若驚地看着顧麗君,滿懷希望地問道:“可以嗎?那真是太好了,我都不記得有多久沒吃過家常菜了。”他有意朝坐在旁邊的夏冰看了一眼。夏冰覺得這個人很有些自來熟,懶懶地看着,沒有做聲。
顧麗君走進廚房,看看剛買的幾樣菜,覺得就這樣招待客人有些太不像樣。便招呼夏冰陪鄭岩在家坐一坐,自己又去了菜市場。
夏冰對這個不速之客雖然沒有惡意但也沒什麼好感,她只當他是表姐的男朋友,替舅舅跑腿來的。她想不到有什麼話題跟他聊,便把吃剩的西紅柿端進廚房裏,站在水池邊收拾母親剛剛買回來的青菜。
鄭岩對夏冰冷淡的態度有些失望,幾次遙望着夏冰從廚房門口隱約露出的半個身影,他很想同她說些什麼,想了半天卻也不知如何開口,只好在客廳里轉悠。
夏冰雖不是故意晾着鄭岩,卻當真是磨蹭了十分鐘才把菜收拾乾淨。她重新回到客廳,看見鄭岩正凝神望着牆上的一幅三尺斗方,那是外公在世時寫的一個家字。
“這字是——”鄭岩回頭,向夏冰詢問。
“我外公寫的。”夏冰盯着那幅字淡淡地答道。
鄭岩扭頭注視着夏冰,她穿着件很普通的白色t恤,柔滑的頭髮隨意綰成糰子,許多碎發垂在白皙小巧的耳朵後面。
“我能看看你的房間嗎?”鄭岩試探着問道。
夏冰有些遲疑,想了想,還是帶他走進朝東的一個房間。
這房間十分狹小,東面的牆上有一扇大窗,窗下放着一張單人床和一個窄小的床頭櫃,床頭柜上只有一個紅色底座的塑料枱燈。這張床就佔了房間近三分之一的面積,床的對面和側面分別靠牆立着一個老式的書櫃和一張漆面斑駁的寫字枱。同顧曉菲華麗的公主房相比,這裏簡陋得如同員工宿舍。
鄭岩拿起桌上正攤開的書,發現是一本融合了政治經濟和軍事內容的頗有些枯燥的通史。
“這書是你在看?”
“嗯”
“少有女孩子會對這種書感興趣!”
“嗯”
“你喜歡讀歷史?”鄭岩看着夏冰低垂的側臉,心裏滿是對這女孩的好奇。
“也不是,只是對某些人寫的東西感興趣罷了。”夏冰回答時垂着眼帘,她不太習慣同不熟悉的人對視。
“哦?”鄭岩合上書,看到封面上一個陌生的名字,彷彿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作家。“這個人的書,有什麼特別嗎?”
夏冰垂着頭淡淡地答道:“他寫書不為名利,這書,寫得很好。”
鄭岩饒有興趣地問道:“何以見得呢?”
“你覺得什麼樣的書才配稱為是好書?”夏冰偏着腦袋反問道。
鄭岩從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一時語塞,搖了搖頭。
夏冰盯着書皮緩緩說道:“所謂暢銷書,大都只是追求誇張的言辭,目的不過是為了奪人眼球,讓人覺得新奇刺激,可實際上並沒有多少經得住推敲的內容。而真正的好書卻能夠經得起時間沉澱,含義雋永,不但讓人久讀不厭,而且能溫故知新。這書,寫的是秦朝通史,寫書的人很用心,參考資料不下百餘種,對當時社會的人情事態描寫得細緻生動,除了適當羅列多位歷史學家的研究成果,還對許多尚無定論的謎題多做存疑。這書雖不敢說是集大成者,也算得上厚積薄發之作。更難得的,是作者以布衣庶民自居,毫無狂傲之態,沒有為歷史人物作出結論,而是努力還原歷史流動的原貌,所以這文章雖然繁瑣,卻不惹人討厭——”
夏冰突然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猛地停下來,臉上略有些紅,她猜想自己八成又惹人討厭,便抿着嘴,等待批判。
鄭岩微皺着眉,面色雖然平靜,內心卻澎湃如潮,這女孩讀書的深度遠遠超出了他的預計。
原以為鄭岩會對自己的話嗤之以鼻,等了半天卻未見任何回應,夏冰忍不住抬頭問道:“你怎麼不說話?”
“我並沒有讀過,無法評判這書是否確如你說得那麼好。”鄭岩注視着夏冰寒星般明亮的眸子,努力剋制着內心的激動話說得極其平靜。
夏冰偏着腦袋,看鄭岩確是一副認真的樣子,於是走到書櫃前,抽出一本書遞給他道:“那,這本書送給你,你可以好好看看,我的話是否言過其實。”
鄭岩看了下封面,竟是與桌上的那本一模一樣,覺得奇怪,“為什麼要買兩本?”
夏冰抿嘴一笑,“因為這書只印了15000冊,卻還積壓在書店裏賣不出去。”
鄭岩聽了,也忍不住笑起來,兩人對視的目光悄悄變得柔和了。
門口響起鑰匙轉動的聲音,顧麗君進門,看了一眼女兒和鄭岩,毫不在意地進了廚房。夏冰瞧見母親手裏提着的魚和鹵牛肉,對鄭岩道:“沾你的光,今天有好吃的了。”
鄭岩望着夏冰,有意無意地問道:“哦?那我常來可好?”
夏冰微微抿嘴,沒有回答。
顧麗君很快做好了晚餐,一盤香菇菜心和一盤芹菜乾絲,加上糖醋魚和鹵牛肉,算是不錯的待客的菜了。
鄭岩一點沒有見外,連吃了兩碗飯。他的確很久沒有吃過家裏做的菜了。夏冰也很長時間沒有吃到母親做的魚,吃飯時顯得很高興。
晚飯過後,夏冰在廚房洗碗筷,顧麗君給鄭岩泡了杯茶,笑着問他:“聽曉菲說,你是報社最年輕的攝影記者?”
鄭岩點頭,“算是吧!”
“哎呀,真好!小冰什麼時候能大學畢業就好了!”顧麗君一臉羨慕地感嘆道。
鄭岩想了想,對顧麗君道:“阿姨,我畢業雖然有幾年了,但跟學校的老師和社團還經常有聯繫,夏冰在學校,如果有什麼困難,可以來找我,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會儘力幫她的。”
顧麗君聽了連連點頭,“啊呀,那真是太好了。再過半個月,我要和以前的同事一起出去打工了,小冰從沒有離開過我,這第一次自己去報道,我正擔心行不行呢!”
夏冰聽到了,從廚房裏探出腦袋,“媽媽,有什麼不行的,你真是的,我又不是小孩兒了。”
鄭岩放下茶杯,笑着對顧麗君道:“阿姨,你要是不放心,報道那天,我陪夏冰去吧,一定幫她安頓好。”
顧麗君有些驚訝,看着鄭岩道:“你有時間嗎?如果是那樣,就真的太好了!”
夏冰從廚房裏走出來,皺着眉對顧麗君道:“媽媽!我自己可以的!幹嘛總是麻煩別人!”
顧麗君委屈地看着女兒,嘆氣道:“你長這麼大,這是第一次住校,什麼事情都要自己辦,又要交費,又要找宿舍!我這不是擔心你嗎!”
鄭岩微笑着望着夏冰,“阿姨擔心不是沒有道理,新生入學的時候,校園裏比較亂,以往也有過新生和家長被騙的事,到時候我陪你去辦各種手續。”
顧麗君連忙點頭,“對,你別逞強,有鄭岩陪着,我也放心。”
夏冰見鄭岩這麼說,也不好再推辭。
鄭岩還想說什麼,手機突然響了起來,裏面傳出顧曉菲有些醉意的聲音:“鄭岩,你在哪兒呢?”
鄭岩皺着眉問道:“你在哪兒?”
“帝王酒店呀,杜海鵬給我開party呢!你快來!”
“我不去了,你們玩吧。”
“不行!我就要你來!”顧曉菲彷彿醉得厲害。
顧麗君看鄭岩為難的樣子,連忙說道:“是曉菲找你嗎?那快去吧!”
鄭岩正在猶豫,忽又聽見手機里傳出曉菲帶着哭腔的聲音:“求你了,你快來!你不來,我就回不去了!”鄭岩輕嘆口氣,不好意思地對顧麗君和夏冰笑了笑,拿起背包,“阿姨,今天謝謝你,我就先走了,曉菲好像有點——”
顧麗君連忙點頭道:“啊,你快去吧。”
鄭岩走到門口,想了想,從襯衣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夏冰道:“晚上給我發個消息,下周開學時我送你去。”
夏冰接過名片,象徵性地說了聲“謝謝”,目送鄭岩背影迅速消失在昏暗的樓梯口。
這天晚上,顧麗君心情格外地好,她拉住夏冰,把女兒的手放在自己手裏反覆摩挲着,對未來充滿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