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第126章
‘闊別千年’?
‘孤的魔丹’?
簡歡順着黑龍的視線,側頭望向站在她右前方的沈寂之,在想黑龍說的話。
她還記得在寧漳城時,那位和他爹娘熟識的梅宜夫人說過。
沈寂之身上的魔原石,有千年前魔神花帝海的修為傳承……
那眼前這條黑龍,豈不是就是花帝海?!
千年前正魔大戰,九州大陸數不清的大能在這一戰中隕落,才擊殺了花帝海。
有蓮方鏡里的方泉師父,蓮心前輩……
可花帝海居然還活在世間?
這樣的一個千年禍害就在眼前。
一時之間,簡歡覺得她的胸口彷彿壓了塊巨石,砸得一顆心不住往下沉。
她看着與她相隔十步遠的沈寂之,突然間什麼都明白了。
幾乎是他一進殿,殿門便被迅速關上。
而自他進殿開始,他從未靠近過她。
他一定是察覺到什麼,所以才一直離她遠遠的。
簡歡眸光微黯,手腳冰冷。
她緊抿着唇,深吸一口氣,握緊手中劍,還沒來得及好好想想接下來該怎麼辦。
一滴滴眼淚忽而從眼角滑落,順着臉頰往下蔓延,是溫熱粘稠的觸感。
她是有一點點害怕沒有錯,但她也沒哭吧?
簡歡奇怪地伸手抹了把,望着指尖殷紅的血,視線就是一怔。
這只是剛剛開始。
源源不斷的鮮血,如噴薄而出的火山岩漿,從她雙眼、雙耳齊齊湧出。
血流之後,痛覺才後知後覺地兜頭席捲而來。
簡歡悶哼一聲,眉深深蹙着,內視一眼,才發現——
她體內條條經脈皆斷,粉碎成塵。
噗得一聲,簡歡張唇,大口嘔出一堆血,目光落於菩提塔的方向。
黑龍沒有理會她,依舊死死盯着沈寂之。
但跪在黑龍之下的江巍視線突然朝她掃來,帶着幾分輕蔑,和上位者的冰冷無情,似乎在嘲笑她以卵擊石,不知天高地厚。
是那句話……
黑龍說的那句話……
奇詭的發音,沒帶任何攻擊性,卻神不知鬼不覺地重傷了她。
原來這就是魔神的實力。
毫無反擊的餘地。
簡歡再嘔出幾口血,沒了力氣的五指一松,手中銀劍瞬間脫手,藏在衣袖口的大堆符紙跟着四散。
她懸停在空中的身子,仿若被箭矢射/中的鳥,直直朝裂開的地底下飛快墜去。
簡歡意識漸漸渙散,只覺得渾身愈來愈冷。
冷和痛,讓她牙齒不住地哆嗦。
但她依舊努力睜開雙目,去找沈寂之。
被血淚沖洗的鮮紅又模糊的世界裏,高馬尾束髮的黑衣少年目眥盡裂,朝她拚命衝來。
簡歡不住地咳出鮮血,喉間溢出痛楚的呻/吟,以至於她發不出話音,只是無聲以唇形示意:“沈寂之,對不起……”
出發闖進暗淵前,他在她的金丹內,放了一片五色霜花。
這是沈寂之為了防止他衝破魔原石,入魔后變成嗜殺的魔頭,留給她的自/毀機關。
可現下,反而是她先出了事。
她若死,他也不能活……
所以,對不起啊,沈寂之。
她還是太弱了。
她沒能好好保護好她自己。
沒能護好他。
黃澄澄的符紙,紛紛揚揚在殿中飛旋,像一尾尾輕盈的枯葉蝶。
枯葉蝶圍繞在渾身是血的簡歡周遭,伴着她往下掉。
少女烏黑的長發如水中海藻,那雙一向靈動有神的眼眸,一點點闔上,纖長的睫毛尖端沾着血,奄奄一息。
“簡歡!”
沈寂之破碎的眸中,映着面前這令他形神懼駭的一幕。
他身似魅影,朝她飛奔而去。
一隻漆黑陰寒的龍爪陡然拉長,瞬息而至。
陰翳罩在少年的頭上,宛若一座山般往下蓋。
沈寂之身形一滯,流轉的眸光,像猝然間潑到冰天雪地里的熱水,剎那間凝固成冰花。
他停在原地,如木偶人般,無法動彈。
龍爪向下,抓住沈寂之的腰腹處。
泛着尖銳鋒芒的爪尖,刺入他的骨血之中,鮮紅的血珠如雪地里爭先恐後綻開的紅梅般溢出。
黑龍收爪,爪間瀰漫的黑霧透過傷口,朝沈寂之的金丹處探去。
魔氣輕盈如煙,循着味般飄向他體內的那顆魔原石,縈繞在魔原石四周,似在輕喚什麼。
黑龍透過沈寂之堪稱完美的軀體骨骼,望着離開它千年的魔丹,豎瞳中交雜着瘋狂與失而復得之色,聲音含着蠱惑:“孤的魔丹,孤的寶丹,該回了……快回來……”
少年的金丹內,靈潮匯聚的五色之海中,魔原石感知到了原主人的氣息。
它像懵懵懂懂的稚兒,獃獃地反應了一下,聽到黑龍的聲音,才迷迷糊糊跟着魔氣指引的方向,從沈寂之的靈海中央,往邊緣處游去,往丹田外游去……
跪在黑龍榻下的江巍,望着往地裂下方墜落,被魔枝纏住的簡歡。
望着神君指掌之間,形如木偶的沈寂之。
看向魔枝護着,完好無損的江巧巧。
和在菩提魔心陣下劇烈顫動着,塔門即將打開的菩提塔,心內泛起數十年大業已成的欣傲。
終於啊終於。
魔神歸位,屬於他們魔族的時代,即將來臨!
從此,在九州大陸,他們魔族無需如過街老鼠般躲藏,無需克制體內噴涌的嗜殺之意,想吃/人便能吃/人,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
這才是,天道所向。
他們魔族,是天道所向!
江巍望着黑龍的眼中,帶着信徒的瘋狂,深深地低下了他的頭,擲地有聲:“屬下江巍,恭賀神君歸位!”
奴使,神仆也。
七位魔使跪於江巍之後,神色一凜,齊齊道:“仆恭賀神君歸位!”
八魔是整個魔族修為最高的八位,他們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在空殿中不住地迴旋飄蕩,朝厚重的殿門濾過去,傳在守在殿外的景赤耳中。
景赤聽聞此言,雙腿一彎,當頭跪於地,大聲附和:“恭賀魔神歸位,魔神千秋萬代,魔尊聖明,庇我魔族,問鼎九州!”
他放在身前的劍上,還流淌着黑色的鮮血。
在他四處,沒能進去的剩餘魔宴賓客均倒在血泊中,死無全屍。
景赤身後的大批魔影衛,傀儡衛嘩啦啦跟着跪下,膝蓋碰在堅/硬的瓷磚之上,砰砰砰的聲音不絕如縷:“恭賀魔神歸位,魔神千秋萬代,魔尊聖明,庇我魔族,問鼎九州!”
整齊劃一的高聲大喊,驚走停在飛檐上的烏鴉。
烏鴉振翅飛開,叫聲粗劣嘶啞:“哇——哇——”
魔城之中,街巷間走動的魔眾隱隱約約聽見了聲音,墊着腳,伸長脖子朝魔宮的方向望去,眼中帶着艷羨之色。
“這是魔宴開始了罷?”
“肯定是,聽這聲音!魔宴定然分外熱鬧!我真是嫉妒,那化神血,我也想喝!”
“誰不想?好好賺魔晶罷!”“……”
閑聊沒幾句,魔群中有魔忽而舉着杯血酒,對着魔宮的方向高呼:“魔神千秋萬代,魔尊聖明!”
只需一聲,對魔神有着絕對信仰的魔眾一個個都開始喊了起來。
熱鬧,喧嘩,一片喜氣洋洋。
黑龍盤着魔樹樹枝,耳聽各處襲來的恭賀聲,感知到即將回來的魔丹,想起它這千萬年間終於要實現的宏圖壯志,低聲桀桀笑了起來。
更多的魔氣小心而謹慎地朝沈寂之體內丹田涌去,讓魔原石出來的速度更快上幾分。
丹田被魔氣闖入,令沈寂之分外痛苦。
可他口不能言,眼不能動。
他的意識變得極慢,神識如同一片死海,泛不起一絲漣漪。
但沈寂之視線所及的方向,依舊不甘地落在被魔枝層層纏繞,幾乎要看不見人形的簡歡那。
不……
他向她保證過的。
在三年前,齊婉府邸通往地宮的暗道里,他向簡歡保證過。
無論如何,他都會讓她死在他後頭。
心臟宛若被一隻手死死揪着,生冷的疼。
早年間,沈寂之去藥婆婆那治傷。
他時不時,能遇見一些抱着自家孩子上門找藥婆婆救治的爹娘。
有一回,一個三歲的嬰童在家門口玩耍時,被路過的馬車撞傷,被送到藥婆婆那時,人已沒了氣。
爹娘抱頭痛哭,孩子的娘親抹着眼淚,和孩子爹說:“我恨不得被撞的是我,死的是我……”
那時,沈寂之只是隨耳一聽。
修鍊一途,生離死別太過常見,他覺得世間一切皆是命數,並未有什麼觸動。
但此時此刻,他突然間感同身受,突然間看懂了那對爹娘的眼神。
世間情感,親情、愛情、友情,雖各有不同,可深到極致時,有一種感受是那樣的如出一轍。
那種,恨不得代受其過、代受其亡的靈魂之痛。
夠了。
一切都該結束了。
她不應該在這裏受這種罪。
如今在九州,想來應是秋末冬初之季。
天氣漸漸寒冷,殷實人家的姑娘,在這樣的時節,應換上了暖和鮮亮的冬衫,生起了小火爐,坐在溫暖如春的屋內,半開一扇窗,等着今年冬季的第一場初雪。
她也應該如此。
簡歡也應該如此。
輕輕一下。
沈寂之丹田中的五色靈海,突然間動了起來。
即將從沈寂之被龍爪刺破的傷口中游出的魔原石,毫無預兆地停了下來。
而後下一瞬,魔原石咻地一下,快上千百倍的往原路逃回,回到沈寂之的丹田之中,回到那片五色涌動的靈潮之中。
原主人與生俱來,魔原石無法選擇。
但現主人,卻是魔原石自己選的。
黑龍一頓,它反應了片刻,收了笑,不可置信,怒不可遏:“魔丹爾敢!!!”
若靈海有音,此刻定然聲似雷霆。
一尾尾流光溢彩的靈潮翻湧,一浪更比一浪高。
浪花捲到空中,將回到丹海的魔原石包裹在內。
屬於沈寂之的神識混在靈海浪潮之中,化掉魔原石表層的五色靈力。
空間碗內,谷山忽而睜眼,平日顯得猥瑣渾濁的雙目,利如閃電,望了出去。
老頭乾裂的唇抖動。
終究……
他徒弟終究,破了魔原石的禁制。
可又能怪誰?
怪沈寂之他師父不中用啊,淪落成魔族的階下囚,要靠小輩救他。
尹遇聲的靈療已啟,不能中斷。否則非但他重傷無法恢復,尹遇聲也會有損。
谷山沉息,不忍再看,閉上雙目,一顆豆大的濁淚悄無聲息地滾落。
他緩緩沉息,配合著尹遇聲的靈療,運轉丹田,加快恢復傷勢的速度。
谷山以化神期雷劫設下的禁制一解,黑如曜石的晶體顯現出來。
清脆一聲響,晶體猛地炸/開,巍巍力量頃刻間溢滿沈寂之的丹海。
海潮翻湧不息,如颱風肆虐的海面,潮水剎那渾濁。
金丹變色,如濃墨一般的黑。
目前大乘期雖是九州最高的修為,但在大乘之上,還有無數修士尚未探索的空間。
九州稱之為飛升。
但九州大陸已數萬年無人飛升。
或許,飛升一說,也只是上古傳說,寄託着修士對飛升成仙的願景。
而千年前,花帝海之所以被稱為魔神,是因為他的實力,已不僅僅是大乘期,遠超大乘的修為。
魔原石隱藏的力量,由此可見一斑。
這股力量,磅礴而猖狂,在沈寂之的丹田內四處衝撞,撞得他黑丹皸裂,渾身經脈寸斷。
但斷開的同時,又不斷地重塑新生。
隱藏容貌的妝面,和易魔丹的藥效被排出,露出沈寂之那張精雕細琢的真面容。
黑龍將沈寂之抓到眼前,黑色豎瞳盯着這張臉,泛起猩紅的火光,震怒:“這是,本座的——魔丹!!”
混在聲音中的龍息之力四處涌動,讓整座魔宮震顫,讓殿外守着的低階魔衛,抱頭滾在地上,不住地嘔血。
龍身巨大,在人群中一向鶴立雞群的沈寂之,落在龍爪之中,也顯得瘦削而弱小。
聞言,沈寂之抬起頭。
他的雙瞳此時還是棕褐色,但肉眼可見地在緩緩變黑。
短短几息之間,重複數百回的死與新生,讓少年疼痛不堪,臉色蒼白如雪。
“你的?”他看向黑龍,輕聲,“它在我體內養了快二十年,我只是不用。但你憑什麼覺得,它還屬於你?”
“啊——”黑龍發狂,龍嘴一張,帶着可怖力量的黑火朝沈寂之燎原而去。
沈寂之一手施法,以他為中心的靈罩霎時升騰而起,光華涌動,流光溢彩的五色和極致的黑共同湧現。
他一手往外一伸,唇不住地輕念,懸貼在牆角的雪劍劃破長空而來。
沈寂之收掌,握緊劍柄,眸光平靜地計算着所有,在靈罩和龍息黑火相撞的那一瞬,他提劍,朝眼前這隻龍爪最為薄弱之地狠狠斬去!
以他的極儉劍意為主,陌生猖狂的魔原石之力為輔,一劍斬離黑龍的龍爪!
然後,在眾魔都沒反應過來,甚至緊緊掐在他腰腹間的手掌也沒反應過來、未自主脫落時,敏捷轉身,帶着黑龍的殘爪,一刻不停地朝簡歡的方向飛快遁去!
一切發生的猝不及防。
江巍和七位魔使反應過來,正向沈寂之追去。
八魔中修為最低、知道最少的魔使落在後頭,下意識轉頭朝他們敬仰的魔神看了一眼。
只見黑龍望着自己的斷肢。
斷肢之處,一條又一條,密密麻麻,成千上萬的黑色魔心蟲噴涌而出。
魔使目光就是一驚。
他以為……他以為,他魔族魔神是一隻龍,但眼下——
哪裏是龍,填充龍身的根本不是血肉之軀,而是數以萬計的魔心蟲!
這是……以蟲身鑄龍身啊。
黑龍可怖的眼神朝他瞟去。
魔使一凜,不敢再看,忙朝沈寂之追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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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歡被魔枝纏成了一顆繭。
不斷流出的鮮血被魔枝吸走。失血過多,讓她口乾舌燥,渾身冷意更甚,幾乎整個人都蜷縮成一團。
血順着魔枝,朝魔樹上方流轉,經菩提魔心陣,在菩提塔身上縈繞。
沈寂之和魔心蟲王周旋時,場內無人無魔發現。
菩提塔在感知到簡歡的血脈之力時,猛地輕閃了下,淡淡的綠華從菩提塔身上,悄無聲息地順着魔枝,迴轉到簡歡那,止住了她的鮮血,一點點復原她碎成粉塵的經脈。
一直與菩提魔心陣的陣法之力抗衡,緊閉塔門的菩提塔,突然間,在魔心蟲王斷了一爪,沈寂之朝簡歡衝來時,緩緩開了。
一片片綠光從開着的塔門浸潤而出,靜而無聲地流淌在這片斷壁殘垣的宮殿之中。
那光溫柔而慈悲,夢幻震撼似極北之地的極光。
陷入昏迷的簡歡若有所感,緊蹙着的眉輕輕顫着,正介於夢與醒之間。
就在這一刻,一股巨大的吸力從菩提塔內捲來,捲起被包成繭的簡歡,帶着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塔門一路涌過去!
魔心蟲王望着這僅僅發生在須臾之間的變故,魔魂深處顫慄了一下。
這是,它身為暗淵之源,與生俱來的危險警示。
“勿要讓她進塔,殺!”魔心蟲王的所有蟲爪齊齊朝被菩提之力卷着的簡歡抓去,長長的蟲身也騰空而起,勢要將簡歡斬殺在菩提塔之外!
行至半道的沈寂之,望着從自己身側經過,快如一道綠光,朝上朝前飛速駛去的簡歡,眸光微頓,反應極快地回過頭,一劍朝後方欲對簡歡出招的江巍和魔使團砍去!
可怖的魔神之力,江巍他們也不得不避。
抓住間隙,沈寂之長腿一邁,目光看向那條似從血月上方跳來的長蟲上,落在它的十二節肢處。
他能感受到,裏頭本應是魔蟲的魔丹所在之地。
只是現下,魔丹在他這裏。
沈寂之垂眼,深吸一口氣,不顧自身反噬,動用渾身所有力量。
雪劍似也承受不住,劍身不住地發出嗡鳴。
但他不管不顧,幾步沖在簡歡之前,提劍朝魔心蟲王衝去。
魔心蟲王豎瞳擴大,腥臭的嘴巴一張,魔火噴涌而出。
少年就如一把劍,渾身劍氣縈繞,避也不避,從能灼燒人神魂的魔火間穿梭而去,帶着同歸於盡的銳利殺意!
“人類!人類!”魔心蟲王咬牙切齒,蟲身往沈寂之唯一給它留的生路躲避,瞬間遠離經過的簡歡。
砰地一聲響,簡歡進了菩提塔,塔門隨之關上。
滿殿的溫潤綠光剎那間消失得乾乾淨淨,只留宮殿四處滅了大半的猩紅色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