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花容
第89章/白日上樓
輪迴宗的廣場,由漢白玉鋪制。
眼望去,仙氣飄飄。
廣場周圍,建造着各種與佛有關的讖言故事,和歷代佛宗雕像。
沈朝雲的目光落到那些形態各異的雕像。
“朝雲師兄?朝雲師兄?你在聽嗎?”裊裊而來的聲音入耳,沈朝雲這才轉頭,看向說話之人。
合歡門聖女。
甜得發膩的花香傳來,他不自覺往旁邊去了些,目光一轉,落到場中,對上一雙瞪得圓溜溜的眼睛。
那女子瞪着他,好像恨不得吃了自己。
想起這個吃字,沈朝雲臉突然開始發燙。
他撇過臉,視線卻又忍不住飄過去。
她今日穿了一身鵝黃,裙擺被風吹得飄起,頭上的羽蝶輕盈地一點,便有點點瑩潤的光灑落髮間…
[少年郎啊,好春光啊。]
老龍又在耳邊嘆氣。
沈朝雲掐了個訣。
蛟龍浮現出虛幻的影子,在半空中對着他張牙舞爪地開罵,一張嘴開開合合。
沈朝雲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老龍被看得訕訕,自覺沒趣地閉了嘴。
沈朝雲又掐了個訣。
一道聲音響起:[有什麼想不開的,鏡子裏的你就是不是你了?就你們人愛搞這一套,還是說你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愛上了一隻暗算自己的妖?]
[你自己想想,平日裏你對她難道就不退讓?還認真地看那些狗屁不通的情信,給人家批閱…老子早就說了,那叫情趣,你還偏嘴硬,說是批閱作業…你問問你門派里那些女修,她們情信遞的少了嗎,你可看過一封沒有?]
[早就跟你說了,養小東西就是會養出感情來的嘛,何況小阿璃本來就生得可愛…哎別別別,別惱羞成怒,老龍不說了還不行--]
聲音戛然而止。
世界陡然清凈下來。
可沈朝雲一雙眉卻擰着,長久沒有散開。
*
而廣場上的扶璃,雖然心裏氣得發誓要和沈朝雲不共戴天,但最後還是什麼都沒做。
鏡中的歲月還是教會了她一些東西的。
比如,大庭廣眾之下不宜失態。
她保持着裊裊婷婷、在凡間可稱之為大家閨秀的儀態,走到廣場邊,隨便撿了個位置坐下。
大師姐已經去朝雲師兄那兒了,廣場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三宗十二門的人陸陸續續到場。
扶璃被烤得有些蔫。
抬頭,大師姐已經坐到了朝雲師兄旁邊。方才那緋衣女秀坐在朝雲師兄另一邊,緋色的衣角飄啊飄,飄到他的白袍上。
一紅一白,格外刺眼。
扶璃只看了一眼,就別過腦袋。
她心裏不太得勁,便看什麼都不順眼,看這藍天不順眼,看這綠樹不順眼,看這廣場上來來去去的人、甚至只是路邊的雕像都不順眼。
不過,看得最不順眼的,還是沈朝雲。
他為何這樣呢。
一會東,一會西。
一會要,一會不要。
就像是森林裏自己也不知自己該往哪兒長的植物。
扶璃一手支着下頷,另一隻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桌子前的流蘇。
一位相貌生得有十分俊秀的男修過來,彬彬有禮地問她:“這位小師妹,旁邊有人坐了嗎?”
扶璃一抬頭,幾乎被他燦爛的笑臉晃瞎。
修界無醜人。
可這人生得也確實十分好看,清秀如山澗,尤其是笑,一笑便像山澗里的春風。
扶璃不討厭春風,便點點頭,讓他坐下了。
那男修也不孟浪,只是偶爾與扶璃說上兩句。
扶璃不一會就知道,他是合歡門的,名叫青衣。
扶璃驚訝地睜大眼睛:“你是合歡門的?”
她下意識想起晴芳師姐偷偷給她的那本《撩歡秘籍》--那可是出自合歡門內門弟子的。
“是啊。”
“那…那你們合歡門也有男弟子?”
想起那本秘籍,扶璃便有些心虛。
秘籍的實行中斷了,她的信箋才寫了一陣,便去了輪迴鏡,再後來…
想起沈朝雲,扶璃的臉龐就鼓了鼓。
青衣哪裏知道,這位貌美若月下仙子的小師妹為了一本秘籍心虛,只道:“自然是有男弟子。”
“只是男弟子與女弟子的分系不一樣,比如他是黃衣弟子。”
“…哦。”
扶璃點頭。
腦子裏卻回憶起晴芳師姐和吉香偷偷討論過的--合歡門很擅長房1中術。
目光便忍不住落到青衣臉上,想要在他身上找出擅長此道的跡象來,卻未找到淫邪,只看到清風。
青衣嘆氣:“小師妹,打住,我合歡門雖然講求…”
對着那雙天真到單純的眼睛,他閉上了嘴:“反正不下流。”
扶璃又“哦”了聲,點頭。
她有點猶豫,若在從前,她恐怕要直接問房中術是怎麼練,可到底在鏡中呆過,受了些影響,到嘴邊的問題變成:“你叫青衣,為何是黃衣弟子?”
青衣莞爾:“那你呢?你叫扶璃,難道平時也要扶着籬笆?”
扶璃一下被逗得前仰後合。
想想,說不定還真是。
她一株藤,不扶籬笆扶什麼。
青衣也不知她在樂什麼,只是被她這笑感染,不一會,竟也笑了。
一時間兩人看上去相處融洽的模樣。
這時,輪迴宗的灰衣僧上了正中那座高台,車軲轆似的講了一大串打玄機的話,扶璃不愛聽,便乾脆認真聽旁邊這位師兄說話。
這青衣也是個妙人,談吐風趣,知道許多好玩好吃的地方,不一會兩人倒像處成了莫逆之交。
那青衣還交給扶璃一個傳信玉符,說若是想找他玩,用這玉符便是。
扶璃沒什麼東西好贈,便抓了一把糖給他。
青衣倒也不介意,剝了顆糖便往嘴裏送,笑得宛若春風。
高台上抽完簽了。
扶璃以為該散了,下意識起身,卻被青衣按了住。
她看着自己被按住的袖子,青衣收回手,示意她往台上看。
扶璃這才發現,剛才還站着個光頭和尚的高台上,和尚不見了,徐徐落下一位白袍修者。
蹈若輕雲,飄飄欲仙,一點飛鴻繞周身。
而另一邊,緋衣女修踩着紅色綢練上台,赤足,足間金玲隨着走動發出清脆聲響。
“這是…”
要做什麼?
“每一場大比,為了向諸仙門昭彰實力,都會安排一場新生代的最強者比試。原本此次定下的是你宗大師兄與重蓮佛子,可惜佛子鑄下大錯,便改成了我合歡門的聖女。”
扶璃“啊”了聲:“那便是你們合歡門的聖女?”
“正是。”
望着台上聖女那張美艷的臉,扶璃耳邊不知怎的,響起晴芳師姐的那句話。
“…那聖女下了貼邀大師兄去花月樓一聚,大師兄只回了兩個字:戰否。”
所以,現在是要戰了。
扶璃心裏酸溜溜的。
“你們聖女很厲害嗎?”
還不等青衣回答,方才離開的楚嗣音輕飄飄落到她身邊,接了扶璃的問題:“自然是不錯。”
說著,她朝旁邊那男修頷首,恭敬道:“聖子。”
扶璃一愣,看向青衣,青衣朝她拱拱手:“不才,忝為合歡門聖子。”
扶璃這才知道,原來合歡門的大師姐和大師兄分別叫聖女、聖子。
扶璃:“…”
楚嗣音卻是警醒地看着這笑如春風的男修,修界若說哪位男修最受人愛慕,自然是朝雲師弟。
可若論哪位男修最該着人警惕,卻是面前這位青衣聖子了。
傳聞中只要他想,便能輕而易舉地攫取那些涉世未深的女修的心。
可不能叫他禍害了小師妹。
而那邊,扶璃卻已經看着沈朝雲和那聖女的比試。
也不知是不是她錯覺。
總覺得沈朝雲出招有些留手,那聖女招數華麗曼妙,滿天的紅綢飛舞,可卻遠遠比不上重蓮。
可沈朝雲的劍卻像是喝了酒似的,一連幾回都錯開了。
一劍盪而吞山河之氣不見,只剩下軟綿綿若春帶雨。
眼見那劍再一次滑開,扶璃氣得跺跺腳,直接走了。
“瞧我這小師妹。”楚嗣音搖搖頭,朝旁邊的青衣道,“聖子,失陪一步。”
說著,便往前走。
離開時回望了眼,一劍若蛟龍出海,直接將那漫天的紅綢打散,片片飛紅落下。
高台上白衣劍修落地,周身銀劍如霜。
她收回視線,追上那道窈窕的身影:“小師妹。”
扶璃不高興了好一會。
她沒回去,而是繞着輪迴宗亂走,等走到晚上才回了客院,進院子時,還氣鼓鼓的。
等一進院子,見那緋衣女修在院中,旁邊陪着的有洛書、路昭、青衣,甚至沈朝雲也在,幾人在樹下飲酒談天,完全沒在意她的離去--
她更氣了。
她走到沈朝雲旁:“朝雲師兄!”
沈朝雲頭也不抬。
“沈朝雲!”
沈朝雲才抬頭望了她一眼。
他未喝酒,一雙眼若頭頂的明月般清明。
扶璃卻突然沒話了。
她好喜歡他啊。
可他卻讓她傷心。
扶璃徑直走到青衣身邊:“青衣師兄,你之前說,若我想找你出去玩,便隨時可找你,是也不是?”
青衣放下酒盅:“自然。”
“那我們出去玩吧。”扶璃道,“我…”
她想說,她走不了太遠,青衣卻像是看明白了她的意思:“輪迴宗附近有個夜市,有吃有喝還有的玩,有趣非常,不若一起?”
“很近嗎?”
“很近。”
“小師妹!”楚嗣音不贊同地道。
扶璃卻只是看了沈朝雲一眼,他未開口,只是拿起旁邊的酒盅飲了一口。
她道:
“好,我們去。”
青衣起身,朝眾人拱了拱手:“原諒則個,我要與這位仙子同游,諸位失陪。”
說著,領了扶璃要走,扶璃轉身,卻聽背後大師姐道:“小師妹,師姐也想去,可否?”
扶璃回頭:“師姐若想去,自然是去得的。”
楚嗣音嫣然:“那便同去。”
洛書見之,連忙舉手:“我也去!我也去!”
他邊舉手,還邊舉了沈朝雲另只手:“朝雲師兄也去!”
沈朝雲無可奈何點頭:“同去。”
一時間去夜市的,竟然有六人。
扶璃,青衣,沈朝雲,洛書,楚嗣音,加一個聖女花容。
扶璃望了望沈朝雲一眼,什麼都沒說,跟着青衣出門。
一行人去了夜市,最後竟然逛到了花月樓前。
花月樓是合歡門開在各大修仙城池的花樓,兩盞芙蓉燈幽幽。
樓內似有樂聲傳來。
“這花月樓開在這佛修的地盤,生意會好嗎?”洛書搖着他那金羽扇,奇怪地道。
“你不知道這世上最藏污納垢之處,便是最光明之所?”青衣微微一笑,躬身退到一邊,做了個引路的姿勢,“花月交相映,有酒有樂還有舞,諸位,請。”
眾人進了花月樓。
一進樓,便有絲竹之音灌耳。
正中有高台,高台之上,一群女修隨樂起舞。比起凡間的舞蹈,這些年歲長又能長期浸淫於一技能的女修舞技顯然要更美上許多。
眾人找了個二樓包間。
包間呈半開放式,輕紅紗幔,敞開的那邊對着高台,美人歌舞,鼓瑟吹笙,極之享受。
扶璃坐下了。
短案挨着青衣,大師姐坐到她另一邊,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沈朝雲就坐她正對面,白衣如霜,而花容和洛書挨着他一人選了案坐下。
不一會,有衣着輕薄的美人們進門倒酒。
扶璃這邊甚至也分到了一個,老鴇貼心地分了個男修,這男修生得眉清目秀,一眼望去,不叫人討厭。
他挨着她案邊坐,伸手過來替她倒酒。
扶璃看着那澄清的酒液注入酒杯,喝了口,抬頭,就見沈朝雲短案旁也偎了個綠羅裙女子,那女子手指瑩白,提了銀壺倒酒,秀美得好像一幅畫。
她的記憶,好像突然回到了輪迴鏡那晚的畫舫。
他也是這般躋坐長案,旁邊偎着個美人,美人琵琶,江夜闌珊。
沈朝雲飲了口酒,抬頭。
兩人目光穿過跳躍的燭影,撞在了一起。
扶璃知道,他必定也是想起了。
她接過旁邊男子遞來的酒,喝了口。
沈朝雲垂下眼去。
他也飲了一口酒,昆吾劍在旁。
花容在旁邊笑:“朝雲師兄可知,你在我合歡門的榜單上如今價值幾何?”
無人應她,她也不以為意,只是將足一踢,一雙纖細白瑩的玉足從那紅櫻鞋中脫出,悄悄地躥上沈朝雲迤地的衣袍,一點點往上,在要觸到時,一道劍氣過,她足背上便多出了一條紅痕。
花容睨着腳背,起身,赤足上金鈴碰撞出某種急切的聲音。她手一揮,紅色綢練倏地飛出,她便飛出了二樓,落到了一樓高台。
高台下,緋衣女子揚聲:“今日花容獻舞一曲,只為求公子一顧。”
扶璃攥緊了杯盞。
胸口突然難受得緊,像被一隻手緊緊攥住,讓她喘不過氣來。
樓下歌舞起,紅紗飛揚,美人如花,陣陣叫好聲里,扶璃卻忍不住抬頭。
沈朝雲並未看向台下,反而看向她自己。
扶璃這才發現,手中的杯盞被她握裂了。
傷口流出血來,旁邊男子驚訝地叫了一聲,扶璃卻一下站起,往外走。
她覺得很難過。
很難過很難過。
難過到這裏一刻都待不下去。
她的沈朝玉沒有了。
那個雨夜裏為她死的男人沒有了。
面前這個是陌生的劍君,不是沈朝玉。
扶璃突然明白,她之前一直砰砰亂跳的心是因為什麼。
她說的喜歡又是什麼。
是人族最愛掛在嘴邊的愛。
愛。
不是藤蔓對寄主的喜歡。
是人族書里百般纂寫歌頌過的愛,是“一日不見如三秋矣”的愛,是“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愛,是“情浩蕩不知所起,再回首已是百年”的愛。
她愛沈朝玉。
她愛…
扶璃走出花月樓,當撞上一個溫暖熟悉的懷抱時,就忍不住哭了出來。
她捶打他:“你怎麼才來呀。”
“沈朝玉。”
來人卻只是握住她的手:“別動。”
他低頭,輕柔的元力注入她掌心,那傷口的血便慢慢止住了。
扶璃看着沈朝雲那近在咫尺的眉眼,只覺那股熟悉感漸漸回來了。
“朝雲師兄,你是喜歡我的,對不對?”她問。
沈朝雲抬頭,並未開口。
扶璃見此,氣得踩了他一腳:“你不理我便不理我,我回頭去找青衣去,青衣才不會像你這樣--”
話還未說完,人就被拉了回去。
頭頂傳來清淡卻帶了絲無奈的聲音:“喜歡。”
“喜歡的。”
她頭髮被輕輕撫摸。
扶璃突然不動了,靜靜地聽着頭頂的聲音道:“喜歡…扶璃。”
他說出這話時,聲音帶了點澀,像是許久未曾表露過心跡,帶着一絲陌生。
扶璃鼻子一酸,“嗯”了聲。
她抱住沈朝云:“我也喜歡,喜歡朝雲師兄。”
似是怕他不信,她還重重點了下頭。
花月樓內,美人猶歌舞。
唯有燈光照亮這一隅。
楚嗣音靠着廊柱,微微笑了起來。
今晚這月色真美啊。
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