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合作(有修)
院落破敗,荒草叢生。
枯井前,公雞血沖得刺鼻,一大一小站在井旁,扶璃扒拉着井口往裏看了一眼,才直起身。
她大大的眼睛看着紫雲仙士,小臉上帶着希冀:“那…我跳井前,朝雲師兄可不可以將紙上寫了什麼,告訴我?”
扶璃才不喜歡做虧本的買賣。
直覺告訴她,紫雲仙士叫她跳井跟這張紙有關。
所以,她必是要知道這紙上寫了什麼的。
紫雲仙士將紙遞了過來,扶璃沒注意紙,卻首先注意到了他的手指,被發黃的紙一襯,那指尖倒有種冰玉似的美麗。
她道:“你念。”
紫雲仙士看她一眼,扶璃立馬惱了,臉紅着:“我是妖哎,不識字很奇怪嗎。”
紫雲仙士沒說話,扶璃以為就這麼算了時,他卻不聲不響地拿回去,念起來。
“嘉興三年,二月二。
今日先生教我一字,‘情’,先生說人之有情,如物之有義,是對別酒、怯流年。先生當真老學究!我觀這‘情’之一字,便像是心中有種東西在月里發芽。窈娘,我見你時,心裏也有東西在月里發芽。”
嘉興三年,四月十一。
今日先生又教一字,‘念’,今時今日有人有心為‘念’。窈娘,我不知為何,當時便想到了你。你念我不念?
嘉興四年,三月十一。
今日先生責我,打了我十下手心,還罰我抄了十版大字,只因我練字時,將窈窕君子寫成了窈娘君子,同窗皆笑我。窈娘,你笑不笑我?
另:我寫這信時,溫生他笑我情長志短,我不服氣。窈娘,你信我,終有一日我要你霞帔披身,當那風風光光的官夫人的!
慶隆二年,七月初五。
今日先生說我已教無可教,令我不必再去,我告訴他,後日便要與你完婚,請他來吃酒,先生很是高興,賜我一‘愛’字。古聖造字,多愛象形會義,窈娘,你看這最早的愛字,像不像兩人四手交握、同舟共濟?
你我相識十載,我自垂髫之年便盼你嫁我,終於要得償所願,幸甚喜甚。這字便與你與我,此後風雨同舟,生生世世。
註:村口你我一同種下的石榴已經開花了,輕紅可愛,你可歡喜?”
紫雲念信時,語聲始終淡淡,並未有什麼起伏,可配着這潺潺雨聲,卻無端讓扶璃聽出了一點兒雋永之意--
這信可比茶館裏的說書先生說的好多了。
少年情真,質樸動人。
等他停下來,扶璃忍不住道:“沒了?”
“沒了。”紫雲仙士將紙折起來。
扶璃可惜地“哦”了聲,踮腳看了看,紫雲仙士也任她看,那信上的墨跡已十分淡了。
“是別人寫給那女鬼的信嗎?”
“我亦不知。”
扶璃又“哦”了聲,問:“這信是不同時間寫的信,怎會在一張紙上?”
紫雲仙士看了她一眼,似是不耐煩再與她說:“井。”
扶璃挪到井邊,舉起一根手指:“最後一個問題,朝雲師兄…”
她可憐兮兮地道:“這井與這紙有什麼關係?”
“無關。”
“那你還…”
“跳。”
扶璃還是跳了井。
跳下去時,甚至還有點悲壯。
萬一折了腿呢?
也沒事。
藤她沒腿。
不過扶璃敢跳下去,也是因為她知道,紫雲仙士在沒確定她好還是壞前,是不可能真的叫她去送死的。
否則,在太阿廣場就不會為她說話,確定她是妖后,更不會放她一馬。
所以,井裏可能有東西,但不會是太危險的東西。
風“呼呼”地在耳邊刮,扶璃落到井底時,只覺得像是砸在了一團棉花上。
睜開眼睛一看,居然是團軟藤做的椅子。
只可惜,她這本家被她砸了個對穿。
扶璃將腳小心翼翼地從椅洞裏抽出來,向四周望去,卻發現,和她想的不太一樣。
這是一間人族女子的閨房。
紅木拔步床。
青底蓮花帳。
一副刺繡扇屏。
梳妝鏡,妝奩,梳子…
妝奩半開,梳子隨意地放在桌面,好像是主人梳妝梳到一半,被叫了出去。
扶璃走過去。
手指輕輕撫過桌面,卻帶起一層灰,她下意識想起那紅骷髏。
如果是那骷髏,她恐怕也不願意梳妝呢。
正要離開,扶璃目光落到妝奩,卻是“咦”了一聲,拉開最底下一層。
扶璃從裏面拿出來一張紅封紙,紙張褪了色,上面的粗劣墨跡淡得只剩淺淺一層印子。
倒是雙面的,兩面都有字。
扶璃看了看,這紙和老村長給的喜帖有點相似,只是更精緻一些,角落還用墨筆畫了一株石榴樹。
扶璃還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
她嫌惡地丟到一邊。
作為花花草草的一類,她是很討厭人族玩的熏香那一套的,對扶璃來說,那是花屍。
誰愛聞屍體的氣味呢。
不過,過了會,她又重新將紅封紙拿了來。
人族女子最愛將重要的東西放在妝奩里,而且這紅封紙一看就放了很久,紙上的墨字氳開來,倒像是掉了幾滴貓淚。
應當是很重要。
扶璃努力辨認了一會,卻還是只認得出“放”啊“我”啊“舍”之類的字,剩下的就和她眼對眼了--白搭。
扶璃有點後悔。
這樣看來,小草念她的時候,她應當多學幾個字的。
現在卻是吃了沒文化的虧。
想起方才她那般說了、紫雲仙士才肯念,扶璃氣悶地將紅封紙往兜里一放,繼續探。
閨房探得差不多,扶璃繞過刺繡屏風,發現後面居然還有扇門。
她站在門前,手才搭在門把手上,頓了頓--
扶璃突然生出種感覺。
門後面有東西。
那東西盯着她,只要她一開門--
扶璃低頭,這才注意到,沿着門縫綿延進來的一點灰色影子。
那影子彷彿也生出了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扶璃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寒毛直豎。
“噓。”
突然,從後面伸出來只手,嚇得扶璃下意識要尖叫--下一秒,嘴巴就捂住了。
扶璃眨眨眼睛,仰頭看着捂住自己的…
“書生?”
剛來時給她領路的那個書生。
他怎麼會在這?
書生朝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別動,外面…”
扶璃心領神會地點頭,書生這才放開她。
扶璃立馬就退得遠遠的,書生指了指屏風後面,扶璃想了想,還是跟着他去了那。
這下,她又回到掉落的地方了。
“書生,你怎麼在這?”
扶璃笑盈盈地問。
書生朝她作揖:“小娘子您再看看我。”
扶璃看着書生,他沒提燈籠,青色長衫,一身書卷氣站在那,臉色還是黃,蠟黃。
她終於明白過來:
這是個鬼。
死的。
扶璃寒毛直豎,她是真怕鬼,可對着書生那眼神,不知為何,又不怕了。
大概是他眼神太馴良了吧。
“抱歉,嚇到小娘子了,只是有件事,”書生道,“我無人可托,只有小姐能看到我,我便也只能託付給小姐。”
扶璃可不是那等愛助人為樂的。
她想了想:“那你幫我做兩件事。”
“只要小生做得到。”
書生道。
扶璃從兜里將紅封紙遞給他:“第一件,你念一念,這上面寫了什麼。”
書生目光落到紅封紙上,過了會,才嘆了口氣:“這是一封放妻書。”
“放妻書?那是何物?”
扶璃只聽過和離、成親之類,卻不知道還有放妻書。
書生卻沒解釋,只是接過紅封紙看了遍,才念起來。
他語聲朗朗,態度溫文,念起來又是另一種感覺。
“窈娘親啟:
辰時雨,窗外夜闌珊。
我坐在桌前苦思半宿,才敢落筆。
得你為妻三載,幸甚。可如今卻不得不作那負心人,棄你而去…赴京趕考路上,遇一女子,她秀色可愛、爛漫動人,我愛之慕之、憐之惜之,心動不已,此時方知,從前種種皆是錯付…不舍她為妾,便只能寫下這封放妻書,萬般種種皆為我之過,與他人無尤。
田舍資財悉數付於你。
以下附放妻書,已簽字託付同窗溫生帶回。
無顏回鄉見你。
望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窈娘,珍重。”
書生緩緩念完,房間裏頓時陷入安靜。
扶璃沒說話。
那段話彷彿還在耳邊:“……我遇一女子,她秀色可愛、爛漫動人,我愛之慕之、憐之惜之心動不已,無從抗拒……”
從前你也對窈娘愛之慕之,說要風雨同舟呀…
扶璃堵得慌。
書生將紅封紙翻了個面:“還要念么?
“後面是什麼?”
“正式的放妻書。”
扶璃“哦”了聲,點點頭,又搖搖頭,道:“算了,不念了,再聽我便要氣死了。”
她道。
那情信和放妻書放在一塊,自然是同一個人寫給窈娘的…
所以,那女鬼是那窈娘么么?因為被拋棄,所以死了也要化作厲鬼來折騰年輕男人?
這書生…莫非是被那女鬼折騰死的?
“你是不是姓溫?”
書生一愣:“當是。”
“為何是當是?”
“做鬼做久了,許多事就忘了。”書生面色茫然,“但這溫字很是熟悉。”
扶璃看着他,心想,倒也是個可憐鬼。
那負心漢在京城軟玉溫香,嬌妻幼子說不定都有了,他這同窗千里迢迢給他帶信,倒把命給送了。
扶璃將紅封紙要了回來,好好地放在兜里。
書生看着她做完,才道:“現在,小娘子可以聽一聽我的請求了嗎?”
“當然。”
扶璃抬起小胸脯。
“隨我來。”書生道。
扶璃也不知道他如何做到的,隨着他話落,下一秒,她就出現在了一個密閉的石室里。
石室里蜷縮着好幾個年輕男人,一見她進來,下意識手腳就是一縮。
扶璃捂了捂鼻子:“好臭噢。”
似是聽見她的聲音,那幫年輕人才反應過來,只是他們反應有些遲鈍,過了會才問:“你,你是人?”
這個問題扶璃不想回答。
她別過頭去。
書生又朝她作揖:“抱歉,這些村人被困在此處多日,求小娘子救他們出去。”
扶璃想起老村長和這人說的話,數了數,確實是八人。
只是也忒臭了。
“這便是你求我做的事?”
“是,小生知道小娘子和那位仙士是有大本事之人,除了你們,也沒人能將我這些同村救出去。”
“你倒是好心,”扶璃深覺自己沒看錯人,想了想,“但你還差我一件事。你是見過那女鬼的吧?幫我將她引來。”
石室里的年輕人只看得見小姑娘對着空氣說笑,嚇得渾身發抖,一聽她還要將女鬼引來,更是瑟瑟發抖。
“求,求…”
他們話還沒出來,扶璃口中那女鬼就出現在了石室。
她依然着一身大紅嫁衣,紅衣白骨,杵立在石室內,竟有種森然的美麗和詭異。
她空洞洞的眼睛對着她。
下一秒,扶璃的脖子就被扼住了。
扶璃兩條胳膊腿在半空中蹬時,忍不住淚流滿面:這些人為何總喜歡動她脖子?
不過即使是這麼被吊著,她也毫不費力地將紅封紙從兜里拿了出來,攥在手心。
女鬼的白骨鬆了松。
扶璃喉嚨“嗬嗬嗬”地響着:
“我,我和你做個交易。”
“你若幫我、對付我那負心漢,我就將這紅封紙和在他那的,你的那些信都、都還給你。”
對着女鬼那空洞洞的眼睛,扶璃擠出了幾滴恨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