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深山蔥鬱

008 深山蔥鬱

露水濕百葉,涓滴入木心,秋色黎黑,老者迎風而立,背後,一位青年人在修整籬叢,背着村中唯一的一把弓勁弩。

谷善兮寅時二刻便起,洗漱后,爬上牆頭遠眺,那人似乎是莫老頭,往後一翻,深呼吸,找出包袱,往裏一通亂塞。

聽到腳步聲,劉游繳回頭,笑着打招呼,“阿善,這麼早?”又往後看了看,“阿粲呢?”

莫老頭回頭,頷首,依舊慈眉善目,而後又轉過回去,望着山的入口。

谷善兮扯緊包袱,沒吭聲。

卯時正點過後,陸陸續續有人來,大多是由長輩陪着,唯獨谷粲兮、鄧石。

劉蓼兒上前,“喏,阿善,這是你的,一起吃!哎,也不知道要走多久……”

谷善兮本不想接,但喉嚨動了動,待她反應過來,包子已被抓在手裏。

酥軟的麵皮、嫩滑的豆腐、沾汁的肉……

谷粲兮冷哼。

谷善兮只當不認識。

就這樣,誰也沒理會誰,在鄧石的暗示下,眾人眼神互換。

莫老頭一一檢查,確保孩子們都裝備完善,才揮別家長,刺籬門被打開,火把被燃起。

一行八人,莫老頭墊后,十三歲零十個月的玉子打頭,他最大,得負責探路、撒驅蟲粉、清除樹枝障礙。

鄧石走在他後頭,舉着螢火囊,二人配合。

然後是隊伍里的三個女孩,孫薇薇、谷善兮、劉蓼兒;七歲過半的谷粲兮四處打量,年滿八歲的劉橋目光嚴肅。

人人掛有背囊,腰間系有草藥、水筒、一根繩子,手裏握緊長樹枝,長褲綁腿,袖子也緊緊捆着,頭上戴有頭巾,遮住耳朵,圍繞脖頸,除了手、臉,一點兒皮膚也不外露。

西南地區最多蟲,一愣神,說不準肩上就落下了一隻形狀詭異的甲殼或軟體……

此時,晨曦還未走出地平線,只有微微光亮。露水滴答、滿世界叫喚的秋蟬、怪異的鳥啾,不斷刺激着人的神經,除了莫老頭,一個個小臉緊繃,視線警戒。

莫老頭感受到了孩子們的緊張,摸摸鬍子,有些驕傲。稚子目如松,驕陽初現,吾家兒女兮齊光。與往日搗亂的模樣相比,他們的父母家人,一定倍感欣慰。

確實,第一次進入深山的人,是會被它的神秘、厚重、粘稠與幽冥給震懾到。

玉子拿着長樹枝,小心翼翼,神經緊繃,左戳戳,右打打,手心是汗,他已經被猴子、山鼠、會飛的東西嚇了不知道多少次,若不是莫老頭在,以及胸中那份作為“大哥”的虛榮,他一定掉頭回家。佛祖如來太上老君蝴蝶媽媽盤王老爺,保佑啊保佑……

孫薇薇走五步閉一次眼,心中哀嚎,啊啊啊啊,怎麼那麼多蟲,那麼多腳啊……

谷善兮長呼一口氣,脖子不抬,小心翼翼,盯着上頭,來這種地方,谷粲兮腦子真是秀逗了。

莫老頭並未出聲安慰,或緩解眾人的緊張,此時的他,目光矍鑠,衣袍飄動,完全不似一名鄉野大夫,這些孩子,也不再是他眼裏的晚輩。

山勢漸陡,植被也越來越密,地上的泥黃已經被草叢和低矮灌木完全遮掩,只能先腳尖着地,左右擺動,安然無恙后再落下腳跟。

“嘶、嘶、嘶……”

“滴、滴、滴、滴……”

“吱、吱……”

“沙——沙——沙……”

每一寸空間,都蔓延着它們的呼吸、語言,甚至行動,八人暴露在外的毛孔大張,濃密的影子正悄悄鑽入……

“啊!啊——救命啊!”

驚鳥俱顫,枝葉震動,漫天的水群如冰刃一般墜落,鋒利的硬甲刮過大腿或腰部,尖銳的硬刺落在腳上手上。

一群黑色的古怪生物竄出,沖亂七人!

“啊!哇啊啊啊,血啊!”

谷粲兮的手上有一道狹長的口子,鮮血直流,與身後的劉橋抱做一團,涕淚相粘。

玉子、鄧石使出十二分氣力,手腳並用,想要驅散這可怖的傢伙,“碰、碰、碰碰……”沉重的聲音再一次刺激着他們。

孫薇薇一把抱住谷善兮,差點兒將她勒得斷氣,拽開這隻八爪魚,谷善兮目光如刃,孫薇薇對上,不管不顧,一通哀嚎,“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劉蓼兒緊貼二人,臉色煞白。

混亂之中,谷善兮未變,心跳如雷鼓,呼吸急促。隱隱約約,那怪物身上長滿魚鱗般的硬甲,會呼吸似得,一張一合,似蛇、似豬、似鼠,雞皮疙瘩爬滿全身,寒毛倒立,如篩子亂顫。

一個木盆大小的堅硬球體滾進了鄧石的懷裏,那石頭竟然會呼吸,彷彿有什麼東西要立刻衝出來,爬滿全身!“啊!啊!”

他把懷裏的東西一扔,叫聲已經帶上哭腔。前面的玉子一轉身,一個東西撲面而來,反射性的一甩,這個怪物竟然在兩人間像傳球一般跳動,轉了幾圈,才被徹底拋開。

七個人要瘋了,你拉我扯,鬼哭狼嚎,磕磕絆絆的往前沖,想要擺脫這群東西,然而一群一群的螞蟻,已經從他們的腳上往上爬,大腿、腰背、肩膀、甚至脖子……

“救命!救命啊!啊啊啊啊!”

一里開外的三人腳下一空,哪兒來的怪叫?不對!有人!

莫老頭在後頭,將一切瞧得分明,氣笑了,拽緊繩頭,大步上前,用力拍打。

掰直玉子兩人,分開孫薇薇與谷善兮,“都閉嘴!那是穿山甲!”一個使勁兒,拍掉他們身上的螞蟻,“再叫,螞蟻就鑽進嘴裏了!”

……

待七人都冷靜下來,已經是半刻鐘后。

莫老頭幫谷粲兮包紮好傷口,“傷口看着大,但不深,只是被它們的甲片劃到了,有些疼,別用大力。”

倆孩子一抽一搭的,委屈巴巴,尤其是之前看起來最為鎮定的谷阿粲。

莫老頭耐心解釋,“你們是遇到了一群穿山甲,它們估計在掏螞蟻窩找食物……”

說著說著,他想起第一聲救命,語氣嚴肅,“剛剛,是誰最先喊的?玉子?”

玉子握拳掩飾,眼神虛晃。

莫老頭看他,眼裏多了一層其他的期待與嚴厲,“玉子,你是家中獨子,自小備受寵愛,可你也別忘了,將來,你更是我原國的軍人。”

玉子姓安,全名安玉常,十二年前,安老爺子——軍中的千夫長病死邊疆,唯一的兒子前去頂替,也就是玉子的父親。

安老太太哪裏受得住,將唯一的寶貝孫子視若珍寶,就連每年只返鄉一次的兒子想嚴厲教導,她都不讓,千方百計地讓玉子衣食無憂、逍遙自在。

玉子悄悄立直腰,軍人?他不是沒想過,只是,將來太沉重,有奶奶護着,父親健朗,他不願意想。

莫老頭卻目光如炬,少年時期的躲避,大多是因為感受到自己的無力。他遞出一隻短鎩,“你看它如何?”

這東西燙手,“……你,您,給我的?”

莫老頭點頭。

拿起武器的少年,喉結滾動,忽然覺得肩上重了不少。

谷善兮幾人七倒八歪,互相靠着。鄧石有些羨慕。

谷粲兮的眼淚早就幹了,摸着包紮起來的地方,小蘿蔔頭忽然記起,有過一位百族大叔說他膽子小,得進山練練,小臉忽的赧紅。

“哼,膽小鬼。”

!最討厭的谷善兮!谷粲兮閉起耳,走近鄧石,拽起他的手。

呵!谷善兮抱胸,面色不虞,“還走不走了?”

八人重新出發,除去兩姐弟,五人輕鬆許多,也許是因為剛才鬧過一陣了,也許是因為天色大亮,總之,山林里的一切都可愛起來。

孫薇薇摘了不少野花,給谷善兮瞧,被打發了。

劉蓼兒在記一些草藥的位置,想下山時再來取,專心致志。

前頭的玉子,走上幾步就看一眼手裏,人竟比從前的弱書生模樣英俊許多,他也不管後頭時常飄來的“給我看看唄”,“你會不會用?”“我爹也有一隻,我都沒摸過……”

腳下的路越走越高,衣衫逐漸被浸濕,風光也更甚。

巨石嶙峋,玉子周身的力氣卻彷彿用不完,最先登上茅山山頂。鄧石咬牙,手腳並用。

伴着加速的心跳,谷善兮喘氣,也站上頂端。一把抓回欲懷古望今的安玉常,與鄧石合力,將剩下的兩姑娘也拽上來。

莫老頭則一手一個,八人短暫休整。

“哇,好美啊。”孫薇薇坐在一塊臨崖的石頭上感慨。

晨霧將散,餘韻纏繞綿延的山林,光線照耀到的地方皆被暈染成翠、化翡,飛鳥斜行,蓬勃的生機自大地破殼、生長,從樹尖燃起,恬淡、壯闊、古老三種力量交融心間。

谷善兮的胸腔里皆是這沁人心肺的氣息,倏然間,心神俱寧。若有此景伴餘生,誰人還問世間難?

莫老頭放下水囊,眼裏卻是另一片山川。

十七年了,十七年了啊。他無聲大笑,“臨高台,望天衢。飄然輕舉,陵太虛。攜列子,超帝鄉……降彼天塗,頹窈冥。辭仙族,歸人群。懷忠抱義,奉明君。任窮達,隨所遭。何為遠想,令心勞。”

北方曲調,聲線渾濁,豁然中餘韻蕭蕭,叫七人聽得悲愴、入迷。

群山染上金輝,他們似乎看到了史書里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賢者大將,於是,國祚百年,群山不改,生民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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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王妃請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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