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 奴水湖畔
五日過去，鄧石靠在一個樹樁邊休息，大腿內側被磨出了水泡，正騷癢難奈。
“阿叔，這還要多久才到啊？”
“至少還有五日哩，這次長途跋涉，不習慣吧？”
鄧石有些垂頭喪氣：“每次阿爺回來，我都牽着他的馬在村中溜達，從沒這樣過……”
“你那才騎多久？不過鬧着玩呢。”喂馬的阿叔笑笑，“也好，就當提前入營鍛煉了。”
鄧石問道：“等我去替阿爺了，是不是也就有自己的馬了？”
“哪能呢。你這是有祖蔭。鄧老爹立了戰功，得了賞賜，又升了百夫長，這才有的馬，若是尋常百夫長，斷斷不可能有的。”六子叔繼續說：“你去替你阿爺，一入營，年紀輕，啥也不會啥也不懂，誰服你呢？在你服眾或是立下戰功前，鄧老爹一定不讓你牽馬回的，招人嫉妒啊。”
鄧石似懂非懂，“可村裡叔伯都在那兒……”
“傻小子，軍營那麼大，咱茅山村才多少人呢？何況咱們屬邊兵，每年還會有其他州的戍卒入營，營里又有百族士兵，你承襲鄧老爹的軍職，沒有點本事，誰聽你的啊？”
“那玉子……”
“哎，玉子他爺爺更愁了，”六子叔坐在石頭上，擺擺手，一臉無奈。“
莫唬他，”放水回來的阿毛叔聽罷，對鄧石說道：“你現在不用想這些，回村后每日跟着村學裏的樊阿爹學，扎紮實實的，入營之後有你阿爺手下的人幫着，再有同村叔伯哥哥們照顧，不怕。最重要的，千萬要把功夫練紮實了，萬一啊，能保命。”阿毛拍拍小夥子的肩膀：“咱們也都是這麼過來的。”
鄧石摸摸後背上從莫梟那求來的弩，壓低聲音：“叔，莫大夫真的做過咱越州的州牧？”
這話還沒說完，六子叔的手就用力拍過來：“胡說些什麼，不過是個大夫。”他看了眼四周，動了動唇，還想說上兩句，被阿毛叔阻止了：“行了，該啟程了。看好你的武器。”然後，也不管這小子了，召集同村的人，上馬拉韁。
鄧石手忙腳亂，解開又一次被打上結的繩子，也顧不上疼和癢，將弩背好，欺身而上。一行人，各個身姿挺拔，唯有中間的那一單薄肩膀，有些稚嫩，有些搖搖晃晃。
夕陽無限，人世多迢迢。
又是一個漫長的夜晚，宿在荒山野嶺之中。同樣的單薄身影，因蚊蟲、擔心、疲倦與潮濕的樹榻，難眠，又沉沉睡去……
太陽遁入黑暗，而後，重新浮現。南定縣的更聲在卯時敲響，它西邊的一百多裡外的西，奴水湖宛若一輪明月被細緻地綉在山谷之中，晨曦為它披上輕紗，柔和的罩在南定關的面頰上，數十年的休戰，讓這位長眠的戰將也生出了寧靜的木棉清香。
越州在一百三十年前正式併入原國版圖，但七十八年前的原杞之戰，將世代聚居於此的百姓都捲入了鮮血、野蠻、暴力與仇恨之中，不少百族人出逃，蟄居在如今的毛州、石州，以及杞國境內的藤部、燕部、鹿族一帶。
朝廷為平定戰爭，將西北戰神調來南定，又往杞國選派數位和親公主，甚至還與如今的譙國達成同盟，百族勢力也失去了無數族人。二十年後，雙方終於停戰，立下奴水之盟。此後，南定關由百漢士兵一齊戍守，這也是原國唯一一座擁有兩位大將鎮守的關城。
如今的兩位將軍，一位是出自中州將門的大都尉何勁充，一位則是來自苗族歲氏的二都尉歲陽，兩人雖只共事三年，摩擦卻不小，除了越州兵戶出身的漢族士兵仍保持中立，軍中早已分為兩個陣營。
“劉叔，你說這次又是因為什麼？”一位與玉子長相相似的青年人，趁着穿鞋子的空隙，悄聲問向一旁的中年人。
劉同嘆氣，可千萬別再有士兵受罰了。他沒有回答安慶裕，而是朝外頭望去，依舊沒見楊副將的身影。
“叔？”
“得了，你們管好各自的人，千萬別出頭。”劉同系好軍靴，叮囑帳中的幾人一句，便在號聲再次吹響前，往校場跑去。
貴子不免着急抱怨：“坡子怎麼這麼慢！平日吃得最多，關鍵時候那力氣都白長了。”
“行了行了……”
“坡子別被攔住了……”
“要是還丁娃那傢伙受罰，我非宰了那小兔崽子……”
“嗚————”號聲再次響起，五六個人立馬停住嘰里呱啦，腳一出營帳，就都是一副威嚴端正的軍人模樣。
校場內，未等全軍來齊，比武就已經開始。士兵們定睛一看，其中一人竟是大都尉，另一人則是他手下的徐副將。而二都尉、楊副將，皆不見蹤影，百族士兵開始有些騷亂。
一勾拳，狠辣而果決，就這麼在徐副將的臉邊擦過，他心中警鈴大響，腳向後邁去。猶豫再三，在那毫不留情的老道拳頭下，開始反擊。“嚓——”
何經充一個回身，挑起一把鋒利的長槍，一甩，紅纓在空中迴旋，往徐副將胸口疾馳而去，護心甲胄用力一挺，那人虎口一痛，側身，手肘后傾，右腳如磐石落地。
眯眼，在眾人的驚呼中，一支從斜後方刺來的箭矢沖入后心，電光火石間，紅纓槍騰空，在甲胄的連接處裂帛而入，鮮血飛濺。
“徐副將！”站在一側的刀筆吏瞳孔大睜，不可置信：“他他他……你……”他對上了何經充嗜血的眼，指尖戰慄，徐副將……徐……可是上京委派的都尉屬官……
全軍震撼。徐亞民倒在地上，身體下落的慣性使得紅纓槍更加深入，而背後的箭矢，箭羽朝向日光，士兵們木然望去，“越”之一字，赫然站立在黑鐵的冰冷之上。
長風呼嘯，軍旗獵獵。何經充站上高台，指向箭矢發出的地方，一個年輕的戎裝男子端坐馬背，盔甲掩掩，看不清如何面容。
“徐亞民叛國通敵，本都尉已親自斬殺。即日起，余耀明，暫領大都尉副將一職。違令者，死。”
先是如死一般的寂靜。
而後，
三軍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