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巍縣之行
因為二姐的堅持,谷善兮又在家中養了三日,還被要求學起了針線。第四日清晨,她早早的睜開眼,一個鯉魚打挺,肩平頸直,鼻子動了動,哇,好香。窗外天微明,約卯時一刻。
躡手躡腳地走出屋子,輕輕闔上門,小心翼翼往臨屋的窗子望,嘿嘿,二姐還在睡呢!谷阿善走近灶房,勺水洗漱,然後出門,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這才循着香味而去。後院隱約有光亮,越走近,越能聞出米香與花茶的清甜。
“阿善?”秋分更近了,日子漸涼,谷鶴兮披着一件外衣,坐在茶屋看書,忽而腳步聲傳來,抬頭。
晨霧朦朧,萬物未醒,村中打更的雞鳴更慢了,偶然響起的犬吠也異常慵懶。院中幽幽,只燈影輕晃,昏黃的暖意暈開,那人容顏如玉,渾身都裹着一股世間少有的安寧,不知為何,谷善兮的鼻子有些酸,微微仰起頭,“大哥起得真早。”
“我向來卯時正點就醒了。”谷鶴兮給小妹倒了一碗溫粥,“來,先喝點粥。”
谷善兮走近,脫鞋上塌,抱起粥碗,幾口下肚,暖洋洋。
“大哥在看什麼?”
谷鶴兮把空的粥碗放進身旁的木桶里泡着,開始煮茶,“是《老子》,這是你以前最不喜歡的一本書。”
“我為什麼不喜歡?”谷善兮好奇,伸手取過,翻開夾着竹葉的那頁:“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
谷善兮果斷地放下……
“大哥喜歡《老子》?”
“倒無關喜歡,只是這書,能開闊人心。”谷鶴兮望着眼前的小妹,腦海中不自覺地閃過往日,問,“阿善可想知道自己的從前?”
“嗯……”谷善兮玩起手指:“我以前,經常欺負人?”
“阿善從未有過真正的傷人之心。”谷鶴兮目光乾淨。
嘶,谷善兮蹙起眉,垂下眼,心口有些疼,也許是習慣使然,她忍不住掐了幾下自己。
谷鶴兮微怔,似乎想起了一些事情,看向小妹的衣袖,有複雜,有讀不懂的思緒。雙手輕抬,默默往茶釜中倒入干菊,爐火旺盛,芳香四溢。
“大哥,為什麼?”谷善兮沒頭沒尾地冒出這一句。
東方微明,谷鶴兮久久沉默,才緩緩抬眼,“阿善,濁以靜,物則得清;安以久動,物則得生,此自然之道。保此道者不欲盈,唯不盈,不新成。”那一眼,如曠谷釋冰,綿長邃遠。
“唯不盈,不新成?”被那目光緊緊抓住的谷善兮小聲念着,一時之間也彷彿抓住了什麼,若有若無。
谷鶴兮將茶盞遞出。接過,一口入腹,茶水清爽,唇齒生香,不澀不甘。
茶爐的溫度慢慢褪去,谷鶴兮重新捧起書卷,靜靜翻閱;谷善兮曲起雙腿,靠在幾邊,看晨光漸朗……
等到卯時三刻,谷燕兮兩人陸續起來,吃完早飯,各自收拾好,便鎖上院門。
“阿善頭還疼不疼啊?”
“阿善,都快是大姑娘了,以後可得小心,別再傷着自己了啊”
“阿善……”
終於揮別最後一人,谷阿善踏上官道,揉揉自己僵硬的臉頰,一里百戶,我怎麼這麼有名?
待四人抵達巍縣時,已過辰時,谷善兮和小弟拿着劉家姐弟給的棗糕在吃,大哥則是熟練的將符信交給守衛檢查。
一進城門,入眼便是一條寬大的街道,叫經文街。谷善兮伸頭張望,目不轉睛。
兩旁的木製鋪子大多是雙層的,偶有三層,其門或牆角多用浮雕或鏤空,刻有鳥、猴、鹿、龜,甚至蛇、虎等物,街上不時響起叮叮噹噹的響聲,不知是風吹響了懸挂的鈴鐺,還是行人身上的銀飾。
來往的人大多穿着藍色、黑色、暗紅的民族服飾,或百褶裙,或綁起褲腿,或是直筒褲;小袖口、挎布包,頭上裹着各式粗布,不少綉有紋路或是染過、拼接過,還有一些是綴着銀飾、頭花的。
谷粲兮指着一處,“看見沒,那是大哥賣兔子的地方。”
那是一家酒館,上下兩層,一樓,棕褐色木門板堆放在兩旁,竹子做的菜牌放在一側,另一側擺着不少大大小小的酒缸;二樓有欄杆,裏頭坐着的人可以視野無礙地看到底下的街道,上頭撐有篷,蓋着一塊黑得發亮的土布,似是用來遮風擋雨?
谷善兮這會兒正好走過,豎起耳朵,店家與買家或用蹩腳帶着口音的漢語對話,或是直接用彼此的方言夾雜着手勢交流,湊近去聽,哎?自己竟然聽不太明白。
谷粲兮在一旁抱起胳膊,唉,三姐怎麼還是像鄉巴佬一樣。
谷鶴兮與二妹走走停停,已經買下不少東西,都先寄存在鋪子裏,回頭再取。二人又拐進綿喜巷,跨進一家簡樸的小肆。
“走啦走啦。”小蘿蔔頭催促道。
“知道了知道了。”谷善兮轉頭,“咦,竟然是酒?”
店家正與大哥說著話,看起來關係頗好。
“呵呵,這個月我剛去收了一批好酒,你看看,苗家糯米、彝家的桿桿、侗家的重陽、五蛇、蜜酒,還有壯家的木薯沖、米雙……”
東叔的阿爹是百族人,他從小在寨子裏長大,成親后才定居縣城,開起了酒肆。
“伯伯,那您這有什麼藥酒呢?”
“呵呵,這便是你那小弟吧?倒是少見,怎麼今日,四人都來了?”東叔知道谷鶴兮有三個弟弟妹妹,谷燕兮見得多一些,兩個小的倒是稀奇。
“對啊,我就是大哥的小弟,您還沒回答我呢?”谷粲兮仰着頭,撲哧雙眼。
“是啊,今日帶小弟小妹來縣城逛逛。”
“哈哈,好好好,”東叔收回視線,笑着開口,對着谷粲兮介紹,“金櫻子酒呢,老人家喝了好,強身健體,對血脈好;壯家的坐月酒,最適合生了娃娃的嬸嬸們;田七酒有益風濕,活血、補血……”
最終,一行人買了田七、坐月和金櫻子各二十斤,五斤裝成一小壇,一共十二壇。
谷善兮好奇問道,“大哥,你是什麼時候認識東叔的呀?”
“大約……五年前。”
“十二歲?大哥,你不會在那個時候就偷偷買酒喝了吧?”谷善兮還真是真相了。
谷鶴兮笑而不語。
放慢步子,谷善兮捅捅小蘿蔔頭,“哎,大哥的酒量是不是很好?”
小傢伙一臉疑惑,“嗯?大哥喝酒嗎?”
……行,你這弟弟當得好。看着前邊的身影,谷善兮實在想不出大哥喝酒後的模樣,十二歲就開始喝酒了嗎?
而後,四人又陸續進了藥材鋪、肉乾肆,還買了不少辣醬罐子,前頭,則是一條賣干雜的巷子。
咦?竹蓀!竹蓀煲雞湯、竹蓀銀耳甜湯、竹蓀包豆腐……“大哥,我想吃這個。”
谷鶴兮聞聲看去,目光微頓,有些疑惑。
谷阿善自顧自地點頭,小蘿蔔頭則詫異地跑近去看那竹蓀是不是有什麼不一樣。
躺在貨攤上的竹蓀,依舊是醜醜的,像個白色的網,戳了戳,唔,還是和紙一樣軟綿綿。
“喂,別碰,這乾貨怎麼能上手呢,萬一手上有水有油,那還得了!”鋪子的店家是位百族婦人,嗓門很大,這孩子真是不懂事。
“我……”谷粲兮被吼了一嗓子,四周的目光瞬時集中掃來,小臉漲紅,“哼,我又不是故意的,要是髒了,我,我會買下來的!”
“嘁,買下來?”赤裸裸的目光將谷粲兮上下打量,這穿着,得了吧,“走走走。”
谷善兮回頭,眉一挑,步一跨。
“喂喂喂,你哪來的!給我放下!”店家氣急,指着谷善兮罵罵咧咧,抄起掃帚。
“急什麼呢!”谷阿善背着一手,到處嗅嗅,“怎麼一股子茅房味,這竹蓀哪兒來的呀?”得,茅山村的小霸王回來了。
“阿善。”谷鶴兮聲音威嚴,他大步走進,正色道,“快給麻娘子道歉。麻店家,家弟家妹無禮,實在抱歉,他們碰過的竹蓀我都要了,勞您稱一稱。”
谷阿善不服,卻拗不過大哥的堅定,心裏多了一份怨氣。哼,“麻婆婆啊,對不住了,勞您稱一稱哎!”
小蘿蔔頭嘴角微揚,急忙用袖子擦去。
麻娘子臉色難看,得虧是多看了幾眼谷鶴兮,才擠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谷阿鶴啊,不是嬸子啰嗦,你們漢人不也常說長兄若父,這可得好好管管。”谷燕兮在一旁,攏了攏小妹的肩膀。
“嬸子說的是。”
“喲,這漢家姑娘夠潑辣。”
“嘁,什麼潑辣,分明是瞧不起人。”
“這谷鶴兮還念過經館呢……”
“沒爹沒娘的,可不就是這樣……”
谷善兮嗖地轉身,逮着人就吼,“一群長舌婦,你們吃飽了撐的?呸!”
此話一出,人群嘩然。
有人怒目而視,有人高聲喊叫,還有輕蔑地笑着的,甚至還有人擼起了袖子的……攔人的……
其間的漢家人連忙解釋,還有不少大叔大嬸停下腳步,向著谷善兮發火:“什麼混賬話!連你阿叔阿哥都罵?豎子無禮,還不認錯!”
“臭丫頭,腦子漿糊了?!說話!”
谷燕兮也焦急勸道,“阿善,聽話,先道歉。”
谷鶴兮則擋在谷善兮的面前,神色沉重,未發一言。
拽着衣角,看了一眼那寬厚的背影,手中用力,袖內的皮膚已泛紅,“我錯了!”
人群里的漢家人一聽,立馬附和,“對對對!”
“看吧!還是個半大孩子,脾氣不好呢……”
“跟個娃娃置什麼氣!啥也不懂呢……”
“大哥……阿善她……”谷燕兮牽着小弟的手,目光擔憂。那小姑娘頭也不回,一個勁兒地往前沖。
谷鶴兮微微緩和,示意二妹別擔心,提着麻娘子遞來的包裹,步伐加大。
谷善兮改為小跑。
“阿善,走這邊。”谷鶴兮的聲音依舊是往日的溫和。
谷善兮收腳,差點兒被自己絆倒,撒氣般地跺了幾下地,繼續跑起來。一段路后,才緩緩折身,餘光瞄準方向,一步不停。
谷鶴兮伸出一隻手,手上提着一個包袱,指節上紅印深勒。
谷善兮閉眼,咬牙,返身,一把搶過。
“阿善。”大哥的眼睛裏一向是溫暖的。
“切切偲偲,怡怡如也……”
滾滾滾!谷善兮恨不得舉起雙手捂住腦子裏的那雙耳朵!
“阿善,出門在外,務必謹言慎行。”
谷善兮對上大哥的眼,心中委屈,偏過頭去。
二人并行,此事,也算翻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