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 明丘之墓
他們是誰?為何長眠於此?
也許是身體內因人命凋零而涌動的暗流太過激烈,亦或是同族血脈在燃燒,谷鶴兮只能飛快起身,繼續尋找。只是,腳下的步子更輕、更謹慎,唯恐碰傷了任何一人。
谷燕兮在遠處看到了大哥的異常,攥緊雙手。
落日帶來的金輝,從少有高木的西南方向灌入,綠葉飄蕩,使得光線閃爍。谷燕兮伸出手遮掩,卻被地上一道異常明亮的金光吸引。她慢慢蹲下身,掃去腐敗的落葉、推開土壤,一隻小巧的漢式虎鞋露了出來......
谷燕兮雖長在越州,常年聽着大人談論戰爭與死去的人,卻從未親眼目睹過這片土地上流傳着的暴力與野蠻,更何況它們留下的痕迹?指尖不敢靠近,她想起了再也不能見到的李叔、張叔.......彷彿血雨腥風再次來臨。
她睫毛顫動,一隻手撐上額頭,白皙的皮膚上青筋可見。年少的人該如何理解這樣的真實?那些曾讓人感動且尊敬的歷史所留下的刻骨心寒?那些原以為已經消散了的殺戮,仍真實地發生在這片大地與隱秘的黑暗之中?
陌生的百族人仇恨且冷漠的神情,毫不猶豫地揮刀,撕心裂肺充耳不聞。這得是多滔天的恨,才能對殺戮如此麻木?她深深呼吸,咬緊泛白的雙唇,挖開舊土。
一截白骨,那麼的短,那麼的小,就這樣沉默地躺在無人問道的深山......
這可是一個孩子。
谷燕兮再也控制不住,削瘦的肩膀劇烈聳動。茫茫蒼天,這樣的遇見,可能慰藉那些不曾瞑目的魂靈?
遠處,谷鶴兮的手上握着蛀蟲的女式木簪、年邁或剛剛生產後的婦人所佩戴的抹額,跌倒在地。激起層層白骨相叩,令人作嘔的屍味與詭秘香氣混淆在鼻息間,傷口劇痛,粘稠的血液染紅了胸口。
“大哥!”谷燕兮猛然抬頭,跑步而來。
谷鶴兮握緊雙拳,用盡全力捶打。五歲啟蒙,六歲入學、十一始知政事,成為先生年紀最小的授業弟子,后僅三年,就寫出了一篇叫先生拍案的越地治論,少年意氣風發,欲效先人以續化民治世之道。可誰知,多少個夜晚他酒入愁腸,滿眼都是弟弟妹妹寄人籬下的身影,父親音訊全無、母親抱憾早逝,志向逐漸被淹沒在孝道之下......
是的,他恨。恨別人,更恨自身的“恨”,因為他確實是那樣深地愛護着三位弟弟妹妹,那已是他僅有的親人。於是,他讀老子,以消鬱郁之氣;他將所學傳授小弟,以托未盡之志;他制扇習畫,以緩思親之痛。再後來,他如父親期待的那樣,成為了一個溫和、寬厚的人。可未經更廣闊的塵世磨練的少年人,真的能擔“寬厚”二字嗎?
不能。
這是谷燕兮第一次看見大哥痛哭,曾經霽月風光、眉眼疏闊的大哥......
阿藍站在坡上的陰影里,滿目複雜。
等到三人離開時,已是繁星漫天,藤蔓邊緣的小坡上立起了一座衣冠冢,矮矮的,卻堆滿了兩位少年人不經世事的真心。
阿藍帶着他們找到一條山澗,靜靜看着兩人清理衣物。
“......阿藍?阿藍?”剛剛推開竹籬小院的門,裏頭就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
阿藍懊悔地拍打腦門,迅速跑去攙扶着牆沿走動的老婦人。
老人家攥緊他的手,“回來了?回來了?”
“回來了回來了。”阿藍捏捏她的手,語氣調皮。
老婦人展露笑顏。不難看出,年輕時的她必然是位美人。
“炎玉昭?”她聽見另外兩道腳步聲,聲音不悅。
“不是不是......我喜歡的阿妹和她哥哥。”阿藍急忙解釋。
“......”老人家扭頭,想回屋內。“......阿奶,他們.....”阿藍不知道該不該說,聲音很小,“去了明丘......”
老婦人瞳孔無光,但你能感受到她此刻的憤怒,“你帶去的?”
“他們自己走到的......”
“......”老人家胸膛起伏,狠狠地往阿藍身上打去。
谷燕兮二人被她的動作一驚。
“我說過什麼?不許他們去!不許!”顯然,老婦人已經不能控制自己的脾氣,大發雷霆。
兄妹二人對視一眼,鮮有百族人的漢話發音如此流暢。
“......您是漢家人?”
老婦人的手頓在空中,不可置信的轉過身,先是一陣激動,而後,竟氣出一口鮮血。
“阿奶!阿奶!我沒有!”阿藍帶上了哭腔。
老婦人顫抖着手,指着阿藍,“你們,你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笑聲悲涼,絕望得催人淚下。
“阿奶!我......我救了他們。”阿藍眼眶泛淚。
老婦人心中大慟,扶着牆沿坐下,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您......是漢家人?”
穆阿婆辨出聲音的方向,雙手伸向空中。谷鶴兮舉起手。從手到肩膀,再到臉,她細細摸索,想像着面前的孩子長得什麼模樣。
“是個俊俏的兒郎......”她自言自語,這個消息又讓她多抹了一把淚。
谷鶴兮想扶起老人家,坐上凳子,地上涼。穆阿婆不幹,而是反問,“閨女呢?閨女......”她又是一陣摸索。
谷燕兮跪坐在地,任由那雙有些涼的手在臉上輕輕撫摸……
老人家一陣猛咳,垂下手,在褐色的衣裙上留下了一道暗紅的印子。
阿藍擔心,“阿奶......”
穆阿婆聲音很冷,“你回去吧,不用叫我阿奶了......”
“阿奶!我沒有傷害他們!”
“滾!”
阿藍盯着她,負氣地抹掉眼淚,頭也不回地離開。
穆阿婆抓着兄妹倆一人一隻手,很內疚,“......是我不好,不知道你們是漢家人......閨女,可有人欺負你?”
“沒有。”谷燕兮搖搖頭……
穆阿婆揚起苦澀又欣慰的笑,“那就好,那就好.....”之後,就是沉默。
然後,笑聲逐漸在院中散開,穆阿婆也似乎陷入回憶,“剛剛走的那個人,他父親,是我生下的......雜種,不知生父的雜種......哈哈哈哈,那些玷污我的百族畜牲,都被那個雜種殺了......殺了哈哈哈哈......”笑聲由小到大,愈加凄涼。
在這笑聲中,身為女子的谷燕兮,雞皮疙瘩爬滿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