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 山中幽谷
正午時分,遙遠的群山內,炊煙細細。
阿藍在一堆柴火旁,架着鍋熬粥,瞧一旁沒人了,就偷偷用舌尖嘗鹹淡......
“谷姑娘,粥好了!”
谷燕兮攙着大哥,在小院裏來回走動,速度很慢。
聲音傳來,那人終於收回視線,谷燕兮鬆了一口氣,回頭輕聲應下。
“來,我來。”阿藍殷勤上前,主動扶過谷鶴兮。
“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嘿嘿。”阿藍腆着臉回答,望着對面的姑娘憨笑着,垂眸間瞥見她腕上的銀鐲,立馬低頭看看自己的,眉眼皆是滿足。
谷燕兮收回那隻手,為大哥盛粥。
阿藍安置好谷鶴兮,朝院外大聲呼喊,“阿昭,你也快來呀!”
男人收起收起手中的葉片,利落地翻身下樹,風帶起他烏黑的髮絲,如山泉凌冽。
炎玉昭推門入內,谷燕兮對上大哥的眼。
谷鶴兮微笑,輕輕搖頭,安撫着二妹。
“你們先吃,我去給阿奶送飯。”阿藍邁着輕快的步子,走進堂屋。
桌子上除了專門為谷鶴兮煮的野菜粥,就只剩一隻烤山雞、一小籃艾葉糍粑。
炎玉昭取出短刀,在明火上燙了燙,割下一隻雞腿放入谷燕兮的木盤,看了谷鶴兮一會兒,才撕下幾塊無骨的胸肉,扔進他的木碗裏。
谷鶴兮道謝,從容地喝粥。
男子身形高大,古銅色的肌膚一半沐浴在金色陽光下,一半遮在墨綠樹蔭里,顯得更加野性而神秘。
谷燕兮試着讓自己放輕鬆,可掌心已結痂的傷疤仍隱隱作痛,那狠辣嗜血的一眼,叫她深深戰慄。她囫圇咽下嘴裏的糍粑。
阿藍及時出現了。他回到桌上,看見那隻未動的雞腿,忍不住說道,“谷姑娘,你要多吃點,太瘦了。”說完,又割下另一隻雞腿,“谷大哥,你也得多吃點,趕緊好起來……”
谷鶴兮接住,“謝謝。”
與過去的六日一樣,午飯又在阿藍一個人的聲音中結束了。谷鶴兮被攙扶着回屋小憩,谷燕兮坐在樹蔭下,耐心地教阿藍習讀漢文。炎玉昭靠在樹上,摩挲着手中的石子,視線從未從少女身上移開。
忽然,他的耳朵動了動,似有鈴鐺聲響。炎玉昭眯眼,動身離開。
“少族長?”兩名異服男子低頭行禮。
“你們為何來此處?”
“族長吩咐我等在山中搜尋兩名漢人。”
“漢人?”
“正是,一名十八歲的男子和一名十五歲的女子。”兩人恭敬回答。
炎玉昭問,“你們是要去穆阿婆家?”
“寨中都已搜查,只差穆阿婆這兒。”
“我與你們一道回去。”很明顯,這是不打算讓兩人再往前走了。
“這......”二人對視一眼,這應該......也算是交差了吧?
阿藍默念着“祖父祖母、父親母親、姑姑舅舅姨母……”,忍不住站起來走動。
谷燕兮立直腰頸,偏頭,那人已經不在了。她看看手中的紙張,開口問道,“阿藍,下午我可以帶大哥在四周走走么?”
阿藍撓頭,“可以是可以,可是大哥可以走那麼遠么?”
“我們慢慢走,累了就回來。”
“唔……那你帶上這個,”他遞出一隻竹哨,“若是遇到危險,就吹這個……雖然,這裏不會有危險的。”阿藍眯眼笑着,眼裏都是谷燕兮。
谷燕兮垂眸,接過戴在身上。
每日下午,阿藍都會在瞎了眼的穆阿婆屋內陪她兩個時辰,哪兒也不去。
谷鶴兮逐漸能自己走了,他微微舒展四肢,不出半刻鐘,就看不出他的腿腳有任何不便。
谷燕兮驚訝,然後是不解。
谷鶴兮沒有解釋,只是問,“可記得我們出來時路過些什麼?”
“……我們是進了一個洞,然後在裏面上了一隻竹筏,大約一刻鐘,就出了洞穴,然後又在水流中行駛了半刻鐘,才上岸……”谷燕兮仔細回想,“上岸后,似乎翻過了南邊的幾座小山丘,而後又穿過了一個很長的洞穴,才到了這一片山谷。”
谷鶴兮陷入沉思,相距這麼遠……又沒有船隻,該如何再次回到許叔他們所在的那個山洞?
谷燕兮的眉頭皺得更深,若是阿善與阿粲知曉了李叔他們遇險的消息,可該怎麼辦?
……沉默的兩人一路向北走,谷鶴兮用樹枝探路,不斷觀察四周。也不知是地形太過複雜,還是植被太過相似,他們有些找不着回頭的路了。
谷燕兮想吹哨,但被大哥阻止了。這一處似乎沒有太多動物出現,就連纏繞大樹的藤蔓也很少見。
二人繼續往前,鼻尖輕動,空氣里飄浮着若隱若現的香味,前頭是一座高起的緩坡,看不見坡後有什麼。
谷燕兮止住腳步。
“阿燕,你在這兒等我。”
“大哥……”
她沒能叫住谷鶴兮,只好再次跟上。
待兩人爬上高坡后,便被眼前的場景深深震撼。
古樹的枝節盤踞,鮮紅的布條迎風晃動。最前方,飽經風霜的木片堆積着,每一塊都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記號……
而後,濕冷的黛綠綿延,粗長的藤條如虯龍一般貪婪地沉睡,懷中所抱的,是被染上泥褐的醒目白骨!
風入老鱗,簌簌作響,彷彿土地中被囚困的靈魂在伸出手臂、五指,要蜿蜒而上,抓住這兩雙溫熱的腳。
“大哥……”谷燕兮收緊五指,拚命按捺住想要逃跑的慾望。
谷鶴兮深深吸進一口氣,是更深的幽香,彷彿是從土壤與植物的體內散發而出,他抿唇,“阿燕,我去看看。”然後,一腳踩進那不甚嚴實的土地。
骨骼的堆疊並不齊整,於是,難以避免腳步曲斜。谷鶴兮走得艱難,不到十步,便停下。
他蹲下身,推開薄土,一塊衣角露出……
谷鶴兮先是顫抖雙手,而後蔓延至全身。這是原國士兵的衣褲。
谷鶴兮不得不再次起身,搬動藤蔓、推開石塊……布料上泛白的綉線似與時光相鬥多年,咬緊牙關也要維持着主人的記憶。谷鶴兮伸出手,仔細辨認。上面綉着的,是一個越州鮮有的漢姓——“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