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聽人故事
翌日一早,祠廟內白髮老者齊聚,薩金花坐在首位,率先打破沉默。
“唉,七十九年了,棺林里的老姐妹都在等着我呢……”
這句嘆息,衝散了屋內隱隱的劍拔弩張。
“你們想的,我都知道……”她深深吸氣:“要報仇,對不對?”
雖然是問句,她卻是對着手裏的木杖說的。木杖,已被歷代主人磨得光亮,那些時光照在她的臉上,叫人晦澀難懂。
“要做到什麼樣,才算真正報仇了呢?”
“把越州的漢家官員都殺了嗎?”
“把漢人全趕出越州嗎?”
“還是與漢庭開戰?”
“殺了那些狗官!”
老人家銳利的眼神望過來:“殺了他們,就能永久庇佑我族之人嗎?”
氣氛冷凝,所有人臉上都瀉出戾氣。
薩金花的目光一一掃去,堅定而冷冽,“人要殺,但絕不是你們這種殺法!”
木杖落地,不容置喙。半晌,她緩緩看向莫梟,“莫都尉,你說呢?”
明明是同樣一張臉,卻因攥緊了過往的記憶,而迴流出曾經的氣勢,目光深幽,面容堅毅,只有袖中收緊的五指,還證明着“莫老頭”的存在。
“莫某,定竭力相助。”
就是這樣一個承諾,只有七個字,卻將他的生生世世,都釘在了這片濕潤、青澀且熱烈的土地上。
薩金花的眼裏映出淚水,她欣慰,她徹底安心。
谷善兮踏着下山的路,盯着莫梟,總覺得他不一樣了。
“怎麼一直看我?”莫梟問。
谷善兮聳肩,“你怎麼不笑了?”
“是嗎?”他抬起一個笑,依舊慈祥。
“……嗯。”
“不是她說,我都得問了,哎哎,莫都尉?原來你就是莫都尉,”衛瑾和的一隻手搭上肩膀,“你怎麼,不回家看看?”
莫梟深色不變,“該回家的時候,自然回家。”
衛瑾和手一拍,“要我說,你就該現在回家。”
莫梟抬眼。
“……呃,嘿嘿,我就這麼一說。”衛瑾和收回手。
可沒過多久,他又靠上去問,“咳,那個,你要是遇上了麻煩,儘管和小爺,咳,和我說!”
莫梟聞言,笑而不語。衛瑾和被那眼神看的心裏有些發毛,小爺我……有露餡?
身後的衛六擦去鼻尖的灰塵。
前頭,又響起了孫薇薇的呵聲,“你們兩個!發什麼瘋!”她擰着劉橋的耳朵,拽着谷粲兮的衣襟,眉毛豎起。
兩人的手腳還在糾纏,腦袋往彼此的方向沖。
“哎!看了鬥牛,你以為你們真成牛了?”玉子把劉阿橋拽走。
“哼,你放開!我和谷粲兮還沒分出勝負呢!”
鄧石架走谷粲兮,這小子依舊擺動腦袋,走火入魔似的琢磨哪個姿勢更能將對方頂回去……
“谷善兮,幹嘛呢!不管管你弟!”
谷善兮沒好氣的偏頭,走上去,一伸手,一跨腳,一斜腰,用力。
“啪嗒——”谷粲兮的背全粘上了草,雙眼迷糊,嗯?我怎麼在地上?
“鬥牛?你斗啊。”谷善兮放大的臉出現在上方,他掙扎着起來,又砸下一個東西。
那味道,臭得嗆鼻,“嘔——”谷粲兮五官擰成一團,反射性的把東西扔回去。
“咚——”
谷粲兮鼻頭髮紅,在他大叫的前一秒,谷善兮冷冷一瞥,“不是鬥牛嗎,沒牛角怎麼斗?”
孫薇薇眼睛一眨,“對啊,來,姐姐再給你們綁上紅繩。”她扯下玉子的頭繩,用牙齒咬斷,準備繫上兩個小蘿蔔頭的耳朵。
“不要,那麼丑!”劉橋大嚷。
“丑?我告訴你,到時候我還要用鐮刀勾你的鼻子,用麻繩套你的腳呢!”
玉子披着長發……憤憤的想,我現在就想套着你的腳一路拖回去!
“哼,我可不想趕夜路,你們要是想再遇見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就自己拿着牛角玩吧!”被谷粲兮避開后,孫薇薇一甩,紅繩落地,玉子忍住沒蹲下身去撿。
孫薇薇把人都往前推,回頭拽着莫梟的胳膊,“莫老頭,快走,就讓他們倆在這等那什麼穿山甲呀猴子,什麼蛇啊野豬,哼。”
“吱吱……”樹枝擺動,谷粲兮轉動眼睛,對上了一隻白毛猴的眼……
劉橋給自己壯膽,“哼,走就走!好漢不吃眼前虧!”說完,兩人對視一眼,撒腿就跑。
眾人剛剛站立的地方,只躺着兩截可憐的紅繩,沒過多久,“沙沙——”一隻小猴子從樹上倒勾下來……
“我最喜歡黑巴了,它的力氣特別大,其他牛都鬥不過它!”
“我喜歡奇山,它特別會拍角!”
“哼,反正最後是黑巴贏!”
“黑巴都七歲了,明年奇山一定比它厲害……”
谷善兮幾人一路聽着兩個傢伙嘰嘰喳喳,步伐加快,離得遠遠的。玉子鄧石兩個男孩子搞不明白,為什麼侗寨的人都那麼喜歡看鬥牛,還給它住什麼“牛宮”……
衛瑾和抱胸,鬥雞、鬥犬、鬥蟋蟀……又多了一個鬥牛,花樣還真多。
等進入茅山,大家的速度慢下來,劉蓼兒要採藥,莫老頭在一旁指點。
“哎,這是不是靈香草?”衛瑾和動動鼻子,摘下一支帶有花果的草,湊近去看。
莫梟點頭,看他一眼,“你是如何知曉這靈香草的?”
“嗯……好像是在一本《仁公傳》上看到的。”衛瑾和想了想,“呃,我舅舅的書房裏也有很多這種草。”
莫梟笑笑,與一旁的眾人解說,“靈香草又名芸香、零陵香,會散發一股樟腦與檀香混合的香味,它能辟蠹,最益於藏書。”
“你舅舅書房裏的靈香草,是連根帶枝葉收下的,用文火烘烤五個時辰以後,再將其放置在書櫃,香氣數年不散。哪怕有一日香消,只要再用火烘上一烘,便又能香味如故。”
谷善兮與谷粲兮心一動,蹲下身子開始拔草,家中不僅有阿爹阿娘留下的一箱書與札記,還有大哥這個愛書之人在。
“仁公是誰?很厲害么?”孫薇薇對草不感興趣,卻從未聽過仁公,還有人給他寫傳呢。
莫梟將解說的機會留給衛瑾和。
“仁公啊,他呢,是前朝的一個皇帝,就叫周仁,是周太后與一名頗有才學的文官成親後生下來的孩子,也是肅太祖周皦的異母弟。”
“肅代宗的親生父親谷旄,可不只是一位頗有才學的文官,而是至今都為太學博士們稱讚的聖賢之人。”莫梟直起腰,如何能將那樣的賢者稱為頗有才學?
衛瑾和心虛,“哎呀,你這樣說,那大家不就都覺得他兒子也會很聰明嘛。”
莫梟瞭然,看來自己這表外孫,與不學無術這詞,靠得挺近。
“那他為什麼能當皇帝?”玉子問。
“嗯……好像是,周皦死後,他的兒子也死了,那會兒皇孫才剛出生呢,宗室子弟又都沒有治國之才,於是周太后就讓自己的小兒子做了代宗。”
“那幹嘛要給他立傳呢?”孫薇薇還是沒聽明白。
“呃,因為他在位期間,做了很多有利於社稷的大事。”
比如呢?
衛瑾和也在想。
“莫老頭,還是你說吧。”谷善兮翻了個白眼,轉向一側。
“呵呵,肅代宗啊,你們可知珉州原來叫什麼?那是我們原國與譙國都沒法管的地盤,肅代宗只用了一年,就將它收入囊中……”
“東灣原本沒有商船,更無客船,是肅代宗讓那兒熱鬧起來,盤州因此富裕,如今從濱州去往中州也只需一月……”
“若有機會,你們可以去蕪城看看,那是原來的肅京,代宗營造,城牆堅硬、雕樑畫棟,內有耕田活水、外有綿延千里的護城河,哪怕封城一年,也可自保無飢苦。”
“最重要的是,他是唯一一位做到了以仁治天下的皇帝。士人學宮林立,武人知孝守節,百姓減去了重役之苦,有餘糧有寬衣;長平九年的那場大瘟疫,他親率太醫院眾臣前往雷縣,在縣郊住了整整三年,直到平息后,才班師回朝……”
……又是一幅先生模樣,衛瑾和叼着一根草,一屁股坐下,手往後撐,管他肅代宗原代宗,反正與我不相干。
“他可是皇帝,萬一染上瘟疫怎麼辦?”
“可若不是他,雷縣及其周邊的百姓不會安守家園,瘟疫會被人們帶到所去之地,那時,就不僅僅是死千人了。”
在歷史上,任何一場那樣的瘟疫,都會蔓延數十載,奪去的,往往是上萬條乃至數十萬條性命……
思及此,一道身影又緩緩出現——一位總是在夜裏捧讀《仁公傳》的紅纓將軍……
莫梟心中一痛,包裹着銀匜的荷包,就彷彿是父親如影隨形……二十七、四十九,二十二年彈指煙滅,可我怎麼還能將父親的音容笑貌記得如此清晰?
仁公,《仁公傳》……是父親在念書嗎?是父親又重新坐在我身旁嗎?
黃沙漫漫,鐵甲寒,亂眉青絲入斜陽,誰人獨高歌?
“下馬入秋田,與百姓共豐收……清牢獄、化舊民,二十二載春秋數家村,數家村……”
……父親,您可失望?
……父親,您可對阿梟失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