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增山侗寨
侗族大歌得由全族歌者合力演唱,聲部多,曲調繁,只用來迎接慶典與最為尊貴的賓客。
寨中女孩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也不知是誰先張口,“多嘎能朗賽孝降卡(嘛),(朗朗朗朗雷朗朗朗朗雷)……”
聲音越來越多,層次愈豐,銀墜閃動,環佩叮噹,輔以餘韻。
數十位年輕人憤然,十來位花白頭髮的壯年漢子虎視眈眈,手握武器。
幾位稍年輕一些的老者擰眉,抬手,止住年輕人上前,不許胡來。
越來越近,面容逐漸清晰,弓着背的薩金花笑了。
她盛裝走來,一件紫棕色長袖無領侗布襟衣,袖口拼着紅藍相間、紋飾細碎的布料;腰間綁着正方形的銀衣片,一件短式百褶裙,裏頭套有棕色長褲,褲口處綁着藍綠細布條,一雙翹頭花鞋,脖子上掛着五層銀項圈。白髮高盤頭頂,飾有環簪,斜插銀釵,一層層的銀墜隨着步子前後擺動。
她伸出手,期冀與懷念交雜的雙眼,叫莫梟不由自主上前。
薩金花欣慰地點頭,又點頭,再點頭,緊緊握住那雙手,忽然,高聲,“阿榕,阿榕!”
後頭急忙步出一位與莫梟同輩的男人,威嚴、恭敬,“阿娘。”
“這,這是,莫將軍,”老人家激動,又自顧自的搖頭,“不,不不……不是,不是莫將軍……莫都尉,莫都尉,你可還記得?記得不?”
莫都尉。
這三個字,將莫梟心中的巨石推下,如有千金,叫人喘不過氣來,他深深呼吸,努力平復。
歲榕江也大驚,慎重地仔細打量起面前這人。
斷臂的阿鋮開口質疑,“莫梟那龜孫子都消失十幾年了!要不是他,越州也輪不到那幫狗娘養的做大!莫將軍要是在,怎麼會認他這麼個狗東西做兒子,呸!”
“歲鋮!”薩金花大怒。
頡額皺眉,急忙撫順祖婆婆的氣,有些責怪阿鋮叔,一臉不認同地看向自己的阿爺。
歲榕江抿嘴沉默。
“等會兒。”衛瑾和算是聽明白了,狐疑地看了眼前邊的莫梟,跨步出去,挑眉呵斥:“莫都尉曾是上京指派的越州大都尉,更是我原國神將莫黎老將軍的後人,如何容得下你們污衊放肆!”
身後的衛六,也配合著自家小主子,氣勢大漲。
一瞬間,增寨年輕人圍了上來,將歲鋮等人護在中間,直接拔出刀短鎩,隨時要撲上去。
衛瑾和見狀,嗤笑一聲,也拔出長劍。
衛七閉眼,哎呦,我的小祖宗,認命地竄上來護着。
“胡鬧!胡鬧!”薩金花一把將莫梟護在身後,“誰敢!我看誰敢!你們要是動手,就從我這個老不死的屍體上踏過去!”
“沒良心的東西!想想!想想!元嘉三年至元熙二年,越州可還有奸商狗官作亂?可還有山賊偷盜搶劫?可還有重賦亡役?可還有慘死的百族眾人?!”
一聲聲質問,率先敲進莫梟心裏,這話兒讓人聽了,繞是鐵血冷漢都忍不住紅眼。
歲鋮身邊的一個漢子偏頭,三年,那三年是他們在礦洞裏吃、穿、住得最好的三年,唯一的三年。
片刻,歲榕江示意族人退後,朝前拱手,“請,莫……先生隨我來。”
莫梟垂眸,許久,回以一禮,“請。”
就這樣,長輩們一一離去,風雨橋前大多是孩子與少年男女,頡額被留了下來,祖婆婆讓她照顧好餘下的客人。
衛瑾和不高興,怎麼能不讓自己跟上去呢……他抱着劍,盯着走遠的人,哼,等到時候吃虧了,可別來找小爺。
一旁,衛七擦了把干汗,還好自個兒向來禮數周全、尊老愛幼。
“那咱們現在要幹嘛,莫老頭也不見人了。”孫薇薇左顧右看。
“喂,你沒聽到嗎,那可是莫都尉,還叫什麼莫老頭。”玉子抱着短鎩,糾正道。
“不對,莫都尉怎麼會在我們的村子裏住了十幾年呢?”鄧石想不明白。
衛瑾和湊近,“你們村在哪兒?”
“和你有關係嗎?”谷善兮嗆他一句。
“嘿,那當然有,關係還大着了……”少年的頭抬得老高。
頡額開口,打斷了幾人的閑聊,“你們請隨我來。”而後,將十一人引到了臨近魚尾溪的一桌,“待到午時,咱們寨里的百家宴就會開始,這是你們的桌位。”
桌子上還比較空,只擺着一個盛滿了薑黃色液體的大卮,四個小扁卮,分別裝有黃豆、大米花、豬肝片、魚仔,以及蔥段、花生。
“這是油茶,稍等一會兒。”頡額取來碗筷,親自為他們盛。
衛瑾和瞄去一眼,翹起二郎腿,往後靠,決定不參與接下來的事情。
“謝謝……”玉子等人接過,一一道謝。
谷善兮也在頡額的指導下,夾了幾樣干雜,吃起來。
第一次喝油茶的人,可能會因它的澀口而退縮,但會因為副食的豐富而繼續抬筷,而後,兩三口便止住。
油茶的表層有一層淡淡細細的油漬漂浮,茶棕色的湯水,極香,苦中帶咸。
你若是覺得難以理解這樣的口味,就到潮濕、貧瘠的大山裡走上一遭吧,在那木製欄杆里,去聞它醇厚、澀鼻的香;去地里田間看老農的耕耘,再進入婦人的廚房,看她如何用局促的物料,數道工序,糅合心中的淳樸與好客,把這大山中清寡的茶葉,做成一桌豐富、用盡奇思妙想的客席。
谷善兮仔細品嘗,味道有些熟悉。
谷粲兮兩個孩子與孫薇薇,只喝了一口,就默默放下碗,用筷子夾裏頭泡着的副食吃。
衛瑾和抖着腿,嘖,吃不下還接碗,真是難看。
玉子清咳一聲,朝頡額不好意思地笑笑,在桌子底下踢着那三人,好得再喝個兩三口啊!
頡額見狀,有些失望,但還是善解人意地開口,“不要緊的,許多漢人都吃不慣油茶,你們多吃些小菜,先填填肚子。”
可其他的人做不到這樣,“他們不喜歡我們。”
“壞人,心黑的漢人。”
“這裏不歡迎你們。”
“滾出去。”
“……”
儘管稚嫩童聲削弱了字詞裏的惡意,但站在遠處赤裸裸地散發著惡意的少年人,叫幾人沉默了。
劉阿橋抿着唇,重新捧起碗,谷粲兮照做。
孫薇薇想發火,被玉子拉住,小姑奶奶你瘋了?這可是別人的地盤。
谷善兮皺眉,放下快見底的碗,剛想張口反駁,腿上就一痛。
對面的玉子緊張兮兮,示意她看看四周,大姑奶奶,我這可是好心。
“嘁。”衛瑾和將幾人的動作瞧得分明,轉身,“有本事大聲點啊,嘿,誰稀罕來你們這兒?窮山僻壤的,人奇奇怪怪不說,還盡吃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嘔,嗝,”呸呸呸,不能想不能想,“還有,心黑?你們倒是說說,我們的心怎麼黑了?”
“你們殺了阿爺,我要為他報仇。”
“就是,阿爹的腿是你們弄斷的。”
“我阿爹原來不瞎的!”
“……”
頡額想將寨里的這群孩子趕開,卻無人配合,同齡的人不是躲在遠處小聲議論、猶豫,就是和這些孩子一樣在火上澆油,氣急。
衛瑾和逐漸被那些小傢伙圍住,面色煩躁,“誰殺你爹了?誰斷他腿了?你們有病吧?”
“哼,漢人最虛偽,敢做不敢當。”遠處的少年抱胸。
谷善兮抬頭,“人不是我們殺的,更不是我們傷的,沒有做過,我們為什麼要敢當?”
“呵,你不是漢人嗎?”
谷善兮握拳,“誰告訴你們那些叔叔伯伯是漢人傷的?”
“誰告訴我們?”少年噎住,想起了大人們的叮囑,阿爹離家十五年,剛回家那會兒,身上沒一處好,眼疾、耳患,斷了一隻腿,以後再也無法直立行走,大哥也走了,戰場上要到哪年才回來?說什麼一命抵一命?呸!
少年抽出長箭,“咻——咻——咻——”
衛六斬斷來箭,將九人護在身後,縱身,欲擒住那人。
“喂喂喂,別傷人!”衛七在後頭喊。
衛瑾和踹過去,“他都傷小爺我了!”
“哎喲,以和為貴以和為貴,您忘了?”衛七擠眉弄眼。
衛六被一群人圍在中間,為避免誤傷,無法放開手來打鬥。
阿衫用力推開衛瑾和,“你是壞人!你欺負哥哥!”
“誰欺負他了,他先動手的好嗎?有病啊?”衛小爺拍開這雙手,一個不慎,孩子磕倒在地上,“哇啊啊啊——”
頭大!衛瑾和抽身,乾脆往衛六那撲去。
衛七扶額,“小姑娘,快去告訴你祖婆婆,或者莫都尉。”
但此時,薩金花已將晚輩全部趕出薩瑪祠,只留下莫梟一人。
古銀杏樹下,歲榕江望着閉緊的門,來回走動,一位鬢髮全白的老者勸道,“阿榕,莫都尉,總歸不一樣的。”
“唉,擔心啊,消失了十七年的人,這越州,那上京,誰還聽他的?”
歲英石拍拍他的肩膀,再次安慰,意有所指,“無論如何,還有南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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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里的歌詞是蟬之歌的,侗族大歌的詞,等我哪天有時間把它聽完記好了,再回來改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