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今年後的第九次楓紅,李宣和用祖墳上的酒在叄兩山中下了一場九九八十一日的天火,完成了他第九次創世的失敗。上一次他用的是洪水,浩浩湯湯九萬萬斤,把叄兩山變成了一整座澤國。面臨這又一次的失敗,十年之期將近,李宣和不得不放棄父親畢生的願望,開始了他後來不義之舉的復仇。在此時這金鉤月下,他僵卧一葉孤舟上。一旁老漁家望着他由肩到額上的驚心灼傷,滿嘴啊呦哎肺,架着小船向西邊一片華燈初上靠近。近岸時忽聞天雷乍響,一時紫電如鐵樹銀花,老漁家正納悶這初冬節氣何來雷電,天驟然已下起了廬山瀑布般的神跡暴雨。他慌了神,三兩下取出蓑笠給那受難少年郎襲上,攙扶着上了岸,腳下青石板上的綠苔隨之生長了半拇指。這靈碧縣中,人們頃刻便亂了起來,夜市街攤全無了秩序,行人各自奔家,喧嘩鬧極。一片呼嘯中,老漁家帶着李宣和一路從縣城周邊來到南城一所小宅。推門而入,有條黃狗在門邊盤旋,見了老人輕聲小吠,待送至後堂,李宣和被安置在床案之上,除去臉龐,渾身皆冰冷刺骨,寒氣森然。那老漁家給他蓋上了兩層被子,用三種淡紫色的草藥錘成泥漿給他敷上,便坐在床邊一小竹凳上,逗狗,聽雨。他是昨日下的水,遠去與鄰縣虹縣的交界水域收網,奈何網已不見,不知被哪頑童欺他老無力。老人本以為今兒個過年的新置辦要打水漂,可還有那小孫子的押祟錢呢。但是可喜之處在於,老漁家打算回程時在附近逮着了一隻人大的巨魚,生平頭一遭,他拿三隻鉤子,鉤魚嘴,鉤兩鰭,拉了半日的里程,這時在一處岸邊發現李宣和,他上半個身子倒在水裏,一塊赤色鵝卵石挨着頭顱得以呼吸。老漁家三次來回,反覆擾亂了泗江中的水和魚,最終選擇救人。又一閃,窗上的剪花錦繡,榻上李宣和被無妄的夢魘籠罩其中。夢中他清早出門幫父親送葯,來不及吃母親做的棗糕,在段老爺子家替他煎藥,順便讀了段大哥從京城寄來的家書。“吾父吾親,見字如面。兒風雪赴京三月余,此春闈后話。長安大都,白馬以觀,春水泄玉,紅濕金履,行雲隱隱游龍,落雨悠悠飛燕。昨日放榜,景緻如此。聞王相有言,此子惜載,蓋古今探花第一人耳。喜極!料此言俱宣和以觀,無需轉敘,但言一耳:玉樹京官,即日歸鄉,帶老人家。”段老爺子當時就跑上了街頭,聘了人敲鑼打鼓,說要辦席。午間他回了家,都日上三竿了隔壁王叔的鋪子才剛開門,各式木雕堆滿了屋子,那西牆和南牆是刻畫了水漫金山的巨大浮雕。父親說王叔是他出生那年搬來的,已經有十七年了。那時李宣和遠遠看到有一群外鄉人從街道側徑直走來,王叔出門時少年問他晚上要不要來家裏喝酒,王叔不曾回頭,揮揮手,和外鄉人一道走了。鳴雷初歇,靈碧縣的狗們卻開始叫了起來,老漁家身邊的黃狗忽然跑開,在門縫邊叫了一聲,轉頭一望,溜了出去。老漁家沒理會,看了看面色緋紅的少年,左臉上灼痕到了唇邊,眉心處亦有紅跡,老人擔心起來,莫不會燒了眼睛。想了想他站起身來,走向堂前草廬。老漁家披蓑戴笠,行於小巷,去尋縣裏的唯一一位大夫。隱約間他聽見一聲凄厲的狗叫,不覺步伐加快。王叔走時連剛開的鋪門都沒關,那群外鄉人舉止怪異,李宣和有點怕,把這事告訴了父親。後者在飯桌上便放了筷子,到了隔壁待了會,又鎖了門,趕去衙門報官。傍晚的夕陽異樣的紅,但紅不過今夜的大火。在父親回來之前,王叔便同其中一位外鄉人回了,他在踏進大門的一瞬間有三陣金光閃耀,天上一個逆字若隱若現,李宣和躲在門前柱后看得真切。隨之而後,那外鄉人在門前徘徊不定,周圍亦是攔起了人群。一片嘈雜中,這時李宣和聽見身後有人喊他,王叔一隻眼睛紅得像父親作畫後用的印泥,另一隻像母親的盒裏的甜胭脂。王叔嘴裏含糊其辭,將一塊有兩隻銅錢大的玉遞給他,然後莫名消失。李宣和不知所以然,耳邊蕩漾着王叔臨走時發出的吃吃吃三字和一句往東逃。老漁家在轉角處怔在當場,涕零滿面,不知是雨是淚。在他身前,那隻黃狗死相怖世,頭顱和身體分離,兩處脖子不斷流淌出黑色熱血,冷雨不斷將其沖刷打去。黃狗它還有喘息,老人聽見了,以及四周如霧氣般瀰漫的嘶吼聲,此音如天地間有神聖至尊威嚴的高聲,吃吃吃!老人脖上青筋如虯龍,足下泥土似佛陀。伴隨着一陣烈火焚骨斷的刺耳聲響,老漁家身後,一頭八丈高的赤蛇捷然現身,從它顱上打下的雨水蒸騰不已,自它軀體上打下的雨水結出冰凌。老人感受着背後赤蛇的一點點靠近,他想起了小時婚席上自己偷動的那盤木魚,羞恥的父母拉着自己到龍王廟前磕了一炷香的響頭,後來他當天深夜便去偷砸了廟內的龜判官雕塑,用少年再純凈神聖不過的眼神盯着龍王,直到夜裏開始颳風他回了家。再後來老人時常到那裏,他一個人自言自語的說些話,也重壘了那座龜判官塑像。父親歸家時昏鴉巧覓巢,癯月上枝頭,李宣和當時聽見母親的驚嚇聲,後來夜裏每每被此叫醒。他父親是撐着最後一口氣回家的,在見了娘子最後一面倒在了家門口,他背上刺着一柄短劍,從心口左側穿過胸前衣裳。李思頊先生臨死前想到的是宛如江南的春色和對影三人的月色,是在後來某年,他的魂魄才將為今日如此而心有餘悸。緊隨其後的是一場況日大火,從南城蔓延而至,四個外鄉人的詭異身影從其中走出,他們進了木雕鋪子一通搜找,無果后其中一名紫狐裘男子便走進了李宣和的家中。母親被他用父親身上的短劍刺穿眉心,而後他又向李宣和步步走近,卻不曾看他。當那人向李宣和伸出手時他才終於知道要逃,一道月光般的芒出現,照耀着他。情急之際王叔再次出現,他渾身傷痕,失了只左臂,像一位二十一世紀中國農村裡英雄遲暮的老人。草廬后的高堂中,李宣和身邊有一碗破舊的水開始搖晃,它躍出碗中,在空中游曳,如敦煌壁畫上天仙飛舞。庭間老井裏,一泓地泉洶湧澎湃,潮生賽雷。天上下的雨也開始變化,不在落地,而是旋轉如跳珠。雷聲愈烈,卻與方才不同,帶着正統的意味。在李宣和睜開雙目的一剎那,碗水飛出,井水飛出,天上無根水飛來,來到老人身前,它們連接一氣,俱匯一體,嶺上風吹過,忽散,化一條三爪青龍,一聲龍嘯,諸雷退避,黑雲消散,此處天地間亮堂起來。王叔大袖一揮,李宣和感覺自己好像來到了一個萬物皆空的世界,這裏一片顏色是天空中的魚肚白,偶帶些金光。當李宣和再次看到王叔時,他死在少年的背後,他們背靠着背。王叔不再是平常而立之年的模樣,此時他發白如雪,像一尊揚木的雕塑。夜極深,少年已看不到虹縣城南的大火,他看到了無窮無盡的濃煙,在月下被風帶走,向他而來,李宣和命中注定,無可躲避。王叔王青木被他葬在泗江的岸邊,旁生一截柳。李宣和吞了玉,在江邊暈了去過去,那時他已經習慣了身上的灼痛,視力開始模糊不清,思緒如冬雪,思之愈寒。後來他感覺自己好像在一個柔軟的世界裏,再醒來已是第二天的夜晚,他親眼所見那些水飛出門外,親耳所聞那聲開天闢地的龍吟。赤蛇大驚,迅猛後退,龜縮在巷子口,弓腰,拾頭。青龍一個擺尾,宛若一座山峰砸在赤蛇的七寸,不待小蟲反應,青龍前踏,躍起,在圓月之下撲殺赤蛇。後者眼看不敵,變做尋常大小,從縫隙中逃走,向泗江中逃去。只聽得水聲激浪一聲,赤蛇下了江。巷口李宣和出現,他看到青龍望向驚撼的老人,化做了一團水穿過了他乾瘦的身體。然後他便看到一位襲絳青色飛魚服的男子抱着昏迷的老人走向自己。與他擦肩而過時,男子未開口,但李宣和分明聽見了一個字。走。李宣和那是左眼已經看不見了,他甚至不曾看清救了自己的老人。拂曉之際,老漁家正夢到幼時自己去砸龍王廟的那個夜晚。他受了委屈,他氣的是龍王,但龍王的神像太高,他只得砸了龜判官。他還是不甘,更多是傷心,他就那麼盯着龍王看,搞不懂這麼一塊石頭有什麼好拜的。後來他迷迷糊糊睡著了,夢裏聽見龍王叫他的名字,許雁許,許雁許,他聽見廟外大風呼嘯,嗚啊嗚啊,嚇地跑回了家。再後來,許雁許第一次下水前來了龍王廟,保佑自己能捕到只肥大又漂亮的紅鯉魚,那次他捉了只又小又丑的藍鯉魚,他那次跑到龍王廟訴苦,也是大罵。許雁許娶鄰家姑娘時又來了龍王廟,他說她很好看,像海上那次他見到的彩虹。沒多久他帶着娘子來了,上了鄉,獻了酒,保佑生個兒子。那次他當了位人子之父。於是,許雁許終於和龍王和解,他經常出入龍王廟,說今日他兒子叫爹了,說他娘子不讓他喝酒,說他明日想抓條大魚,說他爹娘最近身體不好,兒子去了外地,娘子走了,有了孫子……老人醒來時看到黃狗在床邊趴着哈氣,一團團白霧。老人笑了笑說自己夢到它被蛇咬死了。多年以後,榻上的老漁家在臨死之際將會再次看到剛剛自己夢到的飛魚服男子,它身後有一位老人,與龍王廟裏座上那位,一般無二,神似極。拂曉之際,在虹縣的北邊,李宣和醒來看到一隻虎紋雀兒正啄着他的髮髻,不住地往東南飛。他伸出手碰了碰它,後者沒有嚇跑,他輕輕握住它的爪子,分明是只木雀。李宣和猛然起身,那雀兒摔了地,折了一隻幼翅,不顧,仍晃悠悠飛起向東南去。李宣和跟着它,一直走到那片篁圩林中。李宣和忽然聽到有人喊他名字,宣和宣和。此時,大風起,天下與地上一片大世界,李宣和聽到諸般聲音,在一片蒼茫茫竹海之中。那鏘金鳴玉、落木蕭蕭、東海打潮、烈火如歌、雪虐風饕、驟雨賽蹄、雷鳴瓦釜、高山流水……市井喧嚷、行販叫賣、家禽嘰喳、歸童言笑、花轎迎鑼、紅樓庭花、漁歌回岸、儒士頌詩、僧敲月半、道咒靡靡、公堂震鼓、晨牢蟬鳴、乞兒砸瓷、老嫗哭夫、一個老病、一堂花郎……彩蝶死梧桐,病虎嘯禮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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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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