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露西亞16
日頭漸漸升高,位置從山頂變更到鐘樓上方，遠遠看去,就像是太陽插在鐘樓頂部的尖角上面。
上面雕刻的精緻花紋被這縷陽光籠上了一層斑斕的光影,彷彿活過來般飄渺地環繞在鐘樓頂部。
湖邊的堤岸上坐着一名黑髮女性。
飄揚在臉側的頭髮擋住了她的臉，裙擺像水中波浪般輕輕蕩漾着，而她的目光始終朝向著遠方，淺灰的影子平鋪在草地上,一動不動。
隨着時間的流動,她的影子開始變化,慢慢地一點點縮短，最後安靜地蜷卧在她的腳下。
不知過了多久,渾厚的鐘聲再次響起,之後陸陸續續有居民從鐘樓內部走出來,坐上停泊在岸邊的小船，搖着船槳渡湖回到小鎮。
他們撐着小船路過堤岸,笑着打招呼：
“中午好啊,露西亞！”
“怎麼一個人坐在這？”
“露西亞,要不要去我家裏吃飯？我家小姑娘早上還說好久都沒見到你了！”
她回過神來,微笑着一一回應熱情的居民，婉拒午餐的邀約,又獨自在石頭上坐了一小會兒。
等對岸響起象徵正午的鐘聲后。
她慢悠悠地往回走。
湖畔與小鎮之間有一條石板路,剛下過雨,上面綴滿繽紛的落英，踩過石板后鞋底會有好聞的清香。
穿過石板小路,清唱的歌劇小調越發清晰。
一名少年趴在心上人的窗戶邊,托着下頜,餘光忽然瞟見露西亞的身影,歌聲倏地停止，臉色爆紅，直接翻過窗戶就跳進去。
裏面立刻傳來女生嬌嗔的輕呼。
她沒忍住輕笑出聲，搖了搖頭繼續往前走。
走進那片花海，遙遙就看到纏繞房屋外牆的凌霄花已經變回原狀，被遮蓋起來的爬山虎再次冒出頭，春綠綴着幾點漂亮的薄紅。
身旁搖曳的花輕輕拂過她的手，她剛抬手想撫摸，突然停頓在半空中，指尖微動。
像是察覺什麼，眼裏浮現出灼灼的驚喜。
“你醒了嗎？”
這麼說的同時，
她將手掌按在自己的心口位置。
一道隱秘的靈魂波動在她的身體裏涌動起來，不知道她從中感受到什麼，臉上露出歡欣的笑意，夾雜着幾分溫柔的寵溺感。
“怎麼不開心呢……”
話還沒說完，那股靈魂波動突然活躍起來，變成了更快的頻率，彷彿在訴說什麼不滿。
“嗯？看到剛才發生的事了嗎？”
露西亞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有點驚訝，而後又彎起唇角，輕輕抿出一個若隱若現的笑窩。
“別擔心，我沒事的。”
她微微屈膝，跪坐在這片花叢里，綉着繁瑣花樣的裙擺在上面層層鋪開，熱烈綻放。
柔順的黑髮順着肩膀、手臂蜿蜒而下，打着旋垂落至裙擺，開出一朵世間僅有的花。
“只不過是見到二十年前的自己，所以突然想起了一些從前的事情……”
胸腔深處驟然出現另一道清晰的心跳，她仰起臉，望着如同被清水洗過的碧空，經年累月堆聚在心底的沉痾終於開始被外力撫平。
她釋放出精神力，淡紫色的霧氣在前方的空地盤旋交織，最後逐漸凝成一具幼小的獸形輪廓。
“但是我以後不會再難過了。”
微風中攜着悠遠熟悉的花香，恍惚之間就像是從世界的盡頭縈繞而來，攪散那團紫色霧氣。
她靜靜看着這一幕，眼中倏然湧上熱意，清瑩剔透的淚瞬間沾濕眼眶，宛如陽光落進瞳孔。
“因為你會一直陪在我身邊。”
幻術形成真正實體的那個剎那，霧氣盡散，露出一對金色的獸瞳，興奮注視着她。
眼睫忽地一眨，淚水就從邊緣滾落下來。
她輕聲問：“對嗎，瑪戈地？”
頃刻之間，那團像火一樣熱烈的小魔獸騰空而起，徑直撲到露西亞的腿上，呼嚕呼嚕蹭個不停，口中不斷發出嗷嗷的小奶音。
因為精神力不穩定的緣故，原本高大威武的魔獸被迫變回幼時的模樣，像條愛撒嬌的小狗，身後尾巴轉得比螺旋槳還快。
她驀地彎下腰，將火紅的赤狼抱進懷裏，然後把頭埋進毛茸茸里，呼吸間全是陽光的味道。
“……我的小狼啊。”
咸濕的淚水浸透它的毛髮，小魔獸頓時慌張起來，嗚嗚嗚地想扭過頭看她的表情，但又因為不願意掙開懷抱，只能自己干著急。
原本她還忍不住流眼淚，結果被它的表現逗得撲哧一下笑出聲，側臉殘留着濕潤的痕迹。
看上去有種狼狽又好笑的感覺。
它趁機從懷裏鑽出來，兩隻前爪搭在她的肩膀上，可愛的小腦袋立刻跟着湊上來。
犬科濕漉漉的鼻頭在她臉上拱來拱去，沒過幾秒鐘就把殘餘的淚痕舔的乾乾淨淨。
白皙的雙手捏住它的臉，露西亞對上那雙充滿信任的亮晶晶的燦金色眼睛，釋懷地笑起來。
“走，我們回家。”
她將圓滾滾的小魔獸抱在懷裏，站起身，邊走邊輕言細語地向它解釋現在的情況。
瑪戈地把腦袋擱在她的肩膀上，時不時就轉動方向看看周圍，絨毛蹭得她痒痒的。
“對不起哦。”
她溫柔地撫摸着小魔獸，眼帘稍稍低垂，愧疚的神色被掩在下面：“我現在的力量很不穩定，只能讓你維持現在這種大小……”
它急忙扭頭蹭她的脖頸：“嗚嗚。”
然後又扒着肩膀跳上去，從左肩跳到右肩，再從右肩跳到她頭頂，一屁股就坐下去，小尾巴甩得啪嗒啪嗒的，以行動證明自己很喜歡這個體型。
露西亞見狀，微微一愣。
這是瑪戈地以前小時候會幹的事，總愛在她看書的時候跑來擠在懷裏，要麼就是趴在她的頭頂，絲毫不考慮自己有多重。
“……我都差點忘了。”
她的眼裏流瀉出溫柔的神色，接着伸手把小魔獸從自己頭頂抱下來，無奈嘆道：“雖然很可愛，但你真的稍微有點重哦。”
被攔腰抱住的瑪戈地：“嗷？”
回到那棟房屋，她注意到大門外面站着一名靛青色長發的女孩子，右眼矇著深黑的眼罩，兩隻手緊張地交疊在身前。
“庫洛姆？”
露西亞溫煦地笑着，打開房門，示意女孩進去：“不是有給你鑰匙的嗎，怎麼還在外面等我？”
“因為，因為……”
庫洛姆漲紅臉，小聲地解釋道：“靠近這裏的時候，感覺到了不同尋常的精神力波動，但沒發現敵人，稍微有點擔心……”
聞言，露西亞轉過頭，摸了摸女孩的頭髮。
“謝謝庫洛姆。”
然後炫耀般地將瑪戈地捧起來，它不明所以地歪着頭，四肢軟嗒嗒地吊在半空中。
“這就是我以前和你們說過的家人哦。”
她收回手，將小魔獸放在自己的肩膀上，手指勾勾它的下巴，然後再輕柔地點着它的鼻頭，眼裏流出柔軟笑意：“它的名字叫瑪戈地。”
女孩立刻正襟危坐，雙手緊張地按在自己的膝蓋上面，聲音也因為身體緊繃變得有點卡頓：
“您、您好！我的名字是庫洛姆·骷髏。”
面對庫洛姆鄭重的自我介紹，瑪戈地眨了眨眼睛，分分鐘就適應了女孩的態度，高傲地仰起頭，接着伸出爪子勉強碰了下她的手。
庫洛姆說：“是，請多指教！”
露西亞看着這一大一小的互動，好笑地牽起唇角，走進廚房給庫洛姆泡了一杯茶。
瑪戈地甩甩尾巴，從肩膀跳到懷抱里。
“突然過來找我，有什麼重要的事嗎？”
庫洛姆捧着茶，還沒來得及入口，聽到她的問題后頓時僵在原地：“啊，那個，那個……”
糾結了好幾秒，她才囁嚅着開口，聲若蚊蠅：“骸大人說，露西亞小姐向次元魔女許願了……可願望是需要付出代價的，有沒有我可以幫忙的……”
還不等庫洛姆說完，露西亞伸出食指輕輕戳了下她的額頭，溫聲道：“謝謝庫洛姆的好意，但是代價我當時就付給她了。”
收回手，細密的眼睫微微闔攏，眸中的神色看不清晰，只余唇角那抹毫無波瀾的微笑，但是語氣里似乎夾雜着少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剛好是已經用不上了的東西。”
瑪戈地原本安靜窩着，忽然敏銳地感知到她的情緒，嗷嗚嗷嗚地撒着嬌，兩隻前爪緊緊抱住她的胳膊，後腿蹬着就想往她的肩膀上面跳。
露西亞回過神。
抱起它親了親腦袋，示意自己沒事。
庫洛姆猶豫地看她：“是什麼代價呢？”
僅剩的那隻紫色眼睛水汪汪的，就像森林裏純潔乖巧的小鹿：“我、我可以知道嗎？”
露西亞抬起眼，將剛才短暫的出神拋在腦後，考慮幾秒點頭答應：“可以告訴你。”
在庫洛姆臉上露出欣喜的表情后，她又補充一句：“但是暫時還不可以告訴別人。”
庫洛姆立刻圓溜溜地睜大眼睛，神色獃獃的有點不知所措：“連骸大人也不可以嗎？”
緊接着她不停地攪着手指苦惱道：“他也很關心露西亞小姐究竟付出了什麼代價……”
露西亞想到六道骸嘴上說有其他辦法，實際上只能穿梭夢境聯絡二十年前的自己，還把自己搞得精神力消耗過度，臉上的笑意微淡。
“那就讓小骸自己來問我吧。”
“可是……”
她閑適地靠在椅子裏，有一搭沒一搭地摸着瑪戈地柔軟的毛髮，輕笑道：“不過我知道，小骸他肯定是不會主動開口問我這件事的。”
“……”
庫洛姆猶豫地張開嘴，看起來似乎想為六道骸解釋，因為在她心中骸大人是非常溫柔的人。
可是再想想他的性格，又沒辦法堅決反駁露西亞小姐說的不會主動開口，只能愧疚地默認。
對不起，骸大人。庫洛姆在心裏小聲說。
“既然這樣。”
露西亞平靜地垂下眼帘，輕輕碰着小魔獸的耳朵，直到看見它癢得止不住地用爪子蹭耳朵后，彎起唇角，懶洋洋地笑起來，聲音聽不出情緒。
“那不告訴他也是很正常的……”
話音還沒完全落下，門外突然響起長靴踏在木地板上面的聲音，緊接着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一藍一紅的異色雙瞳看着房間裏的人。
“KUFUFU，庫洛姆也在這裏啊。”
“骸大人！”庫洛姆興奮地打招呼。
六道骸的眼神掃過露西亞懷裏那隻像狼一樣的動物，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裹着深黑手套的五指扣在門扉邊緣，反手關上門。
“露西亞，有件事情想問你。”
黑髮女性聞言好奇地看着他。
“有事要問我？”
她認真想了想，猜測可能是幻術相關的事，畢竟之前他偶爾也會和她討論這些。
於是露西亞說：“好啊，什麼事？”
男人抬腳走到她的身側，雙手環在胸口，隨後身體后傾，漫不經心地背靠牆壁，眼帘微垂，瞳孔深處隱約流淌着深邃晦暗的神色。
“你當時……”
他倏地抬起眼帘，唇角的弧度戛然消失，說話聲調微微上揚，卻又在最後的尾音陡然降調。
“向次元魔女支付了什麼代價？”
庫洛姆頓時睜大眼睛：“！！”
雙手緊緊握在一起，下一秒刷地扭過頭看向剛才還篤定六道骸絕對不可能開口問的露西亞。
“……欸？”
後者直接就愣在原地。
窗外茂密的枝葉被吹得東倒西歪，一片綠葉搖搖欲墜，忽地被卷向天空，伴着流動的雲絮與和煦的陽光，乘着風來到幾十公裡外，最後晃晃悠悠地墜落在廣場上。
“啪嗒。”
一隻鞋踩在這片落葉上面。
視線往上移，數名穿着精緻的年輕人有說有笑地走過去，他們周圍是四座半弧形的巴洛克建築。
這是一座完全不同於小鎮的繁華都市。
二十年前。
意大利南部城市，巴勒莫。
離開那座研究所，你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突然間發現一座與周圍風格全然不同的和式建築，奇怪的是周圍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它。
你的腳步莫名遲疑，突然想到二十年後自己說過的話，鬼使神差地轉身走進那棟建築。
剛踏進院子裏，背後的出口立刻消失，變成一片混沌不清的模樣，而前方的大門外站着兩名可愛的女孩子，手掌掩住嘴唇笑起來。
“主人，有客人來了。”
“主人，有客人來了。”
她們小跑着上前來，同時拉住你的手，你立即感覺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帶動你的雙腿，驅使着你主動跟上她們的腳步。
推開樟子門。
屋裏一陣煙霧繚繞。
正前方的卧榻上面躺着一個女人，身穿艷麗的改良和服，大片的白山茶綻放在上面，手持長桿煙斗，深紅的瞳孔凝視着你，目光幽邃。
“歡迎光臨，客人。”
光是站在這棟房子裏就能感受到強大的力量，你站在原地沒動，迎上她的目光，問：“擅自打擾，非常抱歉，請問這裏是什麼地方？”
“這裏是一家店，”她吸了一口煙，再吐出去，意味深長地笑起來，“一家能實現願望的店。”
……實現願望？
你若有所思地環顧着四周。
假如她說的是真話，那麼正常來說，想要實現願望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如同使用念能力時需要達成某些特定的前置規則。
這樣的話——
正好符合二十年後你所說的“交換”。
想明白這個重點，你抬腳走進房間，屈膝坐在女人對面，直入正題：“這位店長，請問是二十年後的我請求你來二十年前的世界等我的嗎？”
“店長？”
女人側卧着，單手托臉，似乎對這個稱呼感到有些新穎，含笑將煙斗里的灰燼抖出去，然後慢慢坐直身體，姿勢變得端莊起來。
“沒錯哦。”
她將敞開的和服領口拉好，長長的眼睫微闔，緋紅的眸色讓她看上去有種隱晦的壓迫感，再加上周身若有若無的神秘氣質，格外有吸引力。
“雖然我應她的請求前來這裏，但如果你沒有想要實現的願望，是無法看見這家店的。”
她慵懶地靠着椅背，身下暗紫色的睡毯從坐墊滑到地面上：“所以，你的願望是什麼呢？”
聽到她的話，你神色微愣：“願望嗎……”
垂眸認真地思考片刻，開口詢問：“既然這樣…能夠讓我身體裏的另一個靈魂擁有身體嗎？”
“欸——”
她拉長嗓音，饒有興緻地看着你：“該說果然是同一個人嗎？你們的願望完全相同呢。”
願望完全相同？
你立刻意識到，二十年後的自己在回到另一個世界后，同樣將瑪戈地的靈魂帶走了。
與此同時，她抬手將煙斗遞到嘴邊，然後吐出一縷飄渺煙氣，聲音裏帶着淡漠的情緒：“可惜就算是同一條河，途中也會流向不同的分支。”
“當過去的齒輪發生變化，作為已經遺失過去的那方，最終也只能任由命運固定結局。”
她平靜地說：“這就是「必然」”
所以……
另一個你的結局已經無法改變。
你視線低垂，沒有說話。
緋紅雙瞳的女人沉靜注視着你，而後輕輕地敲了敲長桿煙斗，將裏面的煙灰抖掉，勾唇開口道：“想要實現願望，就要付出相應代價。”
“不能付出太多，不能得到太多。也就是說，天平的兩端必須對等且均等。”
她慢慢摩挲着手裏的長桿煙斗，將它放到旁邊的小桌子上面，煙斗末端的金屬部分與桌面相互碰撞，磕出一聲極輕的響動。
“那麼，你能付出什麼代價呢？”
“……”
你沉默地盯着自己白皙的右手腕，半晌，抬起另一隻手搭上去，感受着光滑的觸感。
二十年後你的手臂早已佈滿可怖的傷疤。
閉了閉眼，你重新抬起視線看向對面端坐的黑髮紅瞳的女性，開口道：“店長小姐……”
“壹原侑子。”
她忽地開口打斷你，身體微微前傾，黑髮繞過臂彎垂落至地面，暗紅的眸色形同妖魔。
“我的名字。”
你將手掌按在膝蓋上面：“侑子小姐。”
挺直脊背，藍紫色的眼眸認真注視着她，“我想知道……二十年後的我付出了什麼代價？”
壹原侑子聽到你的問題后，沒有表露出半點意外的情緒，只是支起手臂撐着自己的腦袋，唇角微彎，閉上眼睛輕輕地笑出聲來。
“嗯……真是難辦的問題呢，畢竟按照規定來說我是不能私自透露客人私隱的。”
就在你以為會被拒絕時，她懶洋洋地睜開眼，豎起食指抵在唇邊，眼裏流淌出生動鮮活的狡黠。
“不過，既然是‘本人’問我，那就沒關係了。”
鑽了個漏洞，她心情頗好地點火，湊近煙斗，等裏面的煙草被完全引燃后，甩手熄滅火焰，灰白的煙氣徐徐上升，在空氣里縈迴繚繞。
“‘你’所付出的代價……”
這片煙氣中，壹原侑子的面容稍顯模糊，但那雙如同凝固的鮮血般殷紅的眼睛卻無比清晰，彷彿能越過無數阻礙，直達命運的終點。
“是穿梭世界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