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何為公道
萊陽縣,西區。
等到蘇然他們回來已經很晚了,可小屋此時依舊亮着燈。
蘇然正蹲在葯簍旁用手不斷扒拉着,似是在分辨着其中的藥材。
終於,有一株渾身烏紅的藥草映入眼帘。
這是“紅草”,有止血去膿的效用。
蘇然拿起這株藥草然後放進了身後的藥罐裏面,用藥杵搗了起來。
隨着藥草被不斷搗攪,一縷縷殷紅的汁液開始溢出,最後填滿了整個罐底。
蘇然起身,拿着藥罐走到了正坐在床上的阿月身旁。
他伸出手,輕輕的將女孩的袖管以及褲腳往上捲起,露出了一道道縱橫交錯的划痕,這是那些灌木帶來的划痕。
蘇然看着這些划痕,用手指沾了些許紅色汁液輕柔地點在女孩的傷口上。
他的手很穩,但饒是如此,當紅色汁液與傷口觸碰的時候,阿月的身體還是疼痛的不由自主的開始顫抖。
紅草雖對傷口感染,止血化膿有着奇效,但伴隨着的就是上藥時傷口會像火燒般痛苦。
阿月緊咬着嘴唇,努力的想要讓自己身體保持平靜,但那雙眼睛已經疼得浮現出一層朦朧的水霧。
蘇然眼中閃過心疼之色,但他的手指依舊沒停,不斷的在女孩的傷口上抹上藥液。
當最後一道划痕也塗上了紅色藥液時,蘇然長舒了一口氣,他此時感覺上藥比他小時候練劍都要累。
他將阿月的袖管和褲腳重新挽下,然後看着她,開口說道:“為什麼一定要摘那株幽月草呢。”
“它…很值錢,給哥哥…買葯,好的…快。”
阿月低着頭悶聲說道,像是做錯了事情一般。
蘇然看着面前的阿月,沒有再多言語,輕輕揉了揉她的頭:“哥哥沒有怪你,只是心疼阿月受了這麼多傷。”
“很晚了,睡吧。”
他將女孩放倒在床上,然後吹滅了蠟燭,自己也在另一張床上躺了下去。
許久,黑暗的屋內忽然響起了阿月低落的聲音。
“哥哥…你…不會…拋下…我的吧。”
蘇然像是睡著了一般,沒有回話。
……
白衣僧人抱着女孩一步步來到了他們禮佛念經無數遍的那座大雄寶殿門前。
他邁步進去,一步兩步,他的身形慢慢升高,逐漸來到了與那座碩大佛像肩膀等高的位置,然後他將女孩輕柔的放在佛像的肩膀上。
他看着女孩緊閉雙眼彷彿沉睡着的面容,一隻眼睛依舊平淡如水,另一隻眼睛卻已淚如雨下。
“原來平安你真的不回來了呀。”
僧人似是此刻才終於相信的某種事實,於是他邁出一步,身形霎那間來到了這座大雄寶殿的上方。
他於虛空中盤坐,輕聲低吟:“阿彌陀佛。”
於是整座兩心寺上方的黑夜被徹底驅散,“阿彌陀佛”四個字自大雄寶殿開始向外在這座千年古剎中不斷迴響。
僧舍中入睡的僧人紛紛驚醒,他們不可置信的看着聲音的源頭——那座大雄寶殿。
身為齊國佛宗執牛耳者,千年佛宗,多少年來從未有過人敢如此挑釁,而且聽這聲音,挑釁的人居然也是一名僧人。
“孽障!”
一道聲音如驚雷般炸響,瞬間便破碎了那道一直迴響着的佛號。
白衣僧人看着面前出現的這道身影,這是戒律堂的首座。
剛剛做佛門獅子吼的便是這位戒律堂首座,
此刻他看到虛空之上盤坐的竟是那修行十餘年都沒入門的笨小心,他雙目微微一怔,但很快便回過神,沉聲問道。
“了心,兩心寺育你養你,自問是從未對不起你過,而今你為何要做下這般玷污佛祖金身的事情。”
兩心寺以“福慧智空覺,了本圓可悟”十字排序定法名,福慧智三輩僧人已經盡皆圓寂,便是空字輩的僧人也是唯余廖廖,皆在後山舍利塔精研佛法,作為兩心寺鎮壓佛運的存在,如今主事的大多是覺字輩僧人,年輕一輩以了字訂法名。
白衣僧人看着面前的戒律堂首座,他起身,而後於虛空下跪。
“覺遠師叔,了心只想求一公道。”
“你有冤屈自可去戒律堂申冤,若是寺內僧人欺辱於你,自有持戒僧令其受罰,便是你於寺外受了委屈,戒律堂也有除惡僧為你緝拿兇徒。”
“我兩心寺千年佛宗,何須你用這種方式討要公道!”
說道最後一句,戒律堂首座已微微眯起眼睛,若是面前的僧人不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他便要施展金剛手段將其治罪。
白衣僧人緩緩起身,靜靜看着面前的首座,他開口,聲音有些悲傷:“可了心要的是欺負過平安的,打過平安的,來這大雄寶殿之上當著佛祖的面向平安道歉。”
“僅僅是道一個歉。”
“師叔,這個公道您給嗎?”
戒律堂首座沉默了,其實這些年他也或多或少聽說過這個叫平安的女娃在寺中的日子並不好過,時常有僧人會毆打她,折辱她。
但他對於這些事情是默許的,因為他覺得佛宗就是佛宗,僧人便是僧人,能默許女孩在寺中長大已是他的底線,哪裏還肯為其出頭,再加上女孩被欺負了從不告上戒律堂,他也索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對此,他也是有些許愧疚的。
但現在若說要欺負過這女娃的僧人於着大雄寶殿之上,佛祖面前向其遺體道歉,他是萬萬不會同意的。
這些年來欺辱過這女孩的了字輩的僧人何止百十,其中不乏出彩的,若是真如了心所說,他兩心寺的威嚴何在!
“阿彌陀佛,”戒律堂首座垂眸誦了一句佛號:“本座願親自超度她往生。”
這是他的讓步。
白衣僧人輕輕搖頭:“這不是公道。”
“這便是公道,”戒律院的首座語氣不容置疑:“這便是兩心寺能給的公道。”
“你要記住,她也是兩心寺扶養長大的,兩心寺從不虧欠於她,更不需向她交代什麼。”
白衣僧人沉默,他說:“確實該還。”
於是天空中有朵朵白雲染上了金色,一滴滴晶瑩剔透的水滴自雲層中落在兩心寺數千僧人身上。
被淋中的僧人只感覺自身氣機彷彿在霎那間被洗滌了一遍,渾身精神更是通透無比,更有積累深厚者於着一場造化中直接破境。
這一場天降甘露,便省了這些僧人五年苦修。
“一還寺院養育之恩,”白衣僧人邁前一步。
戒律院首座看着這一幕眼神中滿是驚駭,嘴唇微動,想說些什麼。
可尚未等他開口,便有天花亂墜,地涌金蓮,一道道佛陀身影顯化在這兩心寺上方為這滿寺僧中講經說法,梵音化作一個個金色佛字散入空中。
隨着梵音佛字一個個散入空中,兩心寺上方的那肉眼不可查的渾厚底蘊氣在不斷加深。
“二還寺院傳道之恩。”
白衣僧人再是邁出一步。
戒律堂首座開始有些恍惚,他現在有些不清楚自己究竟做沒做對。
說法結束,有佛光自空中湧現,無數道斑斕的光於虛空中不斷交匯,隨着一道驚雷炸響,一塊晶瑩剔透,散發著無盡光彩的佛陀模樣的果實靜靜漂浮在那。
戒律堂首座看着這顆果實,他這麼多年第一次失態的喊到:“佛心果,你…你見了如來。”
一品之上,佛宗稱其為“明曉本智,神渡苦海。”
又稱“見如來。”
而這顆佛心果只有一品之上境界捨棄一身修為或者佛性佛緣堪為佛宗最深厚者捨棄一身慧根方能凝聚而出。
其效用很簡單,便是助任何一名佛宗修士得見如來。
天下修行之道眾多,但俱是以九品劃分,而一品之上者除去五帝,整個天下只有那天榜上的十三人,這十三人俱是人間最得意之人。
“三還寺院護持之恩。”
他和平安是受過許多欺辱沒錯,但他們的性命安危於寺院內從未有過半分受到威脅這也是事實,所以就得還。
三還寺恩,再無虧欠。
白衣僧人念頭自此一片通達,最後一步跨出,便來到戒律堂首座身前一尺,可他再沒有看這戒律堂首座,而是轉身自上而下向著這數千座古剎殿宇開口。
“弟子今日自絕於兩心寺,兩心寺也再無了心僧人。”
“現今兩心寺棄僧李小心前來拜山,向諸位高僧討要一個說法,這說法你們給便給了,不給我便親自來取。”
“這便是我的道理。”
白衣僧人聲音如滾滾雷鳴響徹這座寺院,按理說這三場造化耗費了他太多的氣機,更是令他佛性慧根盡散,他本不該這般放肆輕狂。
但他那日答應過平安要活的自在一些,不要再像從前那般小心翼翼了。
現如今便要說到做到。
更何況輸人不輸陣,平安在那看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