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2茫茫
黃勇終於沉默了。
丁佳也回憶起來了,那些被鎖上一層一層的黑暗。所有黑暗總結起來,就是“重男輕女”四個字,非要貼上一個標籤,就叫“隱性重男輕女”。
丁佳的父親,據她爺爺說,是七代單傳。爺爺臨死前,拉着丁父的手囑託,“一定要給丁家留個后啊。”所以,當媽媽懷上丁佳的時候,他們花錢找了醫生,確定是女孩。本來已經要打胎了,或許是冥冥中的註定,丁佳的大姑在那天來了,大姑信佛,恐嚇父母道:“打胎死掉的孩子,不能投胎,會一輩子跟着你們,詛咒你們,詛咒你們的男孩。”
丁佳的爺爺也重男輕女,他一輩子費盡心力培養丁佳的父親,結果丁佳的大姑、二姑都在那個重男輕女的年代拚命努力考上了大學。反而是他最器重的丁父,連高中學歷都是花錢買的。大姑在那個年代學了金融,又找了個山西的有錢人,一躍成為那個年代的有錢人。而丁父好吃懶做,好逸惡勞,只得到了父親的一套房,反而發展得不如大姐、二姐。丁父很崇敬自己的大姐,聽見大姐這樣說,想着那就把孩子生下來,然後扔到大馬路上。
偏偏這孩子就和他們有緣。嬰兒時期,扔了兩次,都被好心人送回來了。(其實丁佳奶奶偷偷跟在後面,請那些好心人送到家裏來的。不然好心人怎麼會知道她家的地址呢)就這樣,丁佳的父母終於明白了其中的彎彎繞繞。但有着奶奶和那些善良老鄰居的阻攔,他們怎麼都不能扔掉這個女兒。機會終於來了!在丁佳六歲那一年,奶奶下鄉去出禮,他們把六歲的丁佳扔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六歲的孩子,記憶力是沒有這麼強的,但被父母這樣一次一次遺棄的孩子,除外。
她不僅記得父母多次遺棄她的事實,還記得父母這次走的路線。那次,她放棄了走回去,她在心裏對奶奶說:對不起,我不想再回去了。她坐在街角,等待着死亡。她不懂,她以為孩子離開了父母就會立馬死亡。那時候,民風淳樸,好多人過來問她,她只好說:和父母走散了,不記得回家的路。
一對善良的老夫妻送丁佳去了警察局,做了登記。他們問警察準備把這個女孩送到哪裏去?警察說先送去孤兒院呆幾天,看有沒有人來找。老夫妻驚訝極了,又問孩子的父母如果始終找不來呢?警察笑着說,那這不就是孤兒嘛?老夫妻最終沒有把丁佳扔在警察局,留下了他們的電話和住址,並保證會為女孩尋找親生父母。
那是丁佳人生中最快樂的幾個月。不論她說什麼,老爺爺老奶奶都會耐心地回應她。他們的身體不好,卻還是帶着丁佳去遊樂園;他們並不富裕,卻還是掏了五塊錢讓丁佳玩海盜船。他們發自內心地疼愛着丁佳,就像丁佳的奶奶一樣。丁佳偶爾會坐在那裏發獃,不說話,望着遠方。他們都以為是孩子想家了,更加努力發動“老年社交圈”去尋找孩子的親人。
另一邊,丁佳奶奶氣得病倒了。
剛一回家,她便不敢相信,自己的兒子竟然把親生女兒給扔了。“我們那時候再難,還把大丫頭、二丫頭和四丫頭養着,你怎麼能把佳佳...”丁父也很無奈,“媽,這不是計劃生育嗎?女孩不丟,我們怎麼生兒子啊?”奶奶滿是皺紋的手都氣得發抖,“兒子,這都什麼年代了?你還聽你爸那一套。我不是女人啊,你媳婦不是女人啊,你不是女人生的...我不管,你把佳佳給我接回來。”丁父和丁母不從,
奶奶一個人在外奔走了一整夜,最後病倒了。
好在那時候不是商品房,是小巷子。丁佳住的巷子叫“孔家巷”,從街頭到巷尾,都在討論丁父扔女兒、氣倒老母親的故事。丁父丁母倒是打定主意:老母親可以伺候,女兒絕對不找。過幾個月,申請生二胎。兩三個月過去了,這個巷子的鄰居都發現這對父母根本不找走丟的女兒。奶奶雖然病得不輕,但她是個老黨員,有文化,有常識。把一堆老夥計叫過來,讓他們去報警。派出所終於來了人,直接對丁父說:“丟棄女兒,虐待老人,樁樁件件都是犯罪。你這樣,趕緊把孩子找回來,不然你就準備去坐牢吧。”
孩子,一下子就找到了。
拿着照片,隨便問了幾個老年人,都受過善心老夫妻的囑託,馬上就認出來了。丁父丁母在老年人、民警的陪同下,來到老夫妻的住所。
丁佳看着自己的爸爸媽媽,想哭又不敢哭,想認又不敢認。回去會是負擔,-而善良的爺爺奶奶卻把自己當個寶,所以她選擇了長久的沉默。最後她掉過頭去,自顧自地玩老夫妻給自己買的玩具。丁父丁母樂意得很,“孩子長變了,我不確定是不是佳佳。”丁佳旁邊的左奶奶、左爺爺也一起來了,“你怎麼睜眼說瞎話啊。這不就是佳佳啊!佳佳快回家,你奶奶都急病了。”丁佳一聽,便對民警說:“這是我的爸爸媽媽。”
丁佳走的時候,善良的老夫妻把給她買的新衣服、新玩具裝了好幾個大口袋。她六歲了,卻沒有一個像樣的玩具。長大后,丁佳很多次回想起:這是佛祖給的唯一一次機會,擁抱幸福的機會。
丁佳回家后,奶奶的病沒幾天便好了。還得知了一個喜訊,丁母終於懷上二胎了,是男孩。奶奶摟着丁佳,皺着眉頭想心事:兒子、兒媳實在稱不上是好父母,甚至連父母都不配做!沒有弟弟的時候,對佳佳已經這麼壞了;萬一弟弟出生了,我又不在,他們能把佳佳賣了數錢!
第二天,奶奶做了艱難的決定,她以黨員的身份舉報自己兒子生二胎,丁母被生計委的人帶去做流產手術。奶奶還強烈要求必須給丁母裝上“宮內節育環”。黨組組的人考慮到這對父母多次丟棄女兒的事,同意了這個請求。
無需贅言,丁父丁母會如何對待丁佳和奶奶。沒多久,奶奶便去世了。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年僅七歲的丁佳,已經覺得:活着是一件了無生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