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太陽**辣的照在身上,空氣中瀰漫著泥土的氣味,然而更多的,卻是一陣陣的惡臭。
王直慢慢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個簡陋的花園中間,他試圖移動自己的身體,卻發現自己的手腳還是不聽使喚,唯一能夠慶幸的是后腰的疼痛已經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全身性的麻木和虛弱。他掙扎了一會兒,卻發現自己被什麼東西牢牢地捆在了輪椅上。
果然,我還是癱瘓了。
他長長的噓了一口氣,放棄了想要移動自己的念頭。
這是什麼地方?
他隨即開始打量自己身邊的環境。不遠的地方有一棟兩層高的白色小樓,佔地很大,樓的一側密密麻麻的爬滿了紅色的迎春花。小樓周圍是一些簡陋的花園和空地,上面密密的曬着已經看不出本色的被單和病人服,幾個失去行動能力的老人四散的被擺放在被單中間的空隙,和他一樣被布條捆在輪椅上。從他們乾裂的嘴唇和乾枯的皮膚不難看出,他們已經在太陽下放了很久。更遠的地方,幾個老人在結伴緩緩地行走着。
這讓王直意識到自己是在一座敬老院當中。
他感到困惑,他能夠記起的最後一件事情是從特護病房的窗檯撲向漆黑的大地,然後便是漫長的夢境。
在夢境裏,似乎有人呼喊他的名字,似乎有人在他身邊哭泣、爭吵,似乎一樣有着黑夜和白晝,似乎發生了什麼重要的事情,但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他記得自己入院是在7月,然而身邊的景象卻明明是春天。
發生了什麼?
他毫無緣由的感到一陣恐慌。以他對父母的了解,已經退休在家的父母絕對不會把唯一的兒子寄放在養老院裏,哪怕這個兒子已經變成殘廢。
於是他開始呼喊起來。
可是他的嗓子卻像是許久沒有發出過聲響,任他怎麼努力,也只能勉強的擠出一些咦咦啊啊的毫無意義的音節。
偶爾有一些看上去像是看護的中年女子從附近路過,但不管王直怎樣掙扎和努力,她們都沒有往這邊看上一眼。
王直最終只能絕望的等待着,火辣的陽光肆意摧殘着他裸露在外的軀體,讓他感到刺痛。然而最讓他屈辱的是他分明的感到自己下身的衣物漸漸濕了,然後是越發明顯的惡臭。
他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
如果有地獄的話,這裏或許就是地獄。
終於,不知道過了一個小時還是幾個小時,幾個看上去四五十歲的中年女子慢慢走了過來,她們惡毒的咒罵著那些失禁的老人,把他們推回白色的小樓裏面。一個肥胖得有些過分的女人咒罵著走到王直身後,王直徒勞的想要說話,但乾渴的喉嚨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
終於,但女人把他推到一張床前,準備把他放上床鋪時,看到了他已經麻木的雙眼。
“啊~~~~~!”女人的聲音如同殺豬一樣傳遍了整棟樓宇,她用顫顫巍巍的手指着王直,然後大聲叫道:“他醒了!!”
院方第一時間來了好幾個人看看他的情況,然後有一個盲流樣貌的人趕去打電話通知家屬。王直終於喝到整整一杯水,然後一個看上去像是老軍醫的老頭子開始研究他的情況。
“手腳能動么?疼么?”他不斷的抬起王直的手腳,然後讓它們自由落下,繼而用一個小錘不斷敲打着王直的關節部位,滿臉期望的問着,但王直卻因為脫水和乏力而沉沉睡去。
直到第二天上午他才醒了過來,身邊仍然是空無一人,身體倒是似乎被人清潔過,被單也換了新的,這讓他稍微感到一點欣慰。他等待了將近一個小時,終於有幾個人走到了他的身邊。
“小直,你聽得到么?”熟悉的聲音,但是卻蒼老了很多。王直連忙眨了眨眼睛,他緩緩地移動着自己的視線,映入眼帘的是他的姨媽和表姐,但她們分明的蒼老了許多。應該是32歲的表姐變成了一個滿臉黃斑的中年女人,而姨媽滿頭的銀髮則讓她看上去像一個70歲的老人。
“小直,你怎麼那麼命苦啊。”姨媽撲倒在他的床上,拉着他無力的手痛哭着。
“你爸爸媽媽都已經去世了。小直,你整整睡了12年,12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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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舊是那個曬滿了看不出本色床單和病服的花園,依舊是那些看上去如同木偶一樣的老人,依舊是那似乎要讓人窒息的太陽,王直緩緩地把架子往前移了一步遠,然後用盡全身力氣往前邁步。
他已經走了多少圈?十圈還是二十圈?他已經記不清了,但他仍然咬牙堅持着。似乎只要再邁出一步,他就能徹底恢復,永遠離開這個人間地獄。
但他內心深處明白的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讓疲勞佔據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好讓自己不再去想那些痛苦的東西。
姨媽和表姐很快走了,一開始的時候還常常來看看他,但到後面就越來越少了。姨媽是因為身體不好,而表姐則是因為厭惡。
王直理解她的厭惡,不管是誰,在無條件的照顧一個關係並不親密的植物人表弟六年之後,多多少少肯定是會厭惡的。哪怕最後的這4年她只是把王直像垃圾一樣丟到這個養老院裏,王直對她也只有感激。
讓他痛苦的是父母的去世。
姨媽和表姐並沒有多說什麼,但從那個肥胖而八卦的胖護工那裏,他卻得到了許多關於自己的消息。
他從3樓跌落,卻奇迹般的沒有死,而是變成植物人。更為奇迹的是本來已經被醫生判定無法痊癒的脊柱竟然自己癒合了。他在特護病房整整住了2年,耗盡了家裏所有的積蓄,因為廠方最終還是沒有支付醫療費,也沒有保險,父母最終賣掉了唯一的房產,又向所有親戚舉債才付清了他的醫藥費。
他們在05年和06年相繼去世,死因都是肺炎,但據說他們其實都是死於長期的營養不良。
為了兒子醒來的那微小的希望,他們節儉到了極限,把省下的錢買來各種偏方和藥品。因為沒法進食,王直每天注射的營養液都要耗費巨資。王直無法想像,父母微薄的退休工資是怎樣支撐了他長達6年的生命。因為害怕沒人照顧他,父母臨終前幾乎是哀求着親戚們同意決不主動放棄醫治王直,並且堅決的拒絕了入葬,把喪葬費用來維持他的生命。
所以他不恨表姐,他只恨自己。
如果不是因為他的偏執,因為他天真的相信能夠檢舉成功,從重點大學畢業,身為廠里技術骨幹的他此時應該已經成家立業,父母應該是快樂幸福的逗弄着孫兒,安享着晚年。
如果不是因為他的盲目和衝動,他不會身中數刀而被送入醫院,更不會選擇自殺,不會成為家庭的負擔。也許他早已經康復,父母也不會在這樣絕望和困窘的境地下去世。
他恨自己。
恨不得一刀殺掉自己,但一想到這條命是父母用怎樣的艱辛才換來的,他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
親戚的債還沒有還掉,別人的冷言冷語還沒有還擊。他決定要用更好的生活來回擊那些在絕境中拋棄自己,看扁自己的人。
不但要活着,還要活出人的樣子。
所以他咬牙堅持着每天大量的康復訓練,12年沒有活動過的手腳和器官被他用近乎自虐的方式鍛煉着。
5個月後,他終於離開了那個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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