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出山
臨近黃昏,我方悠悠轉醒,耳邊哀歌猶在,師父在我床前獨自喝酒,見我醒來,並未言語,摸摸我的頭髮,出去了。這樣的師父到是沒見過,原來他也有善解人意的一面啊。
師父的善解人意不過持續了一刻鐘,便在門口大喊:“媚兒啊,師父餓了,你什麼時候起來做飯啊!雖然師父回來之前在青州城中的良辰居吃了八寶鴨、花雕雞、酒釀圓子、清蒸鱸魚,但是路途遙遠,師父想着還在守喪的媚兒,歸心似箭,早就消化完了,媚兒再不做飯,師父可就生氣啦!”
我匆忙出門,將到門口,又聽見他喊:“師父真的生氣啦!”
我揉了揉耳朵,無奈道:“勞煩師父等上一等,媚兒這就去。”
吃過晚飯,我斟酌再三,看着正在樹上打盹的師父說:“師父,媚兒有事相求。”師父不理我,翻了個身,背對着我繼續打盹。
我咬咬牙繼續說:“初入師門,媚兒答應過師父,僅在谷中守靈三年,如今喪期已過,本該陪伴師父雲遊四海,但媚兒愚笨,師父殫精竭慮教導媚兒兩年,媚兒如今仍舊武功低微,無力自保,故媚兒想繼續留在山中修行,若師父受不了這山中清苦,僅留媚兒一人在此即可。”
師父並未轉身,這個調調不對啊,這個時候師父不應該耍賴阻攔,然後威脅警告無果,直接武力碾壓,待我奄奄一息的時候,發個慈悲,討價還價給出個期限嗎?怎的如此平靜?難道,喝醉了?我試探性的叫了兩聲師父,他仍未回頭,真的喝醉了,乖乖,師父第一次喝醉,竟是這麼平靜,我還是找張毯子給他蓋上,萬一着涼了就不好了。
我剛轉身,就聽到他略顯落寞的聲音響起:“媚兒,師父回來的時候見你一直跪着,手上的血跡已經乾涸,你昏迷的這段時間,師父一直在想,為什麼不早點遇到你,保護你,保護你的父母,有我在,他們就不會死了,你也能活的更自在些,哪怕像你師兄一樣乖順無趣,也好過你現在心事重重的樣子。”
我頓住腳步,師父這麼正經的說話還是頭一遭,不會是被我嚇到了吧,我趕緊安慰:“師父,媚兒略懂醫術,傷口已經不疼了,按時換藥,連疤痕都不會留下,您不必擔心!”
他從樹上跳下,一把年紀,竟生出些風姿綽約的意境:“擔心!你傻了,你是我桐安的徒弟,受了這麼點傷,不過暈了個把時辰,有什麼好擔心的,今日良辰居出來去了趟茶館,聽了兩場戲,講的不怎麼樣,還不讓飲酒,好在茶點甚合我意,便多待了一會,那咿咿呀呀的話本子也就記了個大概,酒足飯飽,聽你在那絮絮叨叨個沒完,師父突然想起來那話本子的幾段小詞,融合一下,權當消遣,你倒好,當了真,簡直愚笨”
我握緊拳頭,咬牙切齒,枉我還擔心他醉酒着涼,枉我傷口未愈,就為他燒菜做飯,枉我還覺得他跳下來的時候英姿颯爽,他竟這般無聊,我可以掐死他嗎?可以嗎?算了,打不過,會被他掐死,我鬆開拳頭,使勁嘆了口氣說:“師父真是好興緻!”
他背過雙手,傲嬌的揚起頭:“好說,好說,你剛剛磨磨唧唧的不就是想在這多待幾年嗎?待就待唄,左右那萬千山河,花花世界,師父也逛了幾圈,不在乎這幾年,待你青出於藍,至少像剛剛被我氣得火冒三丈卻硬生生壓着不出手,是因為體恤心疼我這個老頭子,而不是因為你打不不過的時候,師父就可以安心的逍遙江湖,再收個小徒弟玩玩啦!”
我使勁吸了兩口氣,不夠,又使勁吸了兩口,哎呀,岔氣了,我捂着肚子,盡量剋制的說:“如此,多謝師父!媚兒,定不負所望!”
得到了師父的首肯,我便繼續在這山中修行,煉化意識中的那股力量極其不易,我不敢詢問師父,怕他發現我的身份,也怕他會與大多數人一般,相信祈靈珠可以顛覆乾坤,師父那樣的性情,是否也想一統天下,尋求個什麼天命所歸?若是,我該怎麼辦?我不願深思,這場復仇本就是無終無結的執念,唯願兩相成全。
那日午後,我站在湖邊,看着捲起褲腳站在湖裏撈魚的師父,突然問:“師父最想要的是什麼?”
他連頭都不抬,隨口答道:“一如現在。”
我皺着眉追問道:“現在?自由自在,遊戲人間,位高權重還是桃李天下?”
師父將手中的魚扔給我,笑的像個孩子:“哪來的桃李天下,師父只有你和你師兄兩個徒弟,只要你們兩個平安一生,最好也可以,剛剛那兩個詞,嗯,自由自在,遊戲人間,位高權重就不用了,累得慌!師父啊,別無所求。”
看着他繼續在湖裏嬉戲的場景,偶爾利用各種誇張的姿勢,暗戳戳的揚起水花,打在我的身上,我心下泛酸,一種歲月靜好的感覺湧上心頭,猝不及防,難以捉摸。
春風細雨,夏日烈陽、秋露凝霜,冬雪漫天,我在一個又一個四季里悄然成長,腦海中數遍的模擬,拋卻這些年他們的精進,僅需五成功力,我便可以結果了他們,意識中的力量已然煉化大半,師父不在的時候,我都會召出祈靈珠,推敲鑽研,雖然還不能完全融合,應用自如,卻也領略了一些使用法門。在我看來,祈靈珠不過是一塊聚光的石頭,封氏秘法恰巧增強了他的威力,大到日月之輝,小到星辰燭火,祈靈珠皆能一一吸附儲存,一夕釋放,便可毀天滅地,顛倒乾坤。
七年了,我來到這個世界,已經整整七年,我想,我該出谷了,該去完成我應該完成的事情了。
師父亦如從前,拿着空酒壺,早早準備出山,我穿上十五及笄之時他送我的連衣裙,在他滔滔不絕的誇讚中,好不容易插了句:“師父,您可還是去青州城中的良辰居?”
他敲了敲空酒壺:“當然了,你師兄已經幫我備好了百花醉,整個青州城,也就那良辰居的菜能配得上。”
我環顧四周,再看一眼這熟悉的地方,對他說:“媚兒掃完墓,便去尋師父,以後就不回這裏了,師父看看,有什麼需要帶的?”
他激動的仍了空酒壺,拉起我的手:“哎呀呀,我的小媚兒,終於開竅了,這破地方有什麼可帶的,師父在這等你,你回來,我們一起出去。”
我笑着揶揄:“師父可是怕我反悔?”
他立刻反駁:“我怕!呵......我桐安從來不知道怕字怎麼寫,為師在良辰居等你,若你不來,為師絕對揍你!”說完他便走了。
我將阿姨留下的包裹收拾妥當,來到墓前告別:“阿姨,今日明媚便要出山了,您放心,答應您的事,我一定做到。”
我埋好族志,召出祈靈珠,加固封印,站起身,笑着說:“此事兇險,若我連封靈的肉身也保不住,至少能留下這一紙書卷,供後世傳承。阿姨,封靈今年已經十六歲了,今日我特換上女裝,給您看看,您的女兒長大后的樣子。”
我輕轉一圈,跪下拜別:“兩世為人,明媚都是孤兒,若此事成了,明媚活着回來,能否與封靈共存,喚您一聲母親?”
我知道得不到回復,卻還想着問一問,若我失敗,身死靈滅之際,不知靈魂是否回歸那片熟悉的土地,若不可,於我來說,這個陌生的世界,他們可以接納我,允我一席之地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