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方陽
方陽
沒人知道他來自哪裏。
他有着頗為坎坷的過去。
從他記事起他就是一個孤兒，每天流浪街頭，過着食不果腹、朝不保夕的日子，如此十年。
直到一位老婦的收養——老婦年輕時離異與兒子相依為命，晚年卻又喪子，悲痛之餘，看見了在垃圾箱裏撿食的方陽，見其與自己一樣伶仃孤苦，便收留了他。
也就是從這一年開始，方陽念起了書，過起了衣食無憂的日子，也開始變得開朗，結交了不少同齡的玩伴。
老婦對其很好，給他取名方陽，希望他能像太陽一樣溫暖自己，更溫暖他人。
但他終究未能溫暖老婦那顆悲涼的心。
老婦常常一個人自言自語，除了買菜幾乎都不出門。
一個如同往常一樣的傍晚，方陽拒絕了玩伴的挽留，回到了家中，桌上有着熱騰騰的飯菜，卻不見老婦等候的身影以及那有些牽強但在方陽看來卻格外溫暖的笑容。
慢慢走近，桌上擺着一張方陽的身份證以及一堆不知名的證件，證件旁還有一張紙和一支筆，方陽傾身一看，紙張有些褶皺，還有些濕潤，但上面什麼也沒有。
這可能是方陽感到最不安的一個夜晚了，即使是睡在大街旁也不曾有過這種感覺。方陽蜷縮在牆角等待着老婦的歸來。
方陽沒有去上學，一夜未眠卻不知疲倦地蜷縮在牆角等候着，忘記了飢餓，忘記了時間，第二天，第三天，終於“咚咚咚，咚咚咚”門外響起了敲門聲，儘管這並不是熟悉的力度與節奏，但於此刻的方陽而言卻如溺水時看見了一根稻草，即使知道這不可能，不可能拯救此刻的自己，但仍想抓住它，這種感覺是那樣強烈，它讓方陽忘了老婦不要給陌生人開門的叮嚀，忘了——忘了一切。
方陽“嗖”的彈起，卻又雙腿一軟，長時間地蜷縮讓雙腿有些麻木，沒了知覺，眼看便要摔落在地，卻不知哪來的力量，讓方陽“噌”的站立以更快的速度的到達門前。
“砉”
快速打開的大門帶起一陣風聲，也讓門外之人有些愣神。門外有許多人——這幾年中方陽從未見過的人，卻沒有老婦的身影，方陽反反覆復看了許多遍，沒有——沒有老婦的身影。
雙腿的麻木、身體的疲累、精神的眩暈在這一刻接踵而至如海浪般一次又一次的拍打着方陽的身心，令方陽一下癱軟在地，再也——再也沒有任何的氣力。
緩過神來的眾人蜂擁而入，他們說是老婦的親人，他們吵着鬧着，分着老婦的財產，也是從他們口中，方陽得知了老婦已經離世的消息。
老婦投河了！
她並不是義無反顧，她對這世界仍有留戀。
但這份留戀遠小於她對這世界的厭倦。
老婦所謂的親人把方陽像垃圾一樣扔在街上，還有老婦的骨灰，他們並不打算埋葬她。
一把撒向天空，一把散在河流，一把埋於林間，還余少許就置於瓶中掛在脖頸。
方陽揣着一張身份證跳上了煤渣車，離開了這座傷心的城市，輾轉多地，後來跟隨大多數異鄉人一樣進入了一家工廠。
工廠重複而枯燥的生活讓習慣於無拘無束的方陽感到疲累，純粹是為了活着而活着的生活讓人麻木，雙眼變得沒有焦距，重複着，重複着讓時間變得沒有意義，多天後，多月後，多年後回首一切卻仿若是剛入工廠時，時間再長卻仍如只在工廠一天，但身體已經漸漸變得成熟，慢慢冒出的鬍鬚，昭示着年月的逝去，每當找不到存在的意義的時候，方陽總會眯着眼獃獃地望着天上的太陽，手中緊握着掛在胸口的小瓶，耀眼的光芒使得視線變得有些模糊，朦朧之間，仿若又聽見老婦在耳畔低語。
“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我沒有名字。”
“那你從今天起就叫方陽好不好，就像天上的太陽一樣。”
“方陽？！好啊！”
“方陽”
“欸！”
“奶奶你再叫我一次”
“方陽”
……
方陽沒有朋友——面對大媽大爺的問東問西，方陽總是緘默，面對同齡人的熱情，方陽總是躲避。
在工廠的日子，一有空閑方陽便看看書，學學新東西，日子一天天過去，身邊的人來來往往，走了一群，又來一批。
“大哥哥，你為什麼總是不說話？”一日，常來工廠玩耍的門衛大爺的孫女對剛走進工廠大門的方陽問道。
此時正值中午，艷陽高照，方陽緩緩抬起手掌，任陽光傾灑。
“帶給人們光明的是什麼？”
“太陽！”小女孩如搶答般興奮地回答道，但他沒有得到方陽的誇讚，甚至都沒有從方陽的臉上看到笑容。
“那給所有人帶來溫暖的又是什麼？”方又問。
這次小女孩想了想，有些不確定的道：“還是太陽？”
方陽盯着自己的手掌，怔怔入神，良久才自顧自地說道：“太陽若果靠得太近的話，那帶來的便不是溫暖，而是災難，而即便他離得如此之遠，也不能每天出現。”
小女孩有些疑惑地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所有人都知道他，感恩或崇拜，但沒有人會願意靠近他，他也不會靠近任何人，那是與太陽的意願相違背的，所以太陽從來都是一個人。他讓自己龐大的無法想像，他讓自己灼熱的足以毀滅萬物，為的便是能夠帶給人們以溫暖，儘管孤獨，但他從未感到孤單，人都是自私的，當某人準備這麼做的時候，他已經脫離了人類的範疇。”
“那大哥哥你為什麼總是不說話，遠離大家？你又不是太陽！”
“云云！”
遠處傳來小女孩爺爺的呼喚。
“啊！來了！”
“大哥哥再見！”聽到爺爺地呼喚，小女孩亟不可待地飛奔而去。
方陽望着小女孩漸行漸遠的身影緘默佇立良久，空曠的大門前一人一影，除了不時掠過的微風帶來的樹葉擺動的沙沙聲以及捲起的沙塵，再無其他。
耀眼的金光籠罩這一切。
“他的龐大註定了他的光芒無法公平地照在每個人的身上。它們，他們遮住了侵佔了本該照耀在那角落，那陰暗潮濕角落的光芒。我想做和他一樣的事情，就從這角落這陰暗潮濕的角落開始，我要讓我的光芒上至陰霾下至地心超越這——超越這一切屏障！”方興奮似癲狂，面部一抹病態般的潮紅，不知在與誰言語。他劇烈地喘息，身體激動到微微顫動，可沒有人聽見他的言語，沒有人。不，還有太陽，對，還有太陽！
“我只是在適應你所承受的，這才只是開始，我會的，我會成為你的。”
方陽當上了技術指導，他熟悉工廠里的每一個步驟，每一台機器，每一個零件——其實從第一天便已如此。
又過了幾年，廠長退休了，當老闆想讓其當廠長的時候，他婉拒了老闆的好意，離開了工廠。
這幾年方陽看完了市面上所有方面所有類型最傑出的書。
他開始顯露頭角，在各個方面，就像一個神話般席捲。
他的優秀他的孑然吸引着眾人，而他的沉默又為他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他會擁有許多朋友，或許還會有一個真心的愛人，若果這也是他所希望的話。
“方陽！”
“不要擋着我！”
“我有些話想跟你說，我知曉了你的過去。我……”
“你該用這些時間做點其他的事。”
“哎！你別走啊！我還沒說完呢！”
“我覺得你的內心應該是炙熱且脆弱的與你的外表完全不同，你其實很渴望愛對不對。”
女孩目不轉睛地盯着方陽似想要得到證實，可她失望了，她沒有看到意料之中的被拆穿之後有些驚慌的神情，甚至都沒有從方陽的眼中看到任何的波動。
但轉眼失望之色便被緊張期盼所替代，伴着一絲潮紅，女孩徐徐說道：“方陽，我們在一起好嗎？”
聽聞此言，方的眼中有了一絲波動，且胸口開始不自禁地劇烈的起伏。
女孩有些欣喜，她以為——
但女孩眼中的欣喜一閃而逝。
慘白退卻了那一抹潮紅，不安取代了眼中的欣喜。
她沒有從方陽那看到緊張抑或興奮的情緒，她看到的是憤怒還有恐慌。
“請你離我遠一點，不要再試圖靠近我，謝謝！”方說完便徑直離去，這一次女孩沒有再攔着他。
女孩站在原地，恍惚之間似有一聲抱歉從身後傳來。
轉眼方陽便已三十歲了，並未成家，也未曾有過對象，甚至都沒有朋友，沒有人了解他，正如他不想了解其他人。
方陽把他賺得所有錢都做了慈善，用老婦的名義，他做得最多的便是孤兒院以及心理諮詢中心，他的名字隨着他的救助站遍佈全世界，無數人崇拜他，無數人對他懷以感恩之心，卻沒有人能靠近他。
“曾經我以為我的存在毫無意義，直到我遇到了你，你的出現就像是一道曙光，照亮了我的整個世界，你知道你有多麼偉大嗎？！”說到這方陽笑了，很燦爛。
“你賦予了我一個嶄新的靈魂。”
“你就像是太陽，儘管你的眼中沒有光芒，帶着疲倦。”
“但我還是從你的身上感受到了炙熱。”
“我也曾試圖改變這一切，恢復你眼中的光芒，就像你所說的成為太陽。”
“但我高估了自己，我無法溫暖你，我甚至都無法溫暖我自己，我只能如月亮般貪婪地吸取着你的光輝，眼睜睜地看着你離去，無能為力。”
“你走後，我儘力幹着溫暖他人的事情，我努力想成為太陽，但終將要結束了，沒有了太陽的照耀，月亮終究要變得黑暗。”
“我本可以忍受這一切，如果我不曾遇見你。”
方陽看着老婦的照片，哭得像個孩子，他喃喃道：“但還是謝謝你，謝謝你曾溫暖過我。”
“如果說死亡是最終的結果。”
“趕在黎明之前到達黃昏之後或許是我最好的選擇。”
此時正值破曉時分，天蒙蒙亮，黑夜過盡，黎明將至，明月仍當空，溪水潺潺，蚊蟲鳴叫，萬里無雲。
今天又會是晴天，但有些人註定是無法再見了。
微風輕輕拂過，一切都顯得如此幽靜。
“嘰嘰嘰嘰！”
“啊！——啊！——啊！——啊！——”
猝然，似有什麼從崖頂墜落，折斷多顆崖壁岩松，摔落在小溪，激起水花四濺，驚得鳥蝶四散。
蚊蟲不再低鳴，鳥兒不再言語，溪水——就連溪水似乎都停止了流淌。
紅色，充斥這一切。
寂靜！
“咚！——”
“咚！咚！——”
“咚！咚！咚！——”
突地，一陣強有力的心跳聲響起——如雷聲般轟鳴！
愈來愈快！愈來愈響！
朦朧！消散！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