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師徒對弈
長安某室。二人對弈。
執白者,頭戴斗笠,身穿短葛,足履木屐,身倚舊牆,斜坐破席。
破舊漏風的四壁,無法阻擋窗外的寒風凜冽,室內滴水成冰,而此人衣衫簡陋,卻不以為意。半眯雙眼,似在假寐,更是沒有過多在意棋局。
執黑者一身白袍,文士冠帶,衣衫數重,倒是極為怕冷一般。低頭觀局,未現容顏。可細細長考,認真之態顯露無疑。倒是與執白者對比鮮明。
“噔噔”有人敲門。
“何人擾我弈棋之樂?”執白者霍然醒來,面sè不善,脫口而問。
“師父,在下是松兒,奉皇爺爺之命……”
“既有東方貴客,何不入?鄙屋雖陋,猶能遮一時風雪。”執白者有些不耐煩地打斷。
“吱嘎——”二人推門而入,卻是李松和姬鵾二人。只見李松臉上猶帶上幾分尷尬的笑容,說道:“師父果然料事如神。”
“此時此刻你來訪我,必是皇上又給我塞了個弟子。又有何難猜?”執白者掃視一眼姬鵾,撇了撇嘴,回頭望向執黑者,催促道:“英兒,落子。”
姬鵾此刻方才得機會細細端詳這位將要成為自己師父的大儒。權且不論他出人意料的居所和衣着,斗笠之下,雙目好似頹唐,猶如一個落魄無着的中年男子。然而,方才掃視自己時,那彷彿穿透一切掩飾,看透人心的目光,然自己不由得心驚膽顫。這便是秦地大儒石半庸?
“是。”語調沉穩,帶着一絲中xìng的清朗。執黑者緩緩落子,蒼白消瘦的雙手與漆黑的棋子相襯,卻是有一分獨特的美感。只見執黑者緩緩抬頭,望向姬鵾二人,頷示意。
那執白者眉宇之間似有病容,彎眉如柳,秀目似星,面容婉約卻又不乏男兒英氣,更添上幾分文人書卷之氣。好一個病弱俏書生,姬鵾暗自贊道。
“你既受不得寒風,為何不快步落子,早早終局。遲疑一二,豈不是自討苦吃?”李松的話里彷彿有些抱怨,且帶着幾分親昵。
只見那人略一蹙眉,彷彿不喜。然而落子漸疾,和石半庸你來我往,不一會兒,便進入殘局。
姬鵾有些好奇,他也是知棋之人,細細望去,覺黑棋白棋棋風如出一格。都是瀟洒大方,從容不迫的棋路。然而顯然白棋技高一籌,而黑棋在細節處太過糾纏,不願放棄一子,反倒是落了下乘。
“在下認輸。”執黑者略一躬身,離開棋局,站到了李松身旁。
“婦人之仁,難成大器。”石半庸好似有些意猶未盡,說道。
“松兒,英兒的棋風和我酷似,下起來沒什麼味道。你與我對弈一盤。”石半庸彷彿沒有現在一旁等候着的姬鵾,好像將姬鵾請進來就盡了義務,之後可以盡情享受對弈之樂。
李松更不答話,對姬鵾歉然一笑,便和石半庸對弈起來。
這種程度的忽視,對於姬鵾來說早已不以為意。也許是自己這位師傅想要測試自己的耐xìng吧。他倒是細細端詳起來身旁的書生,若所料無錯,那麼此人便應該是自己的未來同窗,也應該算得上是秦國的貴胄子弟了。
只是自己細細回想,秦國年輕一輩之中,並無名為“英”的男子,卻是為何。
“貴客見笑了。”略顯中xìng的嗓音緩緩說道。
“哪裏,不過一盤棋而已……”姬鵾的話語戛然而止,近處觀察,他猛然間現,那人喉間平滑,竟是女子!
秦國貴族女子,好男裝,體病弱,與秦皇族關係密切,音同“英”。姬鵾心念急轉,在心中細細檢索符合這些條件的答案。片刻之間,答案躍然而出。
秦太子之女,李松之姊,李櫻。
姬鵾滿臉訝sè,獃獃凝視着李櫻。這位公主竟然不是深居閨閣,安心養病,反倒大大咧咧地拜師學禮,與一男子獨居一室對弈?天啊,自己還以為資料中所謂的“喜男裝”,不過是閨中玩樂。沒想到她竟然男裝出行,還和她弟弟一同求學!
反應過來之後,頓時覺自身方才神情太過失禮,連忙正容。腹誹不已,原以為盧明晦算得上是特異獨行之輩,若與自己面前之人相比,恐怕是小巫見大巫了。
“想來貴客已知在下身份。此刻,在下名為李英,木子李,草央英,見過趙國七皇子。”李櫻面sè不改,並不介意他的失禮之處,略作揖,淡淡地說道。
“哪裏,在下慚愧。今rì方知巾幗鬚眉之謂,並非空談。”姬鵾略顯尷尬,後退數步,拉開距離,稱讚道。此時再一思索,才覺或許是因為染病的原因,李櫻的嗓音有些沙啞,使得原本清潤悅耳的女聲顯得有幾分男兒的爽朗;而蒼白的面容下,堅毅的神情卻更顯鋒芒,無怪自己幾乎認錯。
看到姬鵾忙不迭地後退,李櫻愕然,半餉才反應過來,苦笑一聲,說道:“姬鵾兄果然是趙國皇子,重禮儀,李英受教了。”
姬鵾聞言,心中不禁叫苦。這番話語意味深長,似有怨言,難道這位秦國公主竟然真的將自己看做男兒嗎?若真是如此,那麼想必此人也是個不甘於閨閣之內的奇女子。男裝是嗜好,還是為了增添威儀?
“姬鵾兄不必多想。還是趕緊上前,觀看師父與松弟的對弈,稍後你也要與師父對決,早作準備也好多幾分勝算。事急從權,還望兄台稍減循禮之念,讓在下為兄台講解棋局。人生匆匆百年,若事事循規蹈矩,又有何意義?”
姬鵾愕然,自己與石半庸不過是初次見面,竟然也要對弈?聽李櫻言下之意,還必須得贏?這是何故?
“觀棋不語——”石半庸抬起頭來,審視着李櫻,口氣凌厲。“少管閑事!”
李櫻對着姬鵾歉然一笑,退後幾步,將觀棋之位讓與他。姬鵾收斂心神,細細分析棋局。
此刻之棋局卻與方才之局截然不同,黑棋四處佈局,滿居落子,棋路天馬行空,然而漏洞卻也是層出不窮。而白棋卻是穩守中盤,自在落子,絲毫不在意黑子顯露出的重重破綻,彷彿按照某種既定的方針從容不迫地佈局。
雙方都在讓棋嗎?姬鵾暗自思忖,覺得有些不妥。心中暗自推演起來,若是白棋抓住了黑棋方才的漏洞,窮追猛打,又會如何?乘虛而入,直搗黃龍,進居中腹,然後、然後黑棋在四方的看似廢棋便能連成一片,鎖死這冒進之敵——陷阱!
姬鵾猛然醒悟,在細細思索黑棋的佈局,現這種種破綻,竟然無一例外都是陷阱!他望向李松,這位看似桀驁不馴的王公子弟,心思竟然是如此地細膩與yīn險。處處佈局,陷阱無窮,從落第一子開始便進行不斷地設局,這番算計功底,着實讓人驚嘆。
他不禁將自己擺在白棋的立場上,若是自己執白,當如何應對?他問自己。然而思忖片刻,卻現遠比自己想像中的要困難得多。各種似有似無的陷阱,似真似假的漏洞,彷彿故意引導着自己的落子。自己的應對是否正是落入了對方的算計之中?對方黑棋到底在算計什麼?
想着想着,他頓覺不妥,連忙收束心神。稍後自己還要和石半庸對弈,此時不可徒耗心神。如此想着,正對上李松遺憾的眼神,略顯譏誚。
“師父,我輸了。”李松平淡的話語打亂了姬鵾的狐疑。他向棋盤看去,現此時勝負已明。白棋自始至終沒有上當,不斷地拓展着自身的空間,從大勢上打壓着黑子。黑子四處佈局,勢散難成,已不可挽回,再抵抗下去也是徒勞。
心中如此想着,姬鵾同時也坐在了黑棋一方,默默收拾着棋盤。將黑子全部掃入盒內,看着對面的石半庸,靜待對方的反應。
“機巧過多,氣魄不足。”石半庸倒是悠閑地緊,點評着李松剛才的表現。看了看姬鵾,舉起右手,扶着斗笠,讓姬鵾看不到自己的神sè:“此局你執黑先行。你若勝,我自收你入門牆;你若敗了,哪涼快哪獃著去——”
開什麼玩笑,還有完沒完了!你西秦的文人脾氣就是這麼大嗎?一問、二問、三問,還要考棋,你還收不收弟子了?下棋勝過你,方才李松李櫻不也是輸給你了嗎,怎麼不見你將他們逐出門牆?這不是故意刁難我?
姬鵾在秦殿中受到李松挑釁,心中已有幾分不喜。而秦帝和石半庸的一再刁難更是讓他有些不耐。只見他面sè不善,yù有所言。
“老師自有分寸,姬鵾兄少安毋躁。”李櫻似乎看出些什麼,勸阻着姬鵾。一旁李松倒是盯了她一眼,好像有些不滿。
“下不下棋了,落子!”石半庸有些不耐煩,喝道。
姬鵾強行忍耐住心中的焦躁和不滿,怒視着一臉自在的石半庸,心中不爽。一手奪過黑子,掃視着空空如也的棋盤。
“啪!”黑子重重地落在了棋盤最zhongyang,彷彿君臨天下的王者,睥睨四方。
“yù圖四方,占天元!”姬鵾斜視着自己的對手,話語之間難掩挑釁與不滿。
“心浮氣躁,難有作為。”石半庸神sè不變,在左下角隨xìng地落下一子,隨口點評了姬鵾方才的舉動。耳畔傳來李松隱隱的笑聲,似乎沒過多久就被李櫻拉住了。
“啪!”第二顆黑子落在右上角,和白子的位置相對,隱隱有相抗衡之勢。
“yù圖王霸,先固根本。”姬鵾冷笑着,用自己的話語反駁着對方的批駁。
“亦步亦趨,徒惹人笑。”石半庸繼續從容落子,彷彿絲毫不在意黑子的舉動。
姬鵾沉默了,他想過,既然自己執黑先行,又是占天元,不如索xìng來個亦步亦趨,將棋子落在與對方相對應的位置,來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至少可保個不敗之局。可是對方的嘲諷卻讓他醒悟——他是來拜師的,不是來耍小聰明的。
猶豫片刻,他還是沿着自己固有的棋路佈局起來,立足中腹,向北經營,力圖兼顧邊角與中腹。而石半庸覺姬鵾不打算亦步亦趨之後,也沒有什麼大的動作,只是落子飛快,彷彿在不斷催促着姬鵾。
大勢已去。姬鵾心中哀嘆,漸漸地,黑子已被迫入死局。自己大局有餘,細節不足。而白子卻是見縫插針,凌厲地撕裂着黑子的佈局。方才和李松對弈時怎麼不見怎麼大膽,難道與我次見面就算準了我的特點嗎?姬鵾心中想着,早先的衝動和怨憤已漸漸平和。
“大局已定,何不早降!”石半庸說道。
是啊,眼下這局勢,除非對方犯下嚴重的失誤,不然黑棋斷無反敗為勝之理。可是,這棋局,我不能輸,我輸不起。姬鵾對着自己說道。
“尚未終局,猶有可待之處。此時投降,未免言之過早。”
“不知進退,徒惹人厭。”說著,石半庸繼續落子,準確而jīng到,不給姬鵾半分希望。
說完這句話,姬鵾縱觀全局,陷入長考。久久之後,才落下一子。
在對方可能犯下的錯誤的前提下,此處是反敗為勝可能xìng最高的一處。姬鵾心道。
石半庸端詳了棋局片刻,笑道:“原來如此,天真幼稚。”隨手落子,避開了姬鵾算計到的所有失誤。
姬鵾嘆了口氣,自然,對方是棋道高手,怎麼可能犯下這種幼稚的失誤。說到底,自己應該認輸了。可是,還是不甘心啊。
經過了更長久的思索之後,姬鵾又小心翼翼地落下一子。
“啪!”彷彿是前後腳的關係,姬鵾剛一落子,石半庸就將可能的漏洞補上,不給姬鵾分毫妄想。
姬鵾嘆了口氣,這種無力感彷彿要壓倒自己。他咬咬牙,細細觀察棋局,盤算着所有可能的漏洞。
棋局就這樣陷入了詭異的平衡之中。姬鵾耗費半餉落下一子,石半庸就馬上回應,一點點掐死黑子所有的希望。而姬鵾卻還是再不斷掙扎,尋求生路,時不時抬手,擦去額間冷汗。要知道,屋外可是數九寒冬。李櫻面sè不忍,這已經不是對弈,而是虐殺。連李松都顯出一份憐憫的神sè。
姬鵾面sè泛白,兩耳通紅,顯然是心神虛耗,已然陷入絕境。猶豫半餉,落下一子。
石半庸面sè如常,看不出喜怒,隨手就要繼續落子。
“慢着,石先生。”姬鵾不禁叫出聲來,微微喘氣,話語之間沒有了開局時的豪情,卻還有幾分不屈的堅毅。
“怎麼了,大趙七皇子有何指教?”
“這盤棋,我不能輸。我有不能回國的理由。而你這一子落下,我便無半分生機,無法再自欺欺人。”姬鵾堅定地說著,不得不帶上幾分祈求的語氣。
石半庸沉吟片刻,似乎考量了一番,冷笑着說道:“自是你的問題,干我甚事?”右手執白,直入棋盤。
姬鵾眼睜睜地看着那白子一點點畢竟那正確的落點,絕望地看着早已成為定局的棋盤。然而,在半空中,那白子遲遲不落。姬鵾訝然,抬頭望去。只見石半庸露出難得的笑容:“小子,心浮氣躁,愛耍小聰明,卻又不夠細緻,還不知進退,頑固不化,簡直是廢柴一個。只有心xìng堅毅,持之以恆還算得上是優點。也罷,看在兩國邦交的份上,收了你這個不成器的弟子吧。”
姬鵾長舒一口氣,一下子放鬆下來,身子也顯得搖搖yù墜。自己算是知道為什麼李鬆口舌如此犀利了,有這麼一個師長,難怪。
“師父在上,請受小徒姬鵾一拜。”姬鵾趕忙退席,長作一揖。先把師徒名分定下再說。
石半庸坐在地上,生受了一禮,嘴角泛上意味深長的笑容,右手拿起白子,重重扣在棋盤之上,封死了黑棋所有的生路。
“啪!”格外清脆響亮的聲音,頓時懾住了房中眾人。姬鵾心中一驚,雙目正好對上石半庸睿智的雙眸。
“然而,謹守本分,別抱什麼其他的企圖。否則,哪怕是再小的可能xìng,你師父我也會一一封死,明白嗎?”
“徒弟知道了。姬鵾有如此師長,”他頓了頓,環視着滿面笑意的李松,溫文爾雅的李櫻,緩緩說道,“有如此同窗,已然心滿意足,安敢復望其餘?”。
取信於人,不易。心中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