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泰赤烏人的爭吵
當帖木真一家因春時牲畜繁衍而感受到短暫的歡愉之時,黑暗的陰影也正在醞釀著,醞釀著向他們蔓延而來。
春,斡難河中游,月良兀禿剌思之野,雅布洛諾夫山嶺、博爾朔夫山及其餘脈環繞在它的南北,山地、河谷、盆地星羅棋佈,使得這裏形成了大片起伏的森林草原帶,而這裏,便正是泰赤烏諸部的駐牧地。
一頂雖小卻頗為精緻的氈帳內,有數人盤腿圍坐在篝火旁,他們的身前各置小案,案上擺着手把羊肉、奶皮子、烤熟的牛肉還有乘裝馬奶酒的數個皮壺。
如果帖木真的便宜老媽訶額倫在此的話,一定會咬牙切齒的、一個不差的將他們全都認出來:該死的泰赤烏人!沒錯,他們是禿帶、塔兒忽台、巴合赤、忽里勒、安忽合忽出以及忽都答兒,他們都是當年帖木真父親也速該死後,拋棄訶額倫孤兒寡母於荒野的忘恩負義者、無情的“親戚們”,也正是泰赤烏部的首領們。
說泰赤烏部眾人是帖木真他們的親戚,就要從乞牙惕部和泰赤烏部的淵源說起,帖木真的六世祖海都可汗有三個兒子:長子伯升豁兒,次子察剌合領忽、幼子抄真。從海都汗的三個兒子開始,分裂出了幾個不同的氏族部落。
其中,老大伯升豁兒有一個兒子名叫屯必乃,屯必乃也有一個兒子,便是大名鼎鼎的合不勒可汗,而合不勒可汗便是帖木真的便宜曾祖父,哦,就是前面兒提到的敢玩弄金朝皇帝鬍子、帶領盲流兒們搶劫金朝邊境,最後還被封為“蒙兀國王”的那位仁兄。合不勒汗有七個兒子,帖木真的祖父把兒壇在其中排行老二,而把兒壇的兒子中,便有帖木真的便宜老爹——也速該。
老二察剌合領忽有三個兒子,其中一人名叫速兒忽都忽赤那,速兒忽都忽赤那也有一個兒子,這便是那位被塔塔兒人許婚酒誆騙,最後被金朝釘死在木驢上的悲情蒙古可汗——俺巴孩。俺巴孩有十個兒子,其中最有名的是合丹,特別注意,這貨當年活着的時候,其腹黑與狡詐絕不在合撒兒之下!
老三抄真有六個兒子,後來分別形成了晃豁壇、赫爾帖干、昔只兀惕、雪你惕等諸多氏族,在此不再詳述。
總而言之,我們只要知道伯升豁兒的後代合不勒可汗及其子孫繼承了乞牙惕部,察剌合領忽的後代俺巴孩可汗及其子孫形成了泰赤烏部。
而毫無疑問的,以上泰赤烏部的首領們:禿帶、塔兒忽台、巴合赤、忽里勒、安忽合忽出以及忽都答兒,他們全都是帖木真的從堂兄弟或者族叔、族伯。
一個一頭灰白色辮髮、頗為虛弱的乾瘦老者,他看着環繞而坐的眾人,帶着咳嗽,率先開口道:“又是一年草青的時候了,難道我們泰赤烏人還不能選出自己的大首領?難道我們還要這樣分裂下去,就像沒有頭馬的馬群,各自懶散的過活着,被東北邊的札答闌部小看,被西南邊森林中的蔑兒乞賤種欺辱?甚至南邊,連那曾經淪為咱俺巴孩可汗馬前一條惡狗的主兒勤人都敢對着我們狂吠,爭奪我們的獵物和牧場?都說說吧?究竟誰適合被推戴,成為我們泰赤烏部的共主?”
“禿帶叔叔,您是俺巴孩可汗欽定的繼承人合丹的長子,合丹大首領去見長生天了,現在,除了您,還有誰能帶領我們泰赤烏人呢?”一個低沉的聲音傳來。
禿帶,正是那位率先開口的老者的名字,他是俺巴孩可汗的長孫,合丹的兒子。
禿帶艱難的咳嗽了幾聲,他深深的看了一眼方才說話的中年男人,那男人顴骨較高,雙目細長,唇上留着一抹八字須,整體給人以陰冷之感,他說話時微微低着頭,在往碗裏倒着馬奶酒。
再看其餘眾人,在聽了高顴骨男人的話后,皆是默不作聲,割羊肉的割羊肉,低頭的低頭,吃奶皮子的吃奶皮子,竟似沒聽到這提議一般。
以退為進,想把我架在火上烤?安忽合忽出,你這個陰險狡猾的兔崽子!
禿帶狠狠的咳嗽了一聲,搖了搖頭,再度開口道:“安忽合忽出的提議並不可取,我已經老啦,而且一生跟隨俺巴孩可汗、忽圖剌可汗、我父合丹征戰不休,為了咱蒙古人,我與塔塔兒人、蔑兒乞人不知打了多少仗,留下了一身的傷病,就像再也飛不動的老雁,如何還能帶領雁群往前飛呢?”
“塔兒忽台,你的部眾最多,你來說說吧?”禿帶看着安忽合忽出的嘴唇帶笑,偏偏這傢伙又不再開口,遂對一個挺着一張大圓臉、厚唇、脖子粗短、身材肥壯的胖子發問道。
胖子塔兒忽台拿刀削着羊肉,他張開大嘴,一刀插着肉塊兒送到嘴裏,他的臉上因此擴散開了幾道肉褶子,聽到發問,他一邊嚼着羊肉,一邊哼聲道:“我能說些什麼呢?讓忽里勒說吧,他是我們泰赤烏人中的勇士啊。”隨即,他看似隨意的掃了忽里勒一眼。
名叫忽里勒的男人是個彪形大漢,留着絡腮鬍子,但令人意外的是,他卻是個粗中有細之人,他幾乎瞬間就領會了塔兒忽台的眼神,遂大笑着開口道:“人馬部眾最為肥壯,俺巴孩可汗的孫子、勇士阿答勒的兒子塔兒忽台啊,他在俺巴孩可汗、忽圖剌可汗之時奮勇殺敵,為報塔塔兒人之仇全身上下受創數十處,哪怕是在忽圖剌可汗死後,也盡心的與也速該一起並肩作戰,又在也速該死後,給咱泰赤烏人帶出了多少乞牙惕氏的部眾,他壯大了我泰赤烏部啊,有誰比塔兒忽台更適合當泰赤烏人的共主?我推舉塔兒忽台為大首領!”
就在忽里勒剛剛說完,一句輕飄飄的諷刺聲傳來:“也速該?哈!說到這兒,我又想起來了,也速該在時,塔兒忽台還真像個羊羔兒般呢,他為也速該鞍前馬後,對也速該表現出了如奴隸般的順從啊,真是丟了咱泰赤烏人的臉!”
塔兒忽台“啪”的一聲將羊肉摔在了小案上,他的一雙小眼綳的老大,站起了身,咬牙大聲道:“你說什麼?巴合赤你這個狗崽子!”
“怎麼,我說錯了嗎?羊羔兒般的塔兒忽台,就你還算戰功赫赫?我呸!你有什麼資格當我泰赤烏人的大首領?”一個同樣圓臉,卻顯得更加黝黑的胖子一下站了起來,冷笑着繼續諷刺道。他叫巴合赤,也是俺巴孩的後人,與塔兒忽台素來不和,凡是塔兒忽台贊同的,他都要反對,凡是支持塔兒忽台的,他都要抗爭到底。
“狗崽子巴合赤,你無恥的睡了我的妻子,毆打了我的孩子的仇還沒向你報,你卻想要再度侮辱我嗎?”塔兒忽台大吼一聲,雙目赤紅,挺着圓滾滾的肚子沖向了巴合赤。
“哦呦!”一聲驚呼,坐在巴合赤旁,最年輕的忽都答兒嚇得迅速的躲到了一邊兒,開玩笑呢,兩個加起來足有四百斤的胖子若是壓在了自己身上,那豈不是會被壓成肉餅兒。
“砰!”兩個胖子倒地的巨大力量使得小案被壓得斷裂,放在其上的羊肉、馬奶酒、奶皮子、烤牛肉四散飛濺。
塔兒忽台狠狠的壓在了巴合赤身上,揮拳直往巴合赤的胖臉上揍着。
“啊!”巴合赤揪住了塔兒忽台的耳朵,使他發出了一聲慘叫,隨即,巴合赤趁機翻轉,將塔兒忽台壓在了身下。
“我呸!塔兒忽台,你這個無恥的小人,還敢說我?難道不是你先趁着到我家赴宴,我酒醉之時,你卻趁機強行睡了我的愛妾?難道不是你先縱容手下的牧馬人和牧羊人搶奪我的馬群和羊群嗎?我只是以牙還牙罷了!”巴合赤恨聲道。
“我要殺了你!”塔兒忽台尋機撕住了巴合赤的辮髮,雙目血紅的大吼着。
“你先去死吧!你這個乞鄰勒禿黑!”巴合赤強忍着疼痛,雙手掐住了塔兒忽台的脖子。
“乞鄰勒禿黑”是塔兒忽台的外號兒,意為“貪婪、吝嗇而慣於嫉妒的人”,塔兒忽台有此外號,可見其為人。
“別打了,兩位哥哥別打了!你們都是泰赤烏人的首領啊,怎能這樣不顧身份,不顧同族的血脈親情呢?”年輕的忽都答兒實在看不下去了,他抓住巴合赤的肩膀,把他往後拉着,努力想要將兩人拉開。
而此時,安忽合忽出躲得遠遠的,一臉看戲的表情,而忽里勒,他雖然出言支持塔兒忽台,討厭安忽合忽出連帶着也討厭他的兄弟忽都答兒,因為他覺得安忽合忽出太過陰險和虛偽,但即便如此,他還沒死心塌地到為塔兒忽台親自出手打架的份兒上。
“夠了!忽里勒,上前去,把這兩個發狂的兒馬給我拉開!”禿帶的咳嗽聲加劇了,他一臉失望的看着帳內混亂的局面,無奈的吩咐道。
難道我們泰赤烏人還要分裂下去嗎?長生天啊,泰赤烏人登上蒙古可汗大位的好運氣,難道在俺巴孩時都已用盡了嗎?
大而不強,擁眾三萬餘帳(一帳平均五人),聚兵亦有兩萬餘的泰赤烏部,為何屢屢被扎答闌人拐走部眾,被蔑兒乞人蠶食草場?就是因為眾首領的分裂和矛盾啊,無法團結一心,無法選出領導者,這就是根源!
所以,泰赤烏的部眾在一年年的流散往主兒勤部、扎答闌部,原本依附過來的赤那思氏、晃豁壇氏等中小氏族也在各自那顏的帶領下逐年的投奔了扎答闌人,這種部眾的流失,每年雖只有一點兒,但自也速該死後,泰赤烏人離開帖木真母子開始算起至今,也已過了六七年,累積之下,流失的部眾也已為數不少,這種流失是可怕的,就如溫水煮青蛙般,衰落於無形,當他們今日猛然回首時,已然發現,泰赤烏部開始衰敗了。
想到這裏,禿帶痛苦的閉上了雙眼。
“是,禿帶叔叔!”忽里勒還是給了老禿帶面子,他大步上前,明着是拉架,實則趁機捏死了巴合赤的肩膀,而後猛地用力,將他掀翻了三步之遠,忽里勒力大無窮,這回用上了全身力道,可想而知,巴合赤摔的不輕,至於原因么,忽里勒討厭安忽合忽出,也就連帶着討厭經常為他沖在前面的巴合赤,一條瘋狗嘛,他正好藉機收拾收拾。
禿帶深深的明白,今天的集會失敗了,泰赤烏人仍然選不出統一的領袖。
塔兒忽台擁有的部眾最多,又有忽里勒及其手下的眾多勇士支持,他自己當不上大首領,看來也是絕不會讓別人當上的,而安忽合忽出雖然小有智謀,但卻過於陰險和精明,沒有大的胸懷和氣度,加之他與他的弟弟忽都答兒、同盟巴合赤的兵馬合在一起也還弱於塔兒忽台與忽里勒,就更不可能戰勝對方了。至於禿帶自己,他本就年老,所剩的部眾不多,遠遠比不上以上兩家。
“走吧,都走吧,今天都散了吧。”禿帶疲憊的睜開了眼睛,嘆了口氣,搖頭輕聲道。
沒有一方想要妥協,泰赤烏人還將分裂、沉淪到什麼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