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快意而活
堂倌快步過去,將肩上的白帕在身前一揚,罵道:“破爛陳,前些時日的酒錢還沒結,又來作甚,討打么。”
破爛陳抬頭看向堂倌,昏黃的燈光下,滿臉的鬍鬚顯得極為髒亂,卻不見惱,咧着嘴一笑,露出滿口的白牙,道:“莫惱,今日便是來結酒錢的。”
堂倌一臉不信,斜眼打望着:“這話你說爛了,我也不是傻子,平日當你鄰里鄉親才賒你酒喝,今天你若拿不出酒錢,別說酒,少不了我使些拳腳才解氣。”說著便挽起了袖子,作勢要打。
這破爛陳卻並未在意,手在懷中一摸,就捉出了一錠雪花銀來,瞧着個,怎的也有二兩足銀。
堂倌眼神一正,不等破爛陳舉上前來,伸手就奪了過去,一臉不信的看着破爛陳道:“你哪來的銀錠,莫不是偷的。”說著放到嘴邊一咬,倒不是假的。
破爛陳也沒怪堂倌的做派,只笑道:“整個柳林坡哪有這麼大的雪花銀,我到哪裏偷去,這是我今遇上一人,給我的。”
“胡說,誰會給你這麼多銀子,怕不是個傻子,你莫要騙我,不然可送你去見官。”堂倌仍是一臉不信的惡狠狠道。
“我雖說窮苦,卻也從未惹過事端,你還不知嗎?”
“嘿,知人知面不知心,雖說相處了十多年,誰知你真性子如何啊。”
堂倌說著倒也再沒攔人,身子一轉,就回到了櫃枱前,將銀子遞給掌柜,只瞧掌柜取出一桿戥子,木製的杆子在燈光下透着瑩潤的紫暈,其上嵌着些銀絲,卻不像這小酒家能有的物件。
手下一過,將戥子小心收起,打望了堂倌一眼,堂倌立時瞭然,轉身間已然換上了誠摯的笑意,卻也沒有多少恭維,倒不像是作假。
將破爛陳迎到櫃前,堂倌打問道:“不知今……要點什麼?”
“嘿,多謝。”破爛陳打量着櫃面,笑道:“且來一壇青柳,剩下的都切做牛肉,帶走。”
“牛肉?”掌柜的抬眼一瞅,堂倌趕忙回道:“近來村鎮裏沒有耕牛老死,只有羊肉。”
“呵,羊肉也行。”
掌柜在算盤上撥打少許,道:“扣去賒欠的酒錢,還餘一兩二錢,青柳一壇,切二斤熟羊肉。”
“好嘞。”堂倌將帕子擒在手裏,長聲喝着:“青柳一壇,羊肉二斤。”說話間順着櫃枱旁的帘子後去。
“喲,破爛陳開運了啊。”一個酒桌上的漢子醉笑道:“怎得這般捨得。”
“是啊……”登時堂中的笑聲四起,不時打問着破爛陳。
破爛陳倒也沒有窘迫的意思,隨口答應着話茬,都是些粗把式的農家漢子,自少不了些渾話,卻也沒人在意問候了誰家的某某。
稍過片刻,堂倌已然抱着個酒罈走到了櫃前,手中還提着油紙包,正冒熱氣,透着股肉香味。
將東西遞給破爛陳,堂倌皺着眉打問道:“這是有什麼喜事,買這些東西,可頂你半年酒錢了。”
“哎,兒子今天滿十六,該是喝酒的時候了,當得打些好酒開嗓不是。”破爛陳說到兒子,臉上的笑意更是收拾不住,接過東西,邊走邊道:“不用送了,來日方長。”
不想之前的說書老者該是歇夠了嗓子,正當破爛陳跨出了兩步,只聽其鐺的一點小鑼,開聲道:“好酒,好興緻。”
手捉快板猝然一合,嘈雜的堂中立時便靜了下來,只有破爛陳依舊踏着步子,未曾在意。
老者循聲道:“這位看官,且聽我說將小段,再走不遲么。”
“先生不要管他,破爛陳哪裏聽得懂這個,你說你的便是。”
堂中的客人朗聲道:“趕着給兒子過周歲,可急着呢。”
話了,引起堂中一片笑聲,破爛陳也不惱,轉身笑罵:“歪把勢,可別醉死,寡了婆娘。”說著就出門而去。
老者也沒多話,清了嗓子,慢道:“且說少年英才多寡,傳的久了,倒是些虛言,我講與你們這人,當得起個英才,不……”
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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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抖了抖眉頭,砰的一碰快板道:“該當是奇才。”
“嘖,有道虎踞山,龍潛淵,風雲譎詭世變遷,諸位看客,且聽少年初長入狼峰,提刀笑斬七鬼雄。”
話音徐徐,卷着江湖風雨,道着奇人異事,時而高漲,時而更聲,時而如雨打芭蕉,時而有刀音劍鳴,單憑老者一張口,一位初出江湖嫉惡如仇的少年英豪便躍然於堂中,聽的竟是比那雜谷酒還要醉人。
酒氣人聲裹挾着軼事在堂間轉圜,從敞開的大門游出,嵌入秋意漸濃的夜風,漸行遠逝。許是夜深,這酒家聲歇時,悠悠揚揚的說書聲在半條街外也恍惚可聞。
而在月半星稀的夜空下,鎮中燈火盡歇,空蕩蕩的大街上逐漸響起了輕緩的腳步聲。
同着腳步聲而去,漸漸到了鎮口處,隨即只見其人身子一拐,順着鎮邊的一條小道而去,輕薄的月光下,隱約可見那人懷中抱着一個罈子,正是揣着錠雪花銀買酒的破爛陳。
小道靠着鎮邊曲折縱去,約莫四十餘步后斜插入了茂密的柳林之中。夜風稍急,柳葉乘風簌簌,卻使得林中更顯靜謐。零碎的星月清輝灑落,顯露出起伏坎坷的林路,常人本少行夜路,更別說這晚林野徑,當是難行。
破爛陳小心護着懷中的酒肉,雖說短短百來步路走的不太順利,可好歹沒糟蹋。眼瞧着路頭林間晃着燈火,看不出顏色的臉上露出了些笑意,步子不由得急了半分。
不成想腳下一錯,猛地一個趔趄,雙臂抱着酒罈在身前,一時間根本反應不及,直直砸向地面。許是顧着酒肉,其看似羸弱無力的身子竟倏的一晃,麻黑下隱約可見其腰背一擰,便似巨蟒柔身,同時腳尖一點,按着兩腳間各畫個半月。
幾是瞬息之間,只聽砰的一聲,破爛陳重重的砸在了地上,頓了片刻,才緩緩直起了身子,仔細打量懷中的酒罈,發現並未受損,才長出了口氣,卻絲毫沒有在意此前自己之前幾不成常人的身形。
站起身子,直覺後背吃痛,深吸兩口氣,強扯着嘴角露出笑意,破爛陳小心的前行,走了十數步,拐過個彎,一處破敗的小院和着火光就跳入了眼中。
從斷續的柵欄間穿過,院子一側的火堆燒的正盛,新加的乾柴迸着火星噼啪作響,火堆旁還有個石桌,卻是有個人藉著熱火趴在上面,睡的正香。將酒肉放在石桌上,破爛陳笑看着趴在桌上打呼嚕的少年,噗的笑出了聲來。
對着那少年的腦後抬手就是一巴掌,笑罵道:“臭小子,快起來。”
少年卻恍若未覺,許是真睡的熟了,連呼嚕都大了幾分,繼而嘴上呢喃着,換了個姿勢,轉過臉來正朝向了破爛陳。
剛脫稚氣的臉龐在火光下稍顯粗/黑,說不上俊朗,卻也眉眼分明,若是打理乾淨倒也稱得上中等偏上的樣貌,可惜此時不僅頭髮髒亂,而且在躍動的火光下,依稀可見左眼黑了一圈,臉上也青了一大塊。且仔細一瞧,可不就是給瞎眼老者指路的少年郎。
破爛陳倒是沒在意這些,瞧着少年“睡”的漸入佳境,嗤笑一聲,逕自走進屋中,拿出來兩個大碗,往桌上一放,卻沒有一個好碗。
這日子,過的也真是“不賴”!
破爛陳挪過酒罈,一把拍開泥封,揭開嵌在壇口的油紙,一股清冽的酒香就悠悠轉轉的劃了出來,就在這時,那睡着的少年鼻翼聳動,喉間微弱的起伏,卻依舊沒有睜眼醒來的意思。
搖着腦袋,破爛陳將碗中倒滿酒,一解開油紙包,熟羊肉還正熱着,溢出的鮮香瞬間就淹沒了石桌,捉起一片羊肉,破爛陳惋惜的道:“可惜嘍,這二斤熟肉,可得撐死我。”
話音剛落,就聞風聲一急,且看着之前睡的還熟的少年張着大口,對着破爛陳手中的羊肉咬來,破爛陳嘿然一笑:“臭小子。”又一巴掌打在少年的後腦勺上,罵道:“自己不會拿啊,在你老子手裏搶吃食。”
“嘿嘿。”少年見嘴上沒得逞,繼而回手抓起一片羊肉塞入口中,好一番細嚼,這才道:“乾爹可不厚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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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好東西還不叫醒我。”
“你這小子好不知趣,看你睡得可香,不忍打攪,倒還怪我了。”
少年摸着腦袋,尷尬的道:“你這是耍我呢,明知我在裝睡。”
破爛陳卻沒搭理,給另一隻碗中倒滿酒,在少年不可置信的目光下推將過去,隨後吃起酒肉,沒再說話的意思。
少年疑惑道:“乾爹,你這是誆我還是,平日我偷喝兩口都免不了挨頓打,今天這是……心中有氣?”
指着青黑的眼窩道:“你看我今天都被李牛他們給打了,乾爹你就是有氣,也別動手啊。”
“臭小子,說什麼呢,你老子我是那種人嗎?以前是你身子還弱,受不住這酒水,而過了今晚,你想喝就喝,老爹我再不管你。”
話是說著,手上嘴上可沒停,就這一會,半斤羊肉就下了肚,壇中酒也少了一半多。一口乾了碗中的酒,破爛陳終於停下了動作,長出一口氣,打了個酒嗝,道:“不過這酒今晚只許一碗。”
“你年歲還小,往後的日子還多,不急這會,多吃肉,看你那瘦樣,不成。”
“嘿嘿,老爹說對。”說著抓起幾片羊肉入口,只覺口齒生香,猶記得之前的肉味,還是多半年前,僅一條豬尾,牙籤大點都嘗不到多少肉香,哪有現在快活。
說是羊肉就酒,越喝越有,對着碗邊吸溜一口,只覺口中立時清爽的很,卻還不等咂出酒味,一道火線便隨着之前的涼意從喉間灼過,直沒到腹中,心口湧出團火來,幾要從喉間躍出,趕忙吞了羊肉,將火意壓住,夜風颯爽,通體冒汗,涼風一激,頓覺舒爽非常。
只道是秋夜寒重,熱意一去,卻不由得緊了緊衣服,看着碗中幾乎沒怎麼變動的酒水,心中是又想又怕。兀的,許是想到了什麼,猛地抓來一把羊肉,抬碗仰首,登時飲下大半,抓着羊肉望向對面吃肉喝酒的破爛陳,心下一橫,道:“乾爹……咳咳。”只瞧其話一出口,臉就火燒似的紅,直是咳的不斷。
破爛陳抬眼一瞧,道:“慢點喝,酒不是這麼喝的。”
“咳咳……咳,乾爹,你哪來的錢買這些,平日咱吃飯都缺,今天這麼捨得花錢,陳老倌家的這酒聽說一壇就得一兩足銀,可不是你以前賒的雜酒。”
說著將手中的羊肉一把塞進嘴裏,倒是把剛才要問的都給忘了,或該是腦子清醒了些,問將不出。
“呵,莫管這些了,這酒肉都是買給你的,平日你小子總偷着喝,今晚一過,我便也不管你了。”破爛陳幹了碗酒,又道:“十六年歲月快似曦光,當真轉瞬而過,你也十六有餘,再不該同於往時,性子莫要在這般軟懦。”
“破兒……記住,誠然人不欺吾,吾不生非,但若危及己身,切莫忍辱偷生。人若活得不快意,那也當不得活。”
少年郎陳破,破爛陳口中的破兒,此時直覺口乾舌燥,身旁的火似都惹到了身上,眼神迷濛,耳中嗡響,已然是酒勁上涌醉有七分,卻不知將破爛陳的話聽進去多少,亦是沒發覺這個與自己相處十六年的老爹這會有何不同,猛地一甩頭,拖着嗓子道:“乾爹……老爹,我到底是你從那裏撿來的,該說了吧……當了十六年別人口中破爛野孩,該說……”
話音一頓,只見陳破砰的下砸在石桌上,嘴角卻還動着,喃喃道:“該說……該說了……”
“嘖。”破爛陳瞧着陳破的模樣,眼中露出些心疼,卻是斂的快,只笑道:“臭小子,哪有這般喝酒的,糟蹋了。”
將陳破碗中剩下的酒一併喝了,再解決掉剩下的酒肉,破爛陳撥開眼前的亂髮,瞧着呼聲漸起的少年,這會該不是裝睡,輕聲笑道:“世道便是如此,我隨意來,亦隨意去,留不下半點痕迹,你也是,無需想,無需再有這些煩心事,你是兒子,我是爹,就這麼簡單。”
說到這,破爛陳似也有了醉意,站起身子抬頭望月,卻只瞧見一角,抬腳向著四下漏風的破屋中走去,揚手長聲道:“兒子……”
“做個好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