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沒幾日開春了,就要上學。晏盈和晏知都不想讓外人看笑話,所以到了書院也沒有爭鋒相對。事實上,只要晏知不來找她麻煩,晏盈是懶得理會她的。
她從前閱人無數,要成為學生中的領袖,除了極高的智商之外,還需要極高的情商。晏盈生來就有這樣的天賦,並不覺得面面俱到、長袖善舞會很累,晏知這樣的小女生在她面前就和一張白紙一樣。
尤其是她現在還掌握了晏知最大的秘密——她喜歡上了太子。偶買噶,這要是還在現代,骨、科文學她先磕為敬。但此時的她只能默默吃瓜,等着事情發酵的那天。
崇文書院裏的學生,哪怕是家境最墊底的,家裏也有個小官或至少親戚是個小官。這一點和隔壁的國子監完全不同,國子監除了官員兒子可以入讀以外,還有全國各地學問好的士子也可入讀。
歸根結底只有一個原因,窮人家或普通人家的男孩子也可以靠着考科舉興家,從而帶着全家實現階級的跨越,而普通人家的女孩子讀書是“沒有用”的,至少不能給這個家庭帶來什麼“好處”或將來的好處。
就連崇文書院,讓貴族家的女孩子們聚在一處讀書,都是開國皇后的提議,才延續了下來。否則,即便是貴族之女,也只能待在家中請女教習來上課。
這樣的現狀,讓晏盈這個來自二十一世紀的人非常不習慣。她早就適應了男女同校、同等入學權利,在她人生任何競爭和合作中都是男女參半。
不習慣是第一反應,第二反應則是暗中下決心,總有一天,我要改變它。我要讓所有孩子無論貧富,無論男女都可以讀書。
這個任務很難,或許比她要回到皇宮還要難。但她決定要做。
崇文書院和國子監的知識系統是類似的,同樣分為經義和時務兩齋1。
顧名思義,經義就是古代傳下來的經典之學,其中義理對國家的治亂興衰頗有些用。時務則是更注重實際效用,這就決定了經義齋與時務齋學習的書籍是截然不同的,也面向兩種人群。
由於科舉考試多考經義,講究的是君子之學,彷彿只要你讀懂了經典,就一定能做個好官。所以選經義齋的人多,選時務齋的人少。當然,學有餘力或是不參加科舉的貴族子弟也完全可以兼顧兩齋。多學多用總是沒錯的。
當然,對於女子來說,沒有晉陞為官的考試資格,那麼經義和時務似乎沒有分別。但多數女子出於往後出嫁了能更懂夫君,和夫君琴瑟和鳴,吟詩作對,也多奔着經義去。
在時務齋的女孩子們,反而成了“異數”。
原主從前選擇了經義齋,她從來不敢冒頭,搞一些會被韓氏指責的東西。但晏盈可不怕她,她就要選時務。經義雖然也有一定的意義,但對如今的她而言,就沒那麼重要了。
她迫不及待地想從崇文書院的先生們和藏書閣中汲取這些新鮮知識。
沒錯,晏盈是個精力充沛的理科生。經義就有點像文科,時務則要經世致用得多,很像現代體系中的理科學科。並不是說文科無用,文科體現人文精神,對人心和時代都起着不可抹殺的影響,但理科能夠更快、更高效地投入到現世中。
晏盈是個成熟的人了,從來沒有非此即彼的極端想法。但她確實更喜歡理科,所以她第一天上學就找到了山長,提出要將自己選擇的經義改為時務。
崇文書院的山長是一個學富五車的女先生,不僅如此,身上光環還特別多。山長出身南郡謝氏,未嫁之時就是比家族中男兒更有才名的人,據說她曾經將謝氏收藏的所有書籍都看完了,還過目不忘。出閣后嫁入了同樣是名門望族的河東裴氏,還教養出了一等一的兒郎。謝先生如今已經是知天命之年,但仍然聲望不減,這才於幾年前被盛情請了出來,擔任崇文書院的山長。
謝山長知道晏盈,雖然她是晏首輔的嫡長女,卻並不高調,她也不止一次看到晏盈那個妹妹欺負她。晏盈是個不掐尖、不冒頭的孩子,謝山長也曾經為難過要怎麼才能引導她想開一些,但如今看來,她好像是自己想開了。
“怎麼忽然要改選了?”謝山長溫溫一笑。
晏盈在這位了不起的山長大人面前不敢倨傲,坦然回答:“學生想了解一下算學。學生想知道更多的學問,而不是囿於一處。”
謝山長心裏贊了一聲:好一個“不囿於一處”!看來這孩子是徹底想開了。這可不僅僅是在說經義和時務的學問之分,也是在說她自己啊。她的未來何其廣闊,不應該只是局限在晏家的姊妹不諧亦或父母不慈中。
但她面上不動聲色,只是微微點頭:“好,從今日起你便去時務齋吧。經義齋這邊我會和你從前的夫子們說的。時務齋那頭人雖少,但也免了很多紛爭,也是些好孩子。”沒準你們還能成為朋友。
晏盈執弟子禮拜謝山長:“多謝山長大人容學生任性。”
從謝山長的面容便能看出她從前的性情,“你這算不得什麼任性。想當初我……”忽的意識到在學生面前,謝山長收住了嘴,又說,“時務齋可不止算學一門,還有農事、水利、墨學、律法、軍務等等,你若有興趣,都可學習。”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老師相信你無論學什麼,都能學好。
時務齋與經義齋的位置,從一扇垂花門之後隔開,各走一道。
晏盈在這正好遇上了晏知和她的那些小姐妹們。
晏知不會故意惹她,但是給她添添堵總還是可以的。“阿姐,剛才的《詩經》課你怎麼沒來?夫子發了好大火氣,再這樣的話,你這個月考核結果會很差的呀。”
她說的話都是關心口吻,但又能品出“幸災樂禍”。
首先,晏盈就算缺課,也不至於令“夫子”發好大火,一來她到底有個首輔女兒的身份,二來所有任教的夫子都極有涵養。這一點在原主的記憶中就有。而教授《詩經》的夫子,對晏盈一向很關照,讓晏知嫉妒的恨。
原來已經上完一節課了。才讓晏知有功夫出來。
晏盈懶得搭理她,就繞開她想走。
晏知卻不肯善罷甘休,又堵在她面前:“阿姐!”
看來是非要她露出擔心自己前途的模樣才高興了。
晏知的心思很好猜。她那些小姐妹們也差不多。
晏盈嘆了口氣,忽然大了點聲,“阿姐的事你少管,管來管去你最慘。”
晏知:……晏盈她怎麼變了個模樣,現在說句話就能把她氣得不行。可惡!
晏知氣不過:“你真的不管夫子的話了么?不想在經義齋待下去了?”
崇文書院中的學生也有考核。分為月考、歲考和平時夫子們的打分。所以,如果換做是從前的晏盈,為了自己的分數好看點,排名出彩些,肯定不會讓自己在夫子心裏留下壞印象的。
但如今的晏盈,她怕什麼?
晏盈淺淺一笑:“妹妹,阿姐以後就是時務齋的人了。”說罷,她直接穿過垂花門,往右邊時務齋去了。
晏知:!!!
小姐妹們:!!!
晏盈她,怎麼忽然就換了齋?那她以後還怎麼拿捏她?
懟完晏知的晏盈神清氣爽,老實說剛才挺沒意思的,晏知那一套連“書院暴力”都算不上。等到了時務齋,她眼睛瞬間就亮了起來。
哎呀呀,早知道就不和晏知耽誤工夫了。這裏可太有意思了啊!
時務齋的“教室”是一間蠻大的屋子,一進去就能看到四下的書架,擺滿了各類書籍。分類明確,隨時可以找到自己感興趣的領域。
晏盈只是隨手一看,就發現了許多算學的書籍。
從前學習數學,知道《九章算術》《算學啟蒙》,知道中國古人就已經創造出了璀璨耀眼的文明,哪怕沒有西學的現代教育體系引入,在這片土地上古老的人們已經誕生了許多智慧。
原以為《九章算術》這些已經夠讓她驚嘆的了,可這裏,這書架上,還有很多同類的書籍。或許在現代已經隨着朝代更迭而遺失,但這個架空的安朝,依然承續着這個時空的古老文明。她可以盡情閱讀這些書籍。
時務齋里學生確實不多,如謝山長所說的那樣。晏盈剛好看到她跟前就站了個拿着一本封面上寫着《四元玉鑒》的書的姑娘。
這書她沒通過,就湊了過去。
一心看書的女孩子總算注意到了晏盈。她目光在晏盈身上一轉,“晏大小姐?”
並無惡意,只是想知道為什麼選了經義齋的女孩會跑來時務齋而已。
晏盈露出一個甜甜的笑:“是我。我改選了時務齋,以後我們就是一個齋的人啦。”說完,又指了指對方手裏的書,“這本書講的什麼?”
“你說這個?”陸銀蘭還是第一次見有姑娘也喜歡算學的,額,其實她們時務齋的姑娘一直都很少,而時務齋可以學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就和大學專業分流一樣,大家各自奔着喜歡的去了。
陸銀蘭於是有點小開心,既然晏大小姐也來了時務齋,沒準可以拉着她一起鑽研算學呢。志同道合的夥伴,她也很想有的。
於是她興緻勃勃地介紹起來:“這是朱大家寫的《四元玉鑒》。裏面有些東西很有意思,你看,有四元術、垛積法……”2
社牛晏盈一點剛認識的膈膜都沒有,就湊過腦袋去,和她一起看了起來。看了一會兒,她算是明白過來了,四元術就是多元高次方程列式與消元解法,垛積法是高階的等差數列求和。和現代學習時先引入方程和數列概念的教法不同,這些書都是先用具體的事例引人入勝。
朱大家從這些生活中可見的數理聯繫中發現這樣的解法。非常有意思。
晏盈沒一會兒就和陸銀蘭混熟了。陸銀蘭當然比不上晏盈社牛,但晏盈誠心交好,陸銀蘭又想為算學領域留一個志同道合小夥伴,所以兩人很是投契。
“銀蘭。”就在這時,上課的夫子走了進來。“你將今日的習題分發一下。”
陸銀蘭小聲對晏盈說:“這位是教算學的蘭夫子,很厲害的。”
時務齋里姑娘只有三十來個,可所學的內容頗多,每一門課都由不同的老師授課。學生少,有些夫子甚至是從國子監調過來身兼兩職的,就會讓兩邊學子一同上課,算學不是,但律法和軍務是。
晏盈是新來的,蘭夫子心裏有數,便先讓晏盈介紹了一下,又鼓勵其他學子引着新同窗一起學習。
下了課。晏盈就和自己的新朋友陸銀蘭一起去膳堂吃午飯。
她已經知道陸銀蘭是什麼來歷了,她是陸皇后的親侄女,靖遠伯的女兒,身份算挺高的了。可惜她志不在那些高門小姐普遍愛的經義上,而是算學,於是一頭撲進時務齋,再也沒搭理過經義齋。
經義齋因為女孩子多,自然就會出現分派系的問題,常常就有一些矛盾,但這種情況在時務齋是沒有的。能夠跑到時務齋來坐冷板凳的姑娘,大多有自己獨特的喜好,所以才被其他人視作“異端”。
據晏盈的觀察,時務齋的女孩子們都各有各的事要做,單說志向,可比只知道宅門閨斗的晏知她們強多了。
快走到膳堂,陸銀蘭正和晏盈說著自己最喜歡吃的一道菜,忽然就被一個人喊住了。
“銀蘭,我娘又病了,你能借我一點銀子么?”來人是個面相清秀的姑娘,難以啟齒地說出了自己叫住人的原因。
因為是和陸銀蘭有關,晏盈不好插手,只在一旁看着。
陸銀蘭語氣平靜道:“我借給你三次了,你三次都沒有還給我。”
因為正值吃飯時間,很多人都在路上,正好圍觀了這件事。
叫住陸銀蘭的是順安侯府的表小姐唐紫音。她母親是老順安侯的庶女,嫁人後夫君早逝,又無恆產,只得帶着女兒回了娘家,寄人籬下。
唐紫音和陸銀蘭在剛入學的時候,關係尚可。她知道陸銀蘭家境好,古道熱腸,並不會吝嗇借錢給她,在母親生病之時就找上了陸銀蘭幫忙。而陸銀蘭果然借給了她。
陸銀蘭也知道她們母女在順安侯府處境不太好,所以能幫的她也就幫了。銀子是她自己省下來的錢,從未找父母要過,她覺得自己有支配的權力。
但之後唐紫音變本加厲,又找她借了兩次,每次都將自己的處境說的艱難,說她阿娘快要病死了。而實際上陸銀蘭親眼見到唐紫音將她借去的錢買了首飾,買了衣裳。
所以這一次,陸銀蘭不打算再借了。
唐紫音自知在崇文書院不討喜,像她這樣的身世,在這裏自然是最底層的。要不是她那個舅舅指望着在書院裏讀兩年書的她能賣出更好的身價,只怕也不會給她機會讀書。
她想着,這個時候人多,陸銀蘭再怎麼討厭她,也不會在眾人面前推脫她。反正她名聲已經是這樣了,得了實惠才最重要。
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唐紫音更加有恃無恐:“銀蘭,你就再幫我這一回吧。我保證是最後一次,我阿娘真的很需要這一百兩銀子。”
她清秀的臉上隱有淚水。圍觀的女孩子們就有心腸軟的已經開始替她說話。
“是啊。陸大小姐,你出身好,不缺這點錢,紫音可沒有你這麼走運。”
“銀蘭,你就幫幫紫音吧。不是有句話叫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么?”
“紫音真的好可憐啊……銀蘭就不能講講同窗情面么。”
……
聽着這些對話,晏盈立刻意識到不對,她正想說些什麼,就見身側的陸銀蘭動了。
“不。我不想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