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昨夜雨雪,弄玉小築的懸山頂泛着清冽的冷光。
薛成璧籠罩在幽藍色的冷光之後,轉身,消失在烏沉沉的暗影里。
周瑭腦海一片混亂。
他、他這是掉進小說里了嗎?
瘋子二表兄竟然就是他喜歡的男主!……不對,應該是二表姐女主。
天啊,他現在竟然和薛成璧是表兄妹!不、表姐弟……不等等,薛成璧是天潢貴胄,他們沒有血緣關係才是……
周瑭心中劇震。
感到驚訝的不止他一個。
“二夫人您聽,表姑娘今日怎的言語如此順暢?”僕婦納罕道,“連着說了兩句話呢,從前連半個詞兒也蹦不出。”
阮氏這才留意。
記憶里,她這小侄女眼神呆板遲鈍,總縮在角落裏,躲避別人的視線。
此番她細瞧周瑭,見小團團如冰雕雪琢一般,杏眼烏亮水靈,妥妥的美人坯子。
阮氏心頭狠狠一跳。
這雙眼睛讓她想起了周瑭的母親,薛沄。
老侯爺老夫人把這位獨女寵上了天,當時上京城誰人不知,薛沄的風光排場遠勝過全京城的公子哥。
常有傳言說,幸好爵位傳男不傳女,否則武安侯非要請封薛沄做這侯府世子不可!
若非後來薛沄與侯府鬧僵了關係,恐怕現下在這侯府里,周瑭的地位比阮氏的嫡親兒子還要高得多……
回想起曾經處處被壓一頭的日子,阮氏美.艷的面容染上了陰翳。
周瑭一直痴傻還好說,若是痊癒,只怕……
“瑭兒,”阮氏攥住周瑭的肩頭,眼神定定的暗藏凶光,“你那先天心氣不足的童昏症,可大好了?”
周瑭肩膀被她掐得很疼。
他得知阮氏虧待薛成璧,本能地不喜歡阮氏,再兼腦子裏紛繁雜亂,行動不過腦,便沒有言語,使勁要掙脫阮氏的鉗制。
看在其他人眼裏,就是和從前一樣,痴痴傻傻,不會交流溝通,只會蠻力掙扎。
阮氏長長鬆了口氣。
只要周瑭神志有缺,生得再好,也不可能在老侯爺老夫人面前和她的蓁兒環兒爭寵。
“夫人莫傷心。”僕婦把阮氏的鬆氣當成了嘆息,“萬事開頭難,小娘子能說上整句話已是殊為不易,慢慢調養,總能有所進益。”
阮氏亂糟糟點頭,問周瑭道:“告訴舅母,昨夜在弄玉小築,可有發生過什麼?”
周瑭這會兒也反應過來了。
原身痴傻,五歲不能言,他不能太快恢復正常,免得惹人生疑。
於是他吞吞吐吐,裝作不善於言辭的模樣:“二表兄……”
“二郎如何?”阮氏追問。
周瑭短短圓圓的小手指,點在嘴唇上,天真道:“陪瑭瑭,吃餅餅。”
他想,如果把自己的痊癒歸功給二表兄,薛成璧的處境會不會好一些。
僕婦猜測道:“想是昨夜二郎把小娘子嚇了一嚇,刺激之下打通了關竅,反倒因禍得福了。”
阮氏疑雲又生,盯着周瑭,有些陰晴不定。
她吩咐婢女們好生照看周瑭,免得再受什麼“刺激”,多打通什麼“關竅”。
她還嚴令所有人不許外傳此事。
這小孩就該繼續埋在塵土裏、藏在角落裏,永遠被忽略。
老夫人最好一輩子都注意不到周瑭,一輩子記不起和薛沄的母女情分。
然而阮氏不知道——周瑭疑似恢復神志的事,當夜就被呈報給了侯府的老夫人。
*
在弄玉小築待了九個時辰之後,周瑭被全須全尾送回了自己的雲蒸院。
還未踏進小院,便有一名嬤嬤衝來,哽咽緊緊將周瑭摟入懷中。
“我的心肝兒啊!沒受苦吧?可委屈你了……”
鄭嬤嬤是周瑭的奶娘,從小看顧他起居,將他視若親子,也是京城裏唯一一個知曉他真實性別的人。
被鄭嬤嬤抱住,周瑭受原身感情影響,不由自主地產生依戀感。
他輕輕投以回抱。
“婢子代二夫人謝過嬤嬤。”阮氏身邊的一等大婢女蓮心,朝鄭嬤嬤福了一福,“還好嬤嬤發現及時,否則表姑娘在二郎那裏有個三長兩短,二夫人在老夫人那也抬不起臉來。”
鄭嬤嬤一提此事就來氣:“如若看門的小蹄子肯早些放我進去稟報二夫人,何苦拖延這整整一.夜!”
她昨日午時就發現周瑭失蹤了,三夫人姚氏把周瑭禁足弄玉小築的消息瞞得嚴嚴實實,鄭嬤嬤兩條老腿跑遍了整座侯府,才尋到周瑭許是被關在了弄玉小築。
弄玉小築里關了瘋子,外有兇悍的家僕值守。無奈鄭嬤嬤只好去找二房的阮氏求助,未曾想門房稱主母歇下了,硬是拖到晨起才接回了周瑭!
蓮心想起來也覺后怕,不住噓寒問暖,送吃送喝,還把雲蒸院那嗆人的灶炭,換成了銀屑炭。
婢女們忙活了整整一個時辰,才退出院去。
熱烘烘的暖閣里,周瑭舒展了凍僵的手指,和鄭嬤嬤一起用了朝食。
他拿“受二表兄的刺激、打通關竅”的說辭解釋了自己的變化。
鄭嬤嬤見小團團乖巧伶俐,欣慰得不知該拜謝哪位神佛才好。
周瑭裝着心事,問道:“嬤嬤可有治療熱病的藥草?”
“有的,瑭兒可是身子不爽利了?”
“是二表兄。”周瑭道,“他助我痊癒,我總得知恩圖報才是呀。”
知恩圖報,對一個瘋子?
鄭嬤嬤內心大大搖頭,又不忍傷害孩子的好心,於是道:“那葯是留給你備用的,若給了別人,你自己怎麼辦?”
“先緊着他用吧。若有需要,我再自己討葯就是了。”周瑭笑眯眯地放下碗,“嬤嬤信我。”
鄭嬤嬤怔怔注視着他。
在弄玉小築住了一夜,小郎君的童昏症就大好了,一夜之間,以前剋扣的炭火吃用全都補了回來。
他們以後的日子,想必會越過越好。
鄭嬤嬤笑着笑着,想起前些年的辛酸,就流了淚。她嘆了氣,起身道:“瑭兒說的對,不論如何,都該感謝二公子才是。我與他的姨娘有數面之緣,這幅方子,就是用來緩解他那熱症的。你看……”
不一會兒,爐子裏就煎上了葯。
周瑭聽着咕嘟咕嘟的水聲,心裏想着薛成璧。
日後光芒萬丈的獬豸司指揮使,竟然有過這麼狼狽的時候。
“白玉有瑕”,想必指的就是那瘋病了。
昨夜周瑭還怕二表兄怕得要死,現在再回憶起來,二表兄青白的臉上都彷彿鍍上了一層金色佛光。
舉止古怪、異於常人?不,那是獨樹一幟、鶴立雞群!
主角是正人君子,怎麼會吃可愛的小兔兔呢?肯定是騙他的。
而且主角還是個女孩……
周瑭對薛成璧這個角色的喜愛不會因為性別而變化,只不過小說結局來得太突然,他還沒能適應這個事實。
以後多多相處,多多從二表“兄”身上找找女孩的特徵吧。
煎藥爐上騰騰冒出白霧,周瑭望着裊裊白霧發獃。
“坐遠些,小心燙着。”鄭嬤嬤把武火熄成文火,“再煎兩刻鐘,讓二房那兩個丫頭來拿葯,她們自會送到弄玉小築。”
周瑭嘴上答應,心裏卻覺得,二房的人不想主角過得好,那碗葯絕對送不到主角手裏。
他得親自去送葯。
可是,怎麼能瞞過嬤嬤,再越過二房的婢女和弄玉小築外的看守,把葯偷渡進去?
要是他能直接飛到主角身邊就好了。
正想着,一道飛揚跋扈的聲音在院外響起。
“蓮心,你怎麼在這種犄角旮旯守門?”
“三公子安。”蓮心福身。
周瑭起身,好奇地探頭去看。
來者是二房嫡子,薛三郎薛環。
薛環虛歲有八,頭戴金項圈,身着朱紅缺胯袍,腳蹬鹿皮靴,神奇昂揚。
他是薛成璧的弟弟,若說侯府里哪位小郎君說的話最有分量,就數他了。
周瑭靈光一現:薛環會不會為二表兄送葯?
“我四處尋你不到,阿娘也不肯告訴我,好啊,原來你竟躲這破地方來了。”
院外,薛環伸手拉扯婢女蓮心。
蓮心不着痕迹地躲閃,扯開話題道:“三公子方才可是在打雀兒?”
“我那是在遊獵!”薛環揚起手裏的彈弓,又示意家僕上前,向婢女展示自己的戰利品。
戰利品是一隻鳥窩,裏面啾啾嘰嘰擠着十幾隻小雀,有的死了,有的在污血里掙扎待死。
周瑭瑟縮了一下。
他發覺,薛環家僕的右耳朵用白布包紮過,還隱隱滲着新鮮的血跡。
……那是主角咬下來的?
他們兄、姐弟的關係,似乎並不好。
薛環神氣地揮舞着彈弓:“吾乃驃騎大將軍,百發百中!現在本將軍萬事俱備,只欠一匹漂亮的馬兒。”
“蓮心,今日輪你來當我的馬兒。”
他昂着下巴,示意蓮心蹲下給他騎。
蓮心臉色發白:“三公子……”
“給本將軍當坐騎,是你的榮耀。”薛環小小的臉陰沉下來,“如若不從,軍法伺候!”
兩個家僕各拿了長板上來,預備着“打軍棍”。
蓮心眼眶紅了。
七八歲的小郎君,還要騎婢女的脖子,實在不成體統。
但其他婢女和家僕眼觀鼻、鼻觀心,不敢說什麼。
周瑭在院內旁觀,心裏涼颼颼的,徹底打消了讓薛環給薛成璧遞葯的想法。
他倒着往後退了兩步。
不妨腳下踩到了枯枝,被耳尖的薛環聽到。
“何方宵小!”薛環大呵一聲,跳進雲蒸院來,就要提周瑭的領口。
周瑭小小一團,薛環比他壯了一整圈,像只要吃人的熊。
蓮心連忙道:“那是您的表妹。夫人吩咐了,不可在小娘子這裏撒野。”
周瑭怯生生的,小步後撤。
薛環非常無禮地上下打量他。
只見小表妹低下頭去,只留一對蔫噠噠的小揪揪,還有半張粉雕玉琢的小臉。
額發貼在頰邊,髮絲里透着柔軟溫順。
不知比蓮心漂亮了多少倍。
薛環不壞好意地一笑:“你,要不要當本將軍的馬兒?”
周瑭使勁甩頭。
薛環便要發怒。
周瑭小聲解釋:“騎大馬不威風。”
薛環疑惑:“那什麼威風?”
周瑭仰起臉,粲然一笑:“飛高高威風!”
薛環呆住。
低眉順眼的小團團突然抬起臉蛋,明眸皓齒,朱唇玉面,杏眼裏滿是對他的憧憬和仰慕。
薛環強烈的表現欲幾乎爆棚。
“不就是飛嗎?表哥飛給你看!”
說著,薛環便提氣輕身,腳點樹榦縱躍而上,“飛”起一丈之高,落在了老槐樹最低的枝丫上。
周瑭雙眸圓睜。
原書里描繪了神奇的武功,他略微一試,竟還真的有!
如果學會飛,那他豈不是就能去找主角了?
“想學嗎?”薛環驕傲。
周瑭點頭,眼眸亮晶晶的,滿是崇慕——對輕功的崇慕。
“雕蟲小技罷了,不用崇拜表哥。”薛環隨口念了一長段深奧的口訣。
他看到周瑭默背輕功口訣的認真小模樣,心中嗤笑不已。
薛環一點都不怕小表妹偷師。
這段口訣全由古文寫成,極為玄奧,當初請了三名先生為他講解註釋,他才弄懂其中奧義。
就算是聽懂了,他也是勤練許久,才達到現在的程度。
小表妹才五歲,尚未開蒙,傻獃獃的話都說不利索,還是個荏弱的小娘子,怎麼可能學會?
薛環沉浸在自得意滿之中,完全忘了要“騎馬遊獵”。
就在這時,一個家僕忽然急匆匆跑來。
“糟了!老侯爺說要在出征前考校公子的刀法!”
薛環臉上大慌。
他顧不得周瑭,忙帶着一眾家僕朝前廳去了。
薛環的離開捲走了雲蒸院的全部熱鬧,獨留一個冷清清的院落。
樹梢上積雪簌簌而落,周瑭一動不動站在槐樹下,凝神思索着什麼。
蓮心望着他的背影,低聲吩咐小婢女去取一盒糕點來。
那孩子讓她免於輕辱,蓮心想感謝她。
糕點取來的時候,周瑭的小揪揪上落了薄薄一層雪。
小孩看起來那麼嬌.小無助,昨夜剛和瘋子共度一宿,今日便又撞上了侯府的混世小魔王。
蓮心目露憐憫,正要抬步送點心。
卻見那柔弱的孩子,忽然間提氣縱躍,一口氣飛蹬三丈,像只小鳥一般,輕鬆地落在了老槐樹的頂端。
比之方才薛環炫耀的輕功,不知高了多少、輕盈了多少。
蓮心:“……”
蓮心手裏的食盒摔落在地。
她依稀記得,這輕功,三公子勤勤懇懇練了一整個月才學會。
當時阮夫人感動得熱淚盈眶,還誇三公子天賦高、肯吃苦……來着?
*
北風飄雪,弄玉小築的破舊窗柩擋不住冰雪嚴寒。
一朵雪花蹁躚而入,落在薛成璧的額頭上,瞬間化成水珠。
薛成璧夾在寒風和烈火之間,高熱讓他的視野逐漸模糊。
身體不斷發出急需休息的警告,精神卻異樣地亢奮,逼他睜開熬出血絲的雙眼。
腦海里,雜亂的聲音畫面一個又一個,不可遏制地冒出來。
“二表兄發熱了!”晨間小團團焦急的喊聲在記憶里迴響。
薛成璧扯了扯嘴角。
就因為阮氏是他的嫡母,所以寄希望於阮氏會幫他治熱症?
殊不知二房巴不得他早早病死。
薛成璧閉上眼,在沉默中忍耐病痛。
那孩子那麼膽小好欺負,如果落在阮氏或者薛環手裏,定會生不如死。
……就像他養的那隻小兔子。
意識朦朧中,薛成璧的眼皮隱約傳來柔軟的觸感。
有人在碰他的眼睛。
薛成璧警覺。
他猛地暴起,將那人掀倒,掐住脖子,壓在地上。
“……啊!”那人發出細小的驚呼。
觸感比視覺來得更快,薛成璧只覺入手綿軟嬌小,孩子的碎發落在他手背上,像小兔子新生的絨毛。
他不自覺放輕了力道,使勁眨了眨眼睛。
視野漸漸清晰。
薛成璧怔住了。
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個他無論如何都預料不到的人。
“……二表兄,”
周瑭笑盈盈地望着他。
“我來給你送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