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回到裴府已是傍晚,陳敏終在半途下馬車離開了。
阿柿熱了水,搭上帕子,裴迎一腳進了浴房,見到敞開的兩扇門外,兩廊柱間,小寧站在如水夜色下。
她這一天本就不順心,尤其在面對這個派來監視她的人。
“今日你是怎麼在玉福祥逮住我的?”她忍不住問。
小寧說:“太子看重娘娘,是以並非在下一人護送您。”
“哦——”她拉長了語調,漸漸慍怒。
“這便是說,大街上挑梨膏的賣菱藕的,捏泥人裝裱字畫的,舞獅子踩高蹺的,販夫走卒,都是你們的眼線。”裴迎一字一句冷聲道。
小寧一笑:“倒沒這麼嚴重。”
他補充道:“不過差不離。”
“你們混賬。”她又氣又無奈,低聲摔下一句。
陳敏終支配欲極強,他秉承着暴君的血,生來便習慣替人做主,對於叛逆的人從不曾鬆懈。
那隻雪白的手投下陰影,操弄着搖搖欲墜的信念,永遠以施壓為手段,鳳眸中的冰冷,如影隨形,哪怕他人不在,也彷彿無時無刻被他扼住喉嚨。
陳敏終是深湖,包容萬物又吞噬萬物,裴迎從第一次見到他便明白了,他內斂又霸道,無知的人終將被溺斃。
裴迎翹起嘴角,淡淡地譏諷:“你們可真是看得起我啊,怎麼,連我洗澡你也要盯着?”
小寧被她這句突如其來的嗆聲弄得愣住,他背過身去,低聲道:“在下方才失禮了,望娘娘恕罪。”
她拎起那隻繡鞋,朝門外砸去,這氣憋着順不出來,連飯也吃不下,她不敢對陳敏終表達不滿,還不能扔一扔鞋子了嗎?
小寧並沒有躲,繡鞋直直飛去,砸在他的肩頭,一個滾落沒入階旁的花盆上。
他望了一眼,是一隻翹頭綴碧青珠的小鞋。
淡淡的霽青與螺鈿紫,花紋樣子做得細緻,小小的貝珠和碧青玉點綴其間,一步一搖曳。
裴迎不喜歡這鞋子,因為這也是陳敏終送她的。
她就是喜歡縫了金線的芍藥紋樣繡鞋,金燦燦的又富貴,憑什麼讓他來決定自己穿什麼。
小寧很快移開了眼睛。
她狠狠地門關上,一面卸下裝飾,一面衝著外頭說道。
“不怕你給陳敏終說壞話,統統跟他告狀去,讓他來收拾我,我要看看他怎麼收拾我。”
氤氳的水霧中,裴迎的臉也被蒸紅了,她略微帶了哭腔,也只敢在自家府里說這些話。
“陳敏終,你個黑心黑肺的大混球,你就知道欺負我。”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阿柿擔憂地提醒道:“娘娘,咱們方才扔出去的鞋子真的不要了嗎?”
裴迎忽然想起來,若是她回去時,不見了那對鞋子,又要惹出麻煩來。
她憋了半天,漲紅了臉,恨恨地憋出一句話:“一會兒,把鞋子撿回來。”
怎麼扔的還得怎麼撿回來,裴迎將身子往水下沉了一沉,迫於陳敏終的壓力,最終還是選了忍氣吞聲。
阿柿將屏風上的衣裳拿來,她換了一件琵琶襟飛鳥描花衫,正是用晚飯的時候,她卻聽見花廳鬧得不消停。
“這是什麼動靜?”她派阿柿去打聽。
沒一會兒,阿柿從影壁後頭匆匆過來,她性子鎮定,一向難有這樣慌亂喘氣的時候,裴迎的心驀然揪起來。
阿柿道:“那位姜大公子找上門了,老爺正在前廳接待他們,只是姜大公子瞧着來勢洶洶,他手底下的人個個橫眉豎眼,只怕來者不善。”
裴迎問:“姜曳珠來這裏做什麼,我們裴家早跟他半點關係扯不上了。”
阿柿:“娘娘您忘了,先前姜家下聘,老爺收了他們三百抬聘禮,估摸着這會兒是來要回聘禮的。”
裴迎確實記起了這一茬,原先姜家朝裴家下聘,一度惹起京城熱談。
姜家千年底蘊,經歷三次改朝換代而不衰,當今姜家老家主高居內閣首輔,更是位極人臣,深蒙聖恩。
皇帝雖然性情暴躁,卻難得地在姜老家主面前有幾句溫言。
朝堂中談起出身,若是與姜家派系沾親帶故,少不得令人高看一眼。
作為大驪第一世家的嫡長子,姜曳珠的聯姻更是重中之重,眾人一度揣測,那名女子若非公府貴人,便是哪位將軍府的嫡女。
令人跌破眼鏡的是,姜家竟然要以正妻之禮,迎娶裴家的小女兒,不僅裴老爺戰戰兢兢又迷惑不解,滿城也沸騰起來。
裴家便如紙糊的老虎,雖然一時顯貴,但稍清雅的名門都不願與之結交,論起家風底蘊,實在淺薄得可憐,能攀上這門婚事,無異於白日飛升。
眾人原先十分納悶,後來又一想,姜家若是勢力過大必定會引起皇帝忌憚,倘若娶一個門當戶對的貴女,離災禍也不遠了。
或許與裴家結親,尚能向皇帝示弱。
如此看來,姜家實在高明。
人人艷羨裴迎有福氣,裴迎卻厭惡這份福氣。
她深知,倘若自己嫁進姜家,相當於自己給自己刨墳,姜曳珠惡毒驕橫,一定會將她折辱至死。
想到這裏,她便不寒而慄,這天底下,也只有太子能使她躲過姜家的婚事了。
姜家慘遭退婚已是不爭的事實,京城裏雖未有人敢明面上恥笑姜家,可是酒肆茶坊間背地的議論從來少不了。
裴迎道:“聘禮合該還給他們,我們裴家雖然比不得他們名門望族,也不至於眼皮子淺到貪圖他們姜家的東西,按規矩盡數退還回去。”
她想了想,又道:“若是姜家有不滿,告訴爹爹,多折些東西進去一道賠給他們便是了。”
雖然當初並未訂下白紙黑字的婚約,但是出爾反爾是該賠償些。
若非天家指婚,他們姜家絕不肯咽這口惡氣,裴迎只希望能不聲不響地平息這件事,不要鬧得人盡皆知。
阿柿又折返回來,面色愈發蒼白。
裴迎皺眉道:“怎麼,府里拿不出這筆錢嗎,你告訴爹爹,盡着他們姜家的要求,我那裏尚有體己,千萬不可驚動太子。”
阿柿對裴迎的態度有些詫異,按照裴迎從前的性子,早便喚人拿棍棒將姜公子攆出去了,她視錢財如性命,斷然寸步不讓的,
裴迎如今卻一心想着拿錢財消災。
阿柿抬頭道:“娘娘,不如咱們拿太子嚇唬他們吧。”
裴迎扶額嘆氣:“阿柿,你傻呀,此事不能牽涉到太子,咱們得瞞着捂着,當初陛下指婚時,便有言論提及我與姜家有婚約,幸虧沒有白紙黑字的證據,只是爹爹的口頭答應,也未來得及擺宴訂婚,算不得數,要是讓太子知道了,成心給他添堵呢,我總得愛惜名聲。”
阿柿不免一笑,她從未想過“愛惜名聲“這個詞,會如此正兒八經地從娘娘嘴裏冒出來,看來娘娘真是長大了。
“可是娘娘,姜公子非說聘禮少了東西,嚷嚷着咱們給貪了,他這個人講話極難聽,胡亂指責一通,將老爺氣得臉都紅了。”阿柿皺眉道。
裴迎驚疑道:“怎麼會少呢,說出去都要惹人笑話,我們裴家何時眼熱那點東西,爹爹也不會做出這等沒規矩的下作事情。”
她想過去看看情況時,小寧開口道:“娘娘可是遇到什麼難事,需要在下幫忙嗎?”
裴迎瞥了他一眼:“小小的家事而已,大人您就待在這裏吧。”
她明擺着不願讓他摻合此事,小寧也不是不識趣的人。
再者,她也不願爹爹見到小寧,任誰都能瞧出來,他寸步不離地跟着實為監視,爹爹若疑心太子待她不好,她糊弄不上來。
裴迎到了外院正廳,還未踏進已經聽到了姜曳珠的冷笑。
她火氣頓時上來,心想自己如今身為太子妃,他再如何不情願也得給自己問安請禮。
想到這裏,她嘴角一牽,由阿柿扶着,進了左側偏廳。
偏廳與正廳隔了一道紫竹簾,她坐上黃花梨扶手椅,目光投過細密的竹簾,一眼望到對面白袍簪冠的青年公子。
姜曳珠坐在一隻三彎腿方凳上,他正仰着頭,冷笑着盯着裴老爺,似是挑釁,瞧上去欠揍極了。
下一刻,眾人起身朝裴迎請禮,姜曳珠臉色頓變。
他站起身,上前走了兩步,一瘸一拐的,目光慢慢地落在紫竹簾內,一對狹長的眼眸微眯,似乎在確認那是不是她。
“微臣見過太子妃。”這句話是一字字蹦出來的。
姜曳珠咬牙切齒,一把將摺扇收在手裏,眉心的小紅痣艷若桃李。
從前他管她叫小笨妞、泥腳桿、洗腳美妾,高興了便喚一聲小美人。
如今瞧見他不情不願惱羞成怒地喚她太子妃,裴迎心底甚是愜意,不免揚起了嘴角。
同時,她比任何人都了解姜曳珠,此子絕非善類,姜家遭此奇恥大辱,絕不會輕易善罷甘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