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和馬嬤嬤的一些往事2

當張聞從靦腆憨厚的農家小子長成為身材高壯、談吐大方的少年時，宋老伯卻病倒了。那之後送菜的活計便都交給了張聞，他一邊照顧宋老伯，一邊維持經營，十分辛苦，不過一個月人便瘦了一圈。我和馬嬤嬤商量，每次張聞來府上送菜時，都讓他多帶些糕餅等好存放的乾糧回去，免得事情一多就忘了吃飯。

宋老伯的病據說是舊傷發作，治了半年不見效還是去了，那之後就剩張聞一人支撐門楣。他已不像初見時謹小慎微，他心思活泛，為人仗義，生意便越做越大，不過三四年，不僅這延壽、光德、延康坊各府的採買，就連望京城中幾大酒樓的菜都是他承包的，手下還招攬了十幾個小弟。按理說他手底下有人，不必事事躬親，但給我府上送菜卻總是他親自來的。他確實有些本事，我所需的外埠來的食材，別處若買不到，他總能想辦法替我搜羅。

每每見他為我的食材忙進忙出卻不願多收我的錢，我過意不去，便常常備下吃食讓他帶回去。張聞總要幾番推脫才肯收下，我勸他：“這是為你幫忙張羅食材的謝禮，這些御供的食材，若非有你的門路，我哪裏能買得到。”

馬嬤嬤也勸道：“我們這麼多年情誼，你又何必見外。”

不過是我練手做的菜，又不是得月樓大師傅做的，可張聞卻感激說道：“馬嬤嬤說的是。若不是早年結下的情誼，嬤嬤和三娘子的手藝連宮裏的御廚都可以比，豈是我等小民能輕易吃到的。”

我表面上嫌他油嘴滑舌，心裏卻為他認可自己的手藝受到感到高興。

待馬嬤嬤把食譜上的菜都教會我之後，受病痛纏綿了多年的她也終於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

我及笄那年的秋天，馬嬤嬤得了一場風寒，原以為只是受了寒氣喝了葯就好，但她卻一病不起，大夫說嬤嬤的精氣神已經散了，大約就在三五日了。

我背着馬嬤嬤哭得不省人事，在她面前卻還要裝作一切都好的樣子，寬慰她：“大夫說你身體底子差這才反覆起熱，但好在風寒不是什麼大病，多喝幾貼葯就能康健。”

“傻丫頭，嬤嬤的身子自己難道不知道嗎？”她病了不過十多日，身子卻像離了枝頭的花肉眼可見地枯萎了，因為瘦得太快，骨頭掛不住肉，臉上的皮膚就像燃盡的燭淚垂了下來。她病得連抬手的力氣也沒有，卻還要顧着我的心情說：“嬤嬤的一身手藝都傳給娘子了，嬤嬤沒有一點遺憾。”

“嬤嬤你走了我怎麼辦。”我用力攥着嬤嬤冰涼的手，試圖把自己的熱度傳導給嬤嬤。

“嬤嬤也捨不得娘子，但......人總是要經歷這一回。我去之後娘子要多跟夫人、二姑奶奶相處，夫人縱然嚴厲，但她畢竟是娘子的母親，總歸不會害你。二姑奶奶如今嫁入相府，你跟她交好，未來她念着姊妹之情不會不管你的。”

二姐成親前，我除了每日向母親請安時碰到她，餘下時候，即便在府里偶然遇到，也不過點頭示意，再無二話。母親和二姐從不踏足我的院落，開始我還會把自己做的糕點送去給她們嘗，但每次不但落不到好，還要被她們數落不求上進，漸而我也不再湊過去討人嫌。時間一長，我們的關係便愈發冷漠。這些年若非馬嬤嬤伴我身邊，遇到不平之事時時寬慰開解，得閑便做了吃食替我打點下人，我在府中的日子更加難熬。

眼見嬤嬤一日比一日地虛弱，我生怕自己一覺睡醒，嬤嬤便去了，便死死守在嬤嬤的床前，哪也不去。嬤嬤的房中擺着一尊觀音，我跪在菩薩面前，虔誠祈求上天多留嬤嬤一日也好。

院中桂花盛開的那日，嬤嬤精神突然大好，也能下地了。我高興極了，做了一大桌子的菜，擺在院中的桂花樹下。嬤嬤吃了點菜，也喝了幾小盅我們今春一起釀的桃花酒。

許是喝了酒的緣故，馬嬤嬤蠟黃的臉上難得浮現出一絲紅暈：“三娘子你做的很好，嬤嬤沒有什麼可以教你的了。”

馬嬤嬤雖是在誇我，但更像與我道別。我連忙說：“不，我還差得遠，嬤嬤你需得一直在我身邊指導。”

“嬤嬤老了，以後的日子娘子一個人也要好好地過。”

“嬤嬤不要。”苦澀的情緒翻湧上來，兩行清淚不受控制地落了下來。

“娘子不要害怕。若真受了委屈，有這般手藝，娘子到哪裏都不會差的。”馬嬤嬤看着我，眼中也泛起了淚花：“跟貓崽子一樣小的孩子，如今竟也這麼大了。都說二姑奶奶明艷動人，我們家娘子哪裏輸給她了？可惜見不到娘子成親了。”

“嬤嬤。”我伏在她腿上大聲痛哭起來。“嬤嬤你一定能好起來，以後你還要帶我的孩子......”

馬嬤嬤淡淡地笑着，輕聲呢喃：“是啊，若娘子......生了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