癒合
怪物消失了。
它從山谷中自己撕裂的縫隙中鑽回了大地,鑽動了失去了動靜,冒險者追過去,只有一灘平靜的髒水被深埋在岩石之下。
一無所知的少女被放回病床上,無所事事的護士削着蘋果,嘟噥着抱怨,如果沒跑出去看那怪物,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她的病人仍然不知道那怪物從何而來,不過自己為什麼要知道呢?她揉了揉還沒有完全恢復就因為擅自活動而酸痛的關節,她從那怪物的氣息中感受到了來自這個巨大恐怖物體的悲痛與掙扎,卻不知道為什麼……可為什麼又一定要明了它經歷的磨難?這樣對與自己無關的事物的窺探欲,究竟是發自善意的憐憫,還是僅僅為了滿足好奇心的獵奇趣味?
護士完全不管、也不知道她的病人在想什麼,不過她也是真心希望自己接手的所有病人都能儘快恢復健康,她不知道從哪裏拿出一瓶藥水,擦了擦。
“理論上來說今天已經不需要新的藥品了,可是這個葯可以緩解肌肉疼痛。”
她把藥瓶掛在了普萊亞身旁的點滴架上,澄明的液體在消除傷痛的同時又一次剝奪了傷病者的動手自由。
冒險者眼看着地面的傷勢逐漸癒合,巨大的裂縫合攏消失,村莊的空氣中殘留的混濁氣息也隨着拂過樹木的微風消散,在恐慌的源頭離開幾天後,村莊恢復了往日的生機,居民們散着步聊着天,就像那怪物從沒來過。
果攤的老闆顯然很不樂意,他仍然記得自己那批被突如其來的恐懼掀翻踩碎的梨子。“那可是上好的寶石梨啊!在王城都很難買到的!”他每遇到有人光顧就如此跺着腳“傾訴”,彷彿這樣就能挽回自己的損失,“誰來賠償我!你們這群禍害別人生意的爛人!”他當然也是這麼想的,只是那些“爛人”偏偏又是平日裏他的收入來源,他這麼一喊,反而讓自己的生意變得更差。
不過大家也都知道他實在是氣不過——那批梨子確實挺稀有的,儘管沒他說的那麼誇張。雖然他的大吼大叫和不顧一切責怪顧客的壞情緒使得每個想要買點什麼的村民都恨不得跳起來把這些難聽話塞回他的嘴巴里,但大家並不討厭他,如果他說話能好聽點,人們反而會多照顧一點他的生意也說不定。
“我怎麼總覺得這些梨子以後可能會有點用。”
商販抬頭,看着對着果攤喃喃自語的冒險者。他抱怨了大半天的臉忽然明朗了起來,眼角里堆滿恭維的笑意:“啊呀又是您……鎮上的人都說是您解決了那頭怪物!太謝謝您了……不然我還不知道要虧損多少呢……這些可都是上好的梨子,您要買些吧?我給您打個折……”
他早就習慣了人們這種只靠道聽途說就給別人按上光環的行為,對現在的他來說這不是什麼值得在意的東西,他接過紙袋,看那商販恭恭敬敬接過了錢幣,就帶着梨子進了診所的門。憔悴的醫生搬着小凳子坐在門外曬太陽,享受着他難得閑下來的時光,他瞅了幾眼紙袋:“有錢真好啊,一口氣買這麼多漲價的梨子。”
驚嚇過度的病人擠滿了診所的走廊,大多都是些小孩子。普萊亞床邊的桌子上放着幾顆糖,是來和她打招呼的小孩子送給她的,作為“回報”她給他們分了梨子。這些受驚生病的小孩子應該就是那怪物留在村莊裏最後的印記,他們一定不知道自己和那怪物曾經有着相似的靈魂吧。
在擠滿診所的小孩子們的吵鬧中,冒險者回望着門外的廣場,
那裏有被陽光烤熱的石磚,怪物消失前感受到最後的來自故鄉的溫度。普萊亞打斷他的思緒,遞過一個梨子:
“怎麼了?你認識那個怪物嗎?”
他的確從那怪物帶來的渾濁氣息中看到了几絲既視感,那裏面有曾經收養和照顧過他的村民的味道……他們原本都是良善之人,為什麼最後卻要變成這個樣子?這一定不是曾經認識的他們想要成為的樣子,如果自己沒有隨着同伴們離開的話……
“你還好嗎,先生?”
他趕忙把注意力拉回來,“啊……只是覺得在哪裏見過它,沒什麼。”
“真的?”看他沒有接過梨子,她把梨子放下了,“我也總覺得好像在哪裏感覺到過相似的氣息,但記不起來了。”
“可能因為它也是什麼東西的亡靈或者怨念吧。”金色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診所,這裏是讓傷病者恢復健康的真正充滿生命力的地方。曬夠了太陽的商販支起遮陽棚,他不再看外面的空地,“它應該是回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真可憐啊,希望它能到自己想到的地方去。”
冒險者笑了笑,不再說話。想到的地方?已經來過了,發現來也無濟於事,便又回去了。回去……或者說是消失了吧,本就由絕望的怨念形成的怪物被新的絕望擊碎,從此這個世界再也沒有它的容身之地,無處可去只能消失……就像想要返回生者世界的亡者一樣,就像它身體裏流淌出的黑色血液,貪圖着陽光卻再也無法擁有。
這樣的真相還是不要告訴普萊亞比較好。
她差不多也知道自己要痊癒了,總是想試着離開床走遠些,卻又被護士抓回來。護士總是在抱怨,什麼事情都不順心,可她工作時明明很樂在其中,想要治癒所有人的傷病,又控制不好自己的暴脾氣。那怪物並沒有帶來什麼,這裏人們的生活一直都是如此。
在想要活動和卧床休息的拉扯中,她終於不再是傷病員。她知道,只要自己的傷完全痊癒,便要準備離開這裏了。在冒險者的指引下,她備好未來的旅程中需要用到的東西,卻發現剛剛買來的大背包已經塞滿,甚至比她整個人還大。
冒險者用了點力氣,把包扛到自己肩膀上。
“啊……你真的要和我一起走嗎?說實話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裏……而且這麼重的東西全讓你拿着……”
這點重量對神明來說不算什麼,只是這個離譜的大小有些限制行動。
“你不是一直在看那個小冊子嗎?”
“哎?我明明躲着大家看的。”
“是護士告訴我的。”雖然護士根本沒說過,但她應該也不會去問她的吧,“雖然我不知道那個是啥,但是我猜你肯定在按照上面的路線之類的。”
“……猜得可真准。”在懷疑之中她還是選擇了相信,“那從這裏——去鏡原吧?”
“鏡原?好地方。”
離開村莊前,他又回頭望了一眼那些和曾經的自己流淌着相似血液的人,還有遠方沉睡着自己同鄉遺骸的山丘……在他上次回到這裏時,他就已經沒什麼故鄉可言了,這裏也不過是個新的起點吧。
神明離開了,口袋鼓鼓的。普萊亞離開診所前把剩下的梨子全部分給了其他人,神明本不該貪圖人類的食物,但他偷藏了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