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隕之土
“不會吧……剛才不是還在說話嗎？好歹我現在也是……你要真死在這裏，那我多丟人？”
他把她抬到了村莊，找到村裏的醫生安置好，才注意自己滿身都是血，這麼小的一個人怎麼能出那麼多血？他看着自己剛誕生沒多久卻已經很粗糙的手：
“雖然要謝謝你的血液，不過也不用這麼多。”
過了許久醫生都沒出來，他靠在診所門外的橫欄上看着一點一點移動的太陽，突然發覺自己還沒來得及好好熟悉這副新得的軀體，明明剛得到生命沒多久卻粗糙得像活了很久一樣，充滿了冥神那傢伙偷工減料的痕迹。不過他沒什麼不滿，這樣的粗糙反倒帶來了曾經的自己身經百戰的既視感。雖說沒怎麼費力氣就能把普萊亞舉起來，但是這副依靠她的血液才得到生命的軀殼可前往別像她本人一樣脆弱……
空氣逐漸染上了紅色，是晚霞，看起來明天天氣很好。他身上大片大片的血跡已經變成褐色，乾枯在土色的粗布上，把布料變得很硬。
第一顆星星出現在天際時，醫生終於出來了，他剛要趕過去，就看到醫生雙手擺出拒絕的姿勢：
“你不要過來啊！！真是的怎麼大半天了連身衣服都不換啊，你送來個傷得那麼嚴重的人我們這裏面都是消過毒的！！”
“行吧……那你告訴我她怎麼樣了？”
暴脾氣的地中海醫生帽子都飛了起來：
“怎麼樣？！我也不知道這是在哪傷成這樣的，簡直像被龍追着咬了……不，比那還糟糕！我們可是整整用掉了12瓶補血藥啊！！”
“我說我問你她怎麼樣……”
老頭沒好氣地打斷他，語氣中卻還有一絲驕傲：
“你就慶幸吧，起碼人還在。”
“你第一句說這句話不就完了嗎！”
這副不尊敬的樣子……他突然明白過來，他把自己塞進人類的身體、以人類的身份行走，就代表這片土地上已經沒有神明了，而這些人也不會知道自己就是一直被他們信奉着的神明。現在的這裏，這個村莊，周圍的山野，是真正的無神之土。
那醫生轉頭掏出賬本：
“不出意外的話大概休息幾個小時就可以醒了，但是傷口很麻煩，需要養一段時間。”
他盯着老頭，即便發現自己的目光已經失去了神明一般的威懾力：“我看到你拿的賬本了。”
“哈哈哈哈……”醫生笑了起來，“我們可是一萬分努力把她搶救回來了，但她用的葯都是很貴的，後續養傷還需要用更多的葯，所以……”
他臉上的表情逐漸消失。自己一分錢也沒有，雖說只要他想要人類的貨幣簡直易如反掌……一直無節制的變出錢財會破壞人類世界的貨幣平衡吧？還是不開這個頭比較好。如果沒有錢可以隨意找個告示板接委託，而且普萊亞會缺錢嗎……
接委託？那豈不是真的又回到了最初的生活？
在村莊中央的廣場上，他抬頭，這就是久違的、以人類的眼睛仰望天空的感覺……他耳畔彷彿浮現着眾神的嘲笑，“身為神明居然還要去做人類，果然這傢伙從頭到尾都是個人類”……
已經很久不會睏倦的他在廣場附近隨便找了個旅店，換下了那身沾滿血跡的衣服，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沒有衣服穿的他第二天上午便穿着旅店老闆娘提供的睡袍去買了一身還算能看的新衣服——他知道自己的品味也就這樣。
他又來到診所，
醫生一臉欣慰地請他進來，帶他到了一張病床邊。
普萊亞坐在那兒，身邊垂着三個點滴瓶，盯着他：“謝謝你，先生，所以……你到底是誰？”
他打眼一看，其中兩瓶都是可有可無的……這幫老頭還真是會坑錢。普萊亞還在盯着他，他陷入了猶豫：該怎麼解釋？就這種莫名其妙以“屍體”狀態復生的相遇方式怎麼解釋也說不通吧？可如果直接擺明自己的身份……不會嚇到她嗎？
況且明明是神明卻以人類的身份出現在因為相信自己才踏上隨時可能喪命的旅途的信徒面前，她會懷疑的吧？如果這份最接近自己的信仰變得不潔，結合目前人類的形態對自身神力的削弱……會讓自己陷入危險也說不定。
在迷茫中產生的對自身存在的厭倦，不知何時消失了，他現在想要好好活下去。
“先生……您怎麼了？”
如果說謊的話，在這裏很快就會被拆穿的吧。
“……至少把名字告訴我吧。”
“我沒有名字。”
“唉？”
不知為何突然坦然地回答了出來。四目相對，空氣變得安靜，這……要如何圓場？
“原來如此……那……抱歉，但考慮到我是在樹林中遇到您的，如果您沒有可以居住的場所，我這裏還有一些錢……”
“自己都這幅樣子了你還想着我？！”他急忙打斷她，“你……你先出院付了自己的醫藥費再說吧……”
“可我是……”
她還沒來得及阻斷他的拒絕便又被急性子的他打斷，“你是貴族是吧？我知道，你都自己一個人跑了這麼遠了，中途也完全沒賺錢，就算你是貴族能保證你帶的錢花到最後嗎？”
糟糕，一不小心說太多了。他看着她的眼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染上了驚愕和懷疑，還沒等她開口他就又笨拙地補充道：
“我看你這金頭髮怎麼都是貴族啦……而且索巴利王城離這裏這麼遠，你一個貴族小姐還有辦法在路上賺錢不成……？”
“啊……”她看了看周圍，“這裏……是索巴利嗎？”
他也看了看周圍，“是……啊，這裏當然是啊，我就是出生在這裏的人啊，我還不至於連自己的國家都忘了的。”還好還好，八成能圓上。
“哦……轉了一圈又回來了呢。”她把目光移到窗外，那眼睛裏分明還帶着懷疑，但至少看得出她試圖讓自己信任。
空氣又安靜下來，他想，要不再說點什麼吧？
“醫生說你還要休息幾天，等傷口恢復才能出去。”
“嗯，謝謝你。”
……
“這群醫生很擅長宰客，醫藥費貌似挺貴的。”
“這樣啊……謝謝你。”
……
“你能不能不要什麼都帶一句謝謝啊！”
她又看着他，看得他的臉都繃住，“謝謝不是應該的嗎？你可是救了我啊，如果你不在的話我就死了。”
這話總覺得好像在哪裏聽到過。
她的眼睛又垂下去，看着自己扎滿針眼的手背：“雖然一開始我看你躺在那裏還以為你也死掉了，半個腦袋都埋在地里，還真可怕。”
“哈哈哈哈……”他不知道怎麼解釋，好在她並沒有追問。沉默了一陣后，她突然開口，眼睛還盯着自己的手：
“我聽說那邊那片山是有神明誕生過的地方，你們住在這裏的人應該比較了解那位神明吧？”
……是很了解，但是好尷尬。
她把眼睛閉上了。“說起來肯定不會有人信，可我就是覺得可以告訴你，我在王城祈禱的時候，突然聽到了祂的聲音，再後來……我就到這裏來了。”
“真的嗎？”
“嗯。”
她講話一頓一頓的，像是剛剛要痊癒的傷痕讓她覺得疲憊，說幾句話就要休息一會兒。
“雖然一路上都是我自己一個人，但我總覺得祂就在我身邊不遠處的位置……或許是從小受到的關於神明的教育帶來的心理暗示吧？”
“不是……不，我的意思是，萬一是真的呢？”
她不再說話，為了不讓容易生出懷疑的空氣冷卻下來，他試着以村民的視角講出了自己的故事：
“我們這裏的人……據說都是那位神明救下來的，為了紀念祂，祖先們才不願意離開這個環境又爛離王城又遠的小村子。”
“我小的時候聽村裏的老人們說過……那位神明曾經是位冒險者，因為四處闖蕩為民除害死後才成為神明。”
“這我是聽說過的。”普萊亞挪動了幾下手，“也就是因為祂，才有不少人就算會死也寧願踏上外出冒險的旅途。”
之後她就又沉默了，他也垂下眼睛，看着自己許久沒有觸碰過的柔軟布料，“那我也說點你可能不信的故事吧？那位神明……也就是冒險者，從小生長在一個忠實的信徒家庭，信奉着當時一位無比善良的女神……”
他把自己直到死去的故事全盤托出，儘可能裝出講故事的平淡表情，普萊亞就這樣沉默着聽他講完了整個故事：
“所以這裏就成為了神明隕落的土地，雖然因為新的神明的誕生，這裏又被認為是神明誕生的土地。而祂……據說現在還在被尋找自己存在意義的困擾折磨着。”
“真是個悲傷的故事……”
他抬頭，看到普萊亞眼睛裏有若有若無的光，
“那麼那位神明大人，很孤獨吧？”
“誒……”現在輪到他一臉的驚愕了。她不顧他的驚愕，只是自顧自說著，
“如果有誰能連神明的痛苦也解除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