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三
還是白天那個屋子,開了鎖,還是白天那幾個人——只多了一個於平。
於平比大娘子親和得多,揭開帕子看了看,嘆息幾聲,放下帕子依舊蓋了表弟的臉。轉過頭來先對張仙姑和老三做了個長揖,說:“累你們受牽連了。多謝兄弟今日仗義相助,不然等我來怕是什麼都晚了。”
張仙姑被他的大禮嚇了一跳,忙說:“不不不,沒什麼。”她也不大敢與公門中人叫板的。
“小兄弟今天可是把人得罪死了,他們要算計我姑媽也不會放過你,”於平說,“你們一個是外來戶,一個是寡婦,都不容易,相逢便是有緣,合該相幫才是。有什麼用到我的地方,我也是義不容辭的。我帶來的這些人不能久留,須得回去當差。再者,表弟的屍身也留不住,須得儘早入土。頂好今晚就將事定下來,你們兩家才能安穩。實在等不得小兄弟府上老先生的主意了啦!好在有娘子在,母親自可做得兒女婚事的主。”
他顯然是想過的,說話很有條理:“姑媽散些家產與族裏當族產,余財以花姐兒招小兄弟為婿,舉家遷往縣城依侄兒居住。表弟的喪事無法大操大辦,儘早入土,不可使姑媽等人在此地久留。族裏拿了好處,不再計較今日小兄弟的‘冒失’。他們怕我在衙門裏拿捏他們,咱們也須防着他在這一方闔族勢力大,彼此都有顧忌,這樣的安排最妥貼。”
說完只問老三:“兄弟,你說呢?”
老三說了一個“是”字。
張仙姑道:“你要死!大人說話,你插的什麼嘴、逞的什麼能?幾時輪到你了?”
大娘子本也同張仙姑一個意思,她起先就只與張仙姑“商議”,三郎別說只有十二、三歲,就算二、三十歲,爹娘定下的婚事,他也只有聽命的份兒。可現在不一樣了,三郎好像有主見了!這與大娘子原本的盤算不合,可眼下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大娘子緩聲問道:“三郎想說什麼?”
老三道:“於大官人說的是。大娘子想好好活命,我們也想好好活命,不能只就着一頭。”
“你……”
老三續道:“人心都一樣。先小人後君子,我說這些是為與大娘子說明白,大娘子自家事自家知道,你遇着難了,在求人。沒有求人辦事,倒欺負別人親娘的道理。大娘子是結親呢,還是結仇呢?我便現在答應了你,兩下寫了契書,我年紀越長越有力、你越衰老,於大官人也有照看不到的時候,我長大了要報復,你能怎樣?怨氣憋得越久,心就越毒、手就越黑。平白將花姐饒在裏頭!”
張仙姑初時點頭,次后聽了話音不對,忙插了一句:“可不能答應!”
老三看了她一眼,又對大娘子說:“可我又記得那年我生病了,闔村都咬耳朵,說這一家子神婆神漢養下的孩子也會生病還要吃藥,怎地不請個神、吃符水?都笑話我家。娘來求大娘子,花姐與大郎……”她看一眼張仙姑,又看一眼花姐,最後將目光落在床上的白帕子上,“花姐與大郎相幫着說好話,是大娘子舍了幾吊錢給我請醫問葯我才得活。這份情我得還!”
大娘子婆媳姑侄一顆心落在肚裏,張仙姑卻急了起來:“你娘為你磕碎了膝蓋骨,你卻只念別人的好!”
老三道:“大娘子,我是有心報答你的恩情,但現在不成了——我爹下大獄了。我答應了你,反是坑害了你。”
於平一直含笑聽着,此時說:“我並不聽說有這樣的事。若有,我也是斷不能叫你們結親的。”
張仙姑母女鬆了口氣。
於平道:“既然沒有這樣的壞事,那就還請兄弟幫這個忙了。”
張仙姑的心又懸了起來。
老三想了一下,道:“大娘子與花姐都要守孝呢,我也還沒長大。大娘子擇我,也不過是因手頭沒有個合適的人又要應付眼前的事,大娘子想簽契書也好,立約誓也罷,要拿我迷外人的眼,我也不在意,都依大娘子。等安頓下來,仔細擇揀必有好後生可以託付花姐。我願拜大娘子做乾娘,認花姐做姐姐。對外說是女婿,關起門來還當是手足。”
大娘子一想,正合心意,她初時看中老三無依無靠年幼文靜,現在實有些怕老三這一言不合就刀斧加於他人身上的脾氣,急急說:“好!以往是我看走了眼,我也不會叫你白辛苦你一場!我與你錢兩百貫,田……”
老三搖了搖頭:“別許這麼大,我不佔寡婦便宜。我是還人情,只請暫給兩間房子讓我家住兩年,等你們孝滿,我就搬走。”
於平卻是個周到的人,笑道:“也不能叫你吃虧!我就喜歡你這樣的人物!當是做哥哥的心意,非但是田地房舍,就是你一家三口的戶籍,我也給你們辦妥了,不叫再落在這裏!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哪個敢找你們麻煩?”
張仙姑冷冷地說:“真是大戶人家,擺佈起人來手段多哩!”心裏也確實不打算在朱家村住了,又沒別的去處,只能認了。
大娘子心中一件大事辦妥,也不與她一個神婆計較,只當沒聽到。
於平起身道:“那便這麼定了。我去與老狗聊聊去。”
又提了四阿翁來吃酒,四阿翁一肚子的氣,還要與他做個“見證”,往大娘子與張仙姑招婿結親的契書上畫押。
雖有了一些好處,比起將大娘子的財產都拿走,可又少了許多。四阿翁陰惻惻地說:“都是一家人哩,哪有隔夜的仇?況侄媳婦房兒也在這裏,侄兒的墳也在祖墳里埋着,哪有就拆開的呢?”
他不過說些氣話,也知於平在縣衙當差,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暗中做些手腳也夠朱家受的。彼此竟是互相轄制,終究了結了此事。
老三慢悠悠地說:“你家也都在這裏,我認得路。”
將四阿翁一套刺人的牢騷話統統憋了回去。
大娘子開始有心哭兒子了:“我可憐的兒啊!”為防事情有變,她的兒子到底沒能正經大葬,匆匆抬到了祖墳里埋了,第二天一大早,大娘子便帶着花姐、小丫,與張仙姑母女倆坐了一輛騾車,跟同於平到了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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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仙姑母女倆便與大娘子搬到一處臨街的二進小院裏居住,婆媳倆人住里一進、母女倆往外一進。張仙姑與大娘子有些不對付,卻也得承認大娘子持家有一套,也不曾苛待了她們母女——張仙姑這輩子就沒住過這麼舒服的房子。
大娘子不但拿了些料子給母女倆裁了新衣,又置辦了些家什,還張羅着買書籍、紙筆等,要送老三去念個書。又在家擺起酒來,以於平做見證,認了乾親。
至如家業田產變賣一類的事情,都交由於平去辦了。他在縣衙當差,精通文書,又熟諳訴訟等事,別人求他辦事是千難萬難,他自己要辦幾件文書,真是抬抬手便擬就,覷個縣令心情好的空兒,往上一遞,蓋了印就算辦成了!
唯一的問題竟是在老三的名字上!於平特意來問,張仙姑母女倆被問住了,老三生下來就沒個正經名字。
老三道:“不要姓朱就行。”張仙姑道:“胡說!哪有就改了姓的?你爹也姓朱,你怎麼能不姓朱呢?”
還是大娘子知道些掌故,說朱神漢家原是姓祝,為了怕被姓朱的大族欺負才附會改的姓。張仙姑道:“可也沒少挨欺負呢。”又起不出好聽的名字來。
於平說:“不急。三郎行三,我且給寫上祝三郎,等三郎讀書進學了,想到喜歡的雅緻名字,再改。這樣改過兩次的名字,姓也改了,旁人要想從文書上再找你的源頭就難了,也好與那莊子、那些裝神弄鬼的事兒撇清了。從此是個清白正經的小官人啦!恭喜恭喜。”
過不幾日,於平帶了辦好的戶籍來,笑道:“你們本不在冊的,如今有了戶籍,倒要交租稅了。”
大娘子道:“啰嗦!我自會辦,不用你管!”她安頓下來之後便有閑心將事情細細地想一想,倒覺得祝三是個好人,不能光看他拿斧子時的兇悍。祝三說得對,先小人才能后君子,當時話不中聽,可他要真的有心答應了娶花姐,丈夫擺佈起妻子、岳母來,可比乾兒子謀算乾娘、姐姐容易得多了。可見是個有良心的人。
別人對她不壞,大娘子也沒那個心情害別人,祝三一番打扮下來,真是個清俊的小郎君,看着真叫人喜歡。閑來無事,將他養大,設若有了出息,也不失為善有善報了。
而張仙姑卻有一件心事:至今沒有朱神漢的消息,戶籍都辦下來了,人卻不見了。少不得央了於平查找,可千萬不能叫朱神漢不明就裏一頭再扎回朱家村,那可就麻煩了!
於平道:“娘子放心,這個卻是容易的,回朱家村必過十里亭,叫那裏人見着尊夫就告訴他過來就是了。”
張仙姑千恩萬謝,一個家裏,總是要有個頂門立戶的男人才能少被欺負,哪怕是個神漢呢?又在心裏把朱六罵了無數遍,咒他永世不得超生,居然說朱神漢被下大牢了!縣城大牢都打聽過了,哪裏有朱神漢了?白叫她心神不寧這些日子。
於平也高興,一個有家有業的姑媽,可比一個叫人吞得什麼都不剩要他扶養的姑媽省心多了!
高興地喝了半斤酒,於平不敢回家,怕家裏老婆嗔他醉酒打他,轉回衙門值房裏住下。半夜口渴起來找水喝,卻發現桌上有一疊新公文,隨手一翻,不由神色大變——
朱六這個死鬼沒有說謊,只是那個“城裏”不是他們縣城而是府城!兩百裡外的府城裏,正有一樁巫蠱詛咒的案子,如今案情審理到一半,發文到縣裏叫協查朱神漢有無同黨!
於平的酒徹底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