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回
“咣——”
幽遠輕忽的鐘聲響起,凡人醒過來,有人在推他。
金烏半沉,玫紫橘黃的霞光緩緩地流入西天邊。
青峰谷壑之中,他枕在一簾紫藤蘿花幕下。
玲瓏秀致的花影光紗罩在他身上,伴隨微風輕輕搖曳。
唦唦、唦唦。
“醒醒,小寶,醒醒。”
正好一片光斑跳進他的瞳眸里,讓他眯了眯眼睛,看見身邊影影綽綽有一個雪衣男子。
“還睡呢?”男人俯身下來,在他的額邊落下一吻,溫柔而愛憐,笑說,“你倒是睡得香,一睡一晌午,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也吵不醒你。”
凡人定睛一看。
這可不就是仙君?他的伴侶。
上一刻,他才被仙君殺了,無惜他一死。
這一刻,卻言笑晏晏地出現在他面前,待他無邊溫柔。
凡人只覺得腦子漲得厲害,轉不動,懵愣愣的,彷彿許久不用都生鏽了。
他甚至還認真想了下自己是誰。
凡人啞聲問:“發生什麼大事了?”
仙君指了下天:“你看。”
他起身撥開花簾,仰頭望去。
太陽還未落下,穹宇上卻有群星明亮。
白日星現。
此乃大妖出世的徵兆。
凡人獃獃地哎喲了一聲。
仙君低笑:“掌門都已經召集大家商量完了,山也巡完,你才終於睡醒了。”
凡人很看得開:“我去了也沒用啊,再說了,這不是天塌下來都有你頂着嗎?仙君尊上。”
仙君怔住:“你怎麼這就稱呼我為‘仙君’了?”
“天山論道後日才開,我也不一定必當上‘仙君’。”
“等到了那裏你可不能這樣提前稱呼我。”
凡人點頭。
“仙君”不是仙君的名字。
仙君是修真界的至高至尊的稱謂。
各方約定俗成每一百年開一次天山論道。
不止是崑崙。
蓬萊、蜀山、姑射、方丈,九山八海四洲。
劍修、佛修、符修、器修,天下諸方修士。
齊聚一處,決出新一任的仙君人選。
以統帥修真界。
不止要比道術法力,還得比行兵佈陣,考驗心性道德。
足要花上整整一年的時間。
若無人可服眾,寧可空着,也絕不強行選一個人。
原來這是仙君當上仙君之前。
凡人閉嘴。
可他記得仙君當上仙君已經好長時日了,得有十年了吧?
頭又開始疼了。
他好像睡了很久很久,眇然之間,連仙君本名叫什麼都不記得了。
叫什麼來着?
真奇怪。
最奇怪的是,他清楚地記得自己被仙君給殺了。
哦,對了,他被仙君給殺了呢。
怎麼又活了?
凡人懵怔,低頭看看自己的手。
仙君正站在他面前,看他突然伸手到自己面前,也是不解,想了想,握住他的指尖,彎腰下去,輕輕親了一下他的手心。
癢絲絲的。
凡人更傻眼了。
他抬起頭,仙君也在用眼神看着他,像是在說:不正是想要我親你嗎?
凡人只得岔開話題,誠心誠意地問:“那妖怪抓到了嗎?”
仙君仍握着他的手輕捏把玩,道:“沒有,連影都沒發現,既來之則安之吧。這些年,愈發得亂了。”
凡人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仙君已牽着他的手,步入室中。
玉地銀階,明珠映光,琉瓦生輝。
翠羅輕帳,帳角懸鈴,叮噹作響。
仙君是崑崙劍宗的山之驕子,他一直就在最好的仙山洞府居住修鍊。
凡人就不同了。
他依稀記得,自己剛進山的時候還能跟其他孩子一起住個大通鋪,但到了後來十二三歲,旁人都開竅了,唯獨他實在不開竅,連個要他幹活的地方都沒有,最後推來推去,被打發去後山最荒蕪的地方住個破茅草屋,負責種植草藥。
那時說起來可真苦,他每日都要去靈泉挑三趟水,沉重的擔子要把他的肩膀壓得低低的,還得鋤田、拔草,各種繁蕪叢雜的臟活累活。
但他其實挺喜歡這份工作,因為只有他自己,每天唱着歌兒去,唱着歌兒回,在路上與松鼠、鳥雀說說話,倒也不覺得寂寞。
就是窮,一件弟子服穿到袖口泛白,破了許多洞,反正他閑來無事,在上面綉了蓮花補洞,被其他師兄弟瞧見了,還還嘲笑了一番他,說他正因如此才修道不成云云。
仙君見了,卻說:“我覺得繡得很好,栩栩如生,你的手可真巧。”
凡人聽見,紅了耳朵,悄悄把手藏進袖子裏,他天天干粗活,手粗糙的很。
與仙君結為伴侶以後,他才總算過上了吃穿不愁的日子。
這會兒他們成親才兩年,他的手沒養得細多少,被仙君捏着手指親吻時,他總覺得不好意思。
迷迷糊糊地,他就被仙君攬着腰上了榻。
凡人沒拒絕。
他回憶一下他們這一日有沒有歡/好。
記不起來,他們成親的十二年間太多了。
只在被剝開衣襟時,他一臉迷茫地問:“明日你不是就要出發去天山論道,今晚還要嗎?”
仙君低頭,吻在他的肩頭。
說得甚個雙/修。
他就沒有靈力,何來的雙/修?單修罷了。
每回仙君把靈力輸入他身體裏,沒一會兒都散完了。
暖融融,舒服是極舒服。
他閉着目,自覺像一葉小舟,在池子上輕輕漾,烈日把池水曬得一團滾燙。
汗滴蓮葉,啪嗒啪嗒。
以前他是愛仙君,任由被怎麼擺弄都接受。
今兒走了神想,他這算什麼?隨意褻玩的小寵物嗎?
說實話。
他不恨仙君。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恨,可就是沒有痛徹心扉的恨意。
他甚至還能站在大局上為仙君想一想,換作他在仙君的立場上,必定也會那樣做。
他敬重仙君殺伐果斷。
可是,可是……
不能先問他一句嗎?
他自欺欺人十二年,臨到死了,才發現自己在他所愛的人心裏大抵只是個東西。
說扔就扔了。
仙君時常愛喚他“小寶”,他還覺得甜情蜜意。
寶貝,寶貝,什麼是寶貝,拿在手上隨意褻玩的叫作寶貝。
仔細想下,要是仙君跟別人結為道侶,怕是誰都做不到他這樣卑微。
連他自己也在漫長的歲月中覺得自己低入塵埃,如奉神一般侍候仙君,死了一次才覺得自輕自賤。
很疼啊。
真的很疼很疼。
感覺像被反覆凌遲了幾百年那樣疼。
誰都瞧不上他的命。
他所愛的人也瞧不上。
本來就是他一廂情願。
巴巴地獻給人家,只是個笑話而已。
那就只能他自己把這條命撿起來,拍拂灰塵,珍藏起來。
“怎的哭了?”仙君與他十指相扣,不停地吻他,“是不是又有人跟你說閑話了?你別聽那些人瞎說,我就是當上仙君也不會換其他伴侶。不用擔心。”
凡人顫顫啜泣:“您還是換一個吧。”
仙君以為他說著玩兒,笑說:“不換。”
弱者的抗拒,在強者的眼裏不過是另一種可愛。
仙君以為他是難過哭的。
倒不是。
就是被草/哭的。
罷了。
仙君摟着他問:“我若當上仙君,你覺得取什麼尊號為好?”
這個問題,他已經被問過一遍了。
那次,仙君帶他一起去了天山論道,結果不過是被劍宗以外的人也羞辱了一圈,這些個修神通法術的高人,哪個能正眼看凡人?
他還是一樣的回答:“世有九重天。”
“八方之天,另加中央之鈞天,要是你做了仙君,就叫‘鈞天仙君’,怎樣?”
“鈞天,鈞天。”
仙君迭聲輕念,稱讚,“好,真好。”
誰讓他因為不能修真,而有大把時間,所以把崑崙劍宗的書閣裏面所有閑書雜書全看完了呢?
凡人想。
他被折騰得累極,一覺睡到翌日天亮。
一忽兒夢見死了,一忽兒夢見活了。
因為今日要啟程去天山,有許多事要辦,仙君忙碌得來去,還到了許多弟子,皆是門派中的精英,等着跟仙君一起去天山見世面呢。
凡人跟在邊上,想找個機會與他說話,邊上人見了,竊笑私語。
“我有話要跟你說。”
“這會兒很忙,乖點,得閑了我再跟你說話。”
“一刻鐘就成,不然就半刻。”
“什麼事?不如與我直說。”
仙君盯着他,還有許多人也盯着他。
凡人直說:“我不想去天山了。”
仙君先是皺眉,后又鬆開,眼底的神色不悅,片刻后悶聲道:“……也行。你不想去就不去吧。”
“還有……”凡人還想說話,仙君不想聽,轉身,悶悶不樂地拂袖而去。
袖風吹在凡人臉上,好似扇了他一巴掌,罵他不識抬舉。
他撓撓鼻子,感覺摸到了無形的灰。
他低聲喃喃自語:“算了,本來還想與你道別。既然如此就算了。”
“反正,等你回來以後也就知道了。”
“對你來說,也無所謂吧……”
仙君一走。
他就聽見幾個面生的小弟子說:“那就是咱們劍宗唯一的凡人啊?”
“這個凡人跟在大師兄身邊就好像一隻跟腳狗。哈哈。”
“大師兄願意帶一個凡人去天山他還不去?別人想去還沒得去呢。”
“大概知道自己只是個凡人很丟人吧。”
“本來他就是靠挾恩求報才能做大師兄的道侶嘛,真是卑鄙無恥。”
崑崙劍宗的人啟程騰雲而去。
凡人仰着頭看,脖子都仰酸了。
直至再看不見。
凡人回住處,簡單收拾了下行李,帶了十天的水跟乾糧——再多的,他也背不動。
只背着個小包袱,凡人往山門去。
一路上還碰見了好幾個回山的弟子,路過時都會瞥他一眼。
“這不是凡人嗎?”
“凡人你去哪?”
“不是反悔了想去追大師兄吧?”
“誒,凡人!跟你說話呢!”
凡人一言不發。
他不回答,也沒人追着他問,沒人真的關心他。
他覺得自己腳步輕快。
天快黑時,終於到了山門處。
“你是誰?”看門的弟子迷惑地打量他,想起來了:“噢,你是那個凡人。”
“你沒事跑這裏來幹什麼?”
凡人站在那,沉默的像是矇著一層薄薄的灰。
他的身畔頂上有一盞燈,兀地燈芯爆了個火花,叫這一簇光突然亮了一亮。
“凡人、凡人、凡人。”
真煩人。
他往前踏了一步,走到光中,一遞一聲地道:
“我不叫凡人,我有名字。”
這個大家都不關心他的姓名、彷彿沒有顏色的凡人抬起頭,讓看門弟子狠狠一怔,因為發現他生有一張極美的臉,被美得懾住魂魄了般。
方才他低着頭時還以為他在鬱鬱寡歡,如今抬了臉才發現他原來是在笑。
微微一笑。
恰似雲開天霽,清風朗月。
開始有了顏色。
他說:“我不叫凡人。”
“我叫澹臺蓮州。”
“我來辭出仙門。”
“今日,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