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叫花子與花樓姑娘
易家村是越國朗州府北部一處山野村落。
此時濃煙滾滾,村中房舍燃起熊熊大火,村道上、田地間、房舍中遍佈斷肢殘臂,儘是屍首,男女老幼皆有。
祠堂中,十幾具屍體橫卧在地上,三四名官兵裝束的漢子,手腳麻利的搜刮著屍體身上錢財,其中一個百夫長模樣的嘴裏嘟噥着:“有怪莫怪啊!誰讓你們攤上個前朝祖宗呢?”手起刀落砍下其中三個頭顱。
祠堂門外的空地上,幾百名官兵列隊而立。那名百夫長拎着三個頭顱走到隊列近前,放下頭顱,向中間身穿皮甲、騎着紅鬃大馬身材魁梧之人拱手行禮,說道:“啟稟大人,易家村反賊五百一十七口,皆以斃命,為首三人首級屬下奉命割下,此乃易家村族譜,前朝反賊後裔屬實,請大人過目。”說完從懷中掏出一本書冊,遞上前去。
馬上之人,俯身將書冊接過,翻了翻,望了眼村中的慘狀,臉上露出陰狠決絕之意,接着向那百夫長問道:“五百一十七口,可有查驗,不得留一活口。”
“回稟大人,屬下確定五百一十七口,無一活命。”百夫長趕緊復命,只是心裏嘀咕:“還驗啥,都他娘的死的透透了。”
“好!此次清剿反賊,你等當立首功,待鍾某回府向上稟報為你等請功領賞!打道回府,鍾某已安排酒肉好好犒勞大家”
“謝大人!”。。。。。。
易家村濃煙籠罩,大火依然繼續,時不時有木頭燃燒的爆裂聲傳來。祠堂中,一具靠在牆邊,側躺着的屍體,眼睛忽然微微睜開,掃了一眼祠堂中的十幾具屍體,又迅速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屍體才又睜開了眼睛,確定沒有動靜,緩緩撐着靠着牆坐好,檢查了下傷勢,撕下衣服將自己腹部的刀口包紮好。
這人一身灰布衫,六七十歲的模樣,腹部被鮮血染成了暗紅色,頭髮灰白、山羊鬍、眼窩深陷,紫紅色的臉龐有些發白。恢復了下氣力,老人雙手扶牆站起來,一手捂着腹部,逐一探了探祠堂里的屍體,確定都沒了氣息,默默看着三具無頭屍體,眼睛裏充滿憤怒、悲哀、疑惑,到底什麼事情讓易家村招來滅村之禍?
一個時辰后,灰衣老人帶着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匆匆離開了再無活口遍地屍骸的易家村。
是夜子時,大火已經熄滅,易家村徹底陷入了死寂。夜光中,一道身影飄落在祠堂前的空地上,是個身穿黃卦道士袍的年輕道士。
這道士走入祠堂,不一會又走了出來,環顧了下四周,盤膝坐下,嘴巴一張,吐出一顆黑不溜秋的珠子,珠子沒有掉在地上,而是漂浮在道士身前。道士接着雙手掐訣做了個奇怪的手勢,嘴裏不知道念叨着什麼,只見道士身前黑珠向上一升,落在道士頭頂一尺處,道士繼續雙手變訣手勢一換,道士的雙眼詭異的變成赤紅色,黑珠上一絲風起,很快形成了一個肉眼可見的黑色漩渦,而此時,易家村所有慘死的村民屍體上,一縷縷帶着恐懼、不甘、絕望的黑色怨氣飄出,飄向空中,往祠堂空地上的黑色漩渦匯聚,很快易家村上空被一層濃濃的黑霧掩蓋。。。。。。
越國近乾元大陸南蠻之境,依山傍水,土地甚是肥沃,雖地處大陸偏遠,國土不大,倒是甚為富足。
海州城作為越國南部邊陲重鎮,又是與交界鄰國的通商易貨要地,各地商賈雲集,商鋪毗鄰皆是,貨進貨出很是忙碌,人流熙熙攘攘,一派繁忙昌盛的氣象。
某夜,亥時剛過,海州城中煙花之地的城南杜鵑巷依然燈火通明,十幾棟五六層高雕樑畫棟、美輪美奐的花樓錯落在巷子的兩邊,行進在巷子裏,猜拳聲、嬌笑生不絕於耳,好不熱鬧。
寒冬已過,初春夜裏颳起的冷風還是有些刺骨,杜鵑巷最大的花樓含春閣外面街道上,零零散散的停着四五架馬車,幾個車夫湊在一起賭着骰子,等着自家老爺或是公子盡興出來。
含春閣對面的德記砂鍋居已經打烊,緊閉的門口台階上坐着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叫花子,扎着個雜亂的髮髻,一身破洞的薄布棉襖,蹬着雙破草鞋,蜷縮着身子,時不時用沾滿灰塵跟油污的袖管擦着鼻涕,一雙機靈的大眼睛盯着含春閣大門,等待着某個身影出現。
臨近子時,門口停着的馬車只剩下兩架,剩下的兩個車夫只能有一句每一句的吹着牛皮,講些葷腥笑話。含春閣門口靠着門框打瞌睡的龜奴聽到院子裏的聲響,朝里望了一眼,迎着院子方向,諂媚道:“蔡老爺,子時未到啊!這就回府了!”
此時大門內,一名杏臉桃腮、身條纖細,穿着翠綠衣裙的秀麗少女,吃力的攙扶着個喝的滿臉通紅、肥頭大耳的客人走了出來,這位叫蔡老爺的客人睜着惺忪的醉眼,望了眼龜奴,沒有吱聲,擺擺手,從身上掏出幾枚銅錢,扔給了龜奴。
這時,旁邊的少女見狀,趕緊喚道:“錢牛,還不謝過蔡老爺!趕緊扶着蔡老爺上車,今兒個蔡老爺可厲害了,張老闆他們幾個都給喝的今晚留夜了。”此女聲音清脆柔軟,很是好聽。
“小的謝過蔡老爺!蔡老爺您老慢點,小的扶您上車。”龜奴聞言,趕緊拾起地上的銅錢,上前一步攙扶住蔡老爺。
那蔡老爺的馬車夫也早已走過來替換下累得不輕的綠裙女子。此時,坐等了許久的小叫花子站起身,看着少女。
好一會兒,龜奴跟車夫費了老大勁才將兩百多斤的蔡老爺弄上馬車,安頓好。少女看着馬車揚長而去,轉過身,走到小叫花子跟前,對着一臉期望看着她的小叫花子說道:“小疤瘌,今兒個怎麼跑過來了!”
小叫花子抬起頭,笑嘻嘻的應道:“嗯吶!燕兒姐姐,今兒個在城東摸到兩個好物件,不知道燕兒姐姐看不看得上!”說完,就從身上掏出個小布包,遞給少女。
少女一聽,媚眼一睜,也不接布包,直接一根玉指戳到小叫花的腦袋上,生氣道:“又去城東,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別去城東,別去城東,被打了多少次,還去。”
小叫花趕緊退後一步,捂着頭叫屈道:“沒啊!燕兒姐姐,我很久沒去了!”然後左右望了望,上前小聲說道:“是吳先生讓我今天去城東走了一遭,我順手從個外地有錢人身上弄的。”
少女聽到吳先生,才沒有繼續生氣,嘴裏繼續責備道:“讓你去,你就去跑一趟,你又手癢,下次可不許,城東不比城南,你吃得虧還少嗎?”
“嘿嘿!我記着姐姐話,以後不摸包了。”小叫花撓撓頭,不好意思的應道。
少女接過包,打開一看,是一支梅花碧玉簪子跟一隻冰玉鐲子,簪子通體碧綠刀工細膩,鐲子冰清無瑕玉質通透,一看就是好東西。
少女看着眼前在夜風中瑟瑟發抖的小叫花子,又臟又黑的臉上,一條瘮人的舊疤痕從右邊眼角一直拉到腮邊,嚇人的笑容裏帶着真摯和殷切。
“這簪子我要了,鐲子一會你自己給小翠。還沒吃飯吧!在這等着,我讓小翠送點吃的下來。”少女將簪子拿在手裏,布包遞迴給小叫花。
“好嘞!”小叫花接過布包,調皮的回道。
“等着!”少女回了個白眼,轉身走進了含春閣。
小叫花子坐回到台階上。過了一會,門口蹦蹦跳跳的走出個圓臉小嘴玲瓏鼻,扎着丸子頭,十三四歲的樣子,穿着紫色丫環打扮的小丫頭,嘴裏叫喚着:“小疤瘌!過來!”
小叫花子趕緊迎了上去,小丫頭將手上的荷葉包遞給了他,說道:“這是客人吃剩的半隻燒雞,燕兒姐姐給你挑乾淨的拿了,還有四個細面大饅頭,還是熱的。”說完又從懷裏掏出方白色手絹,將裏面的幾兩碎銀子拿出來放在小叫花子手上,繼續交待道:“這碎銀子燕兒姐姐給的。過段時日,五爺爺忌日的時候,你去買點香燭紙錢,燕兒姐姐和我不方便去,你要安排好,你可得收好了。還有,燕兒姐姐再三叮囑不能再去城東摸包,聽到沒!”
小姑娘一口氣嗶哩吧啦倒豆子一樣就把事情給交待得清清楚楚,小叫花聽到五爺爺,認真的回道:“嗯!小翠姐姐,小疤瘌知道的。”
小叫花把銀子揣進懷裏,又拿出布包,說道:“小翠姐姐,這鐲子給你的。”
“喲!小疤瘌不錯啊!還記得本姑奶奶,不錯有孝心!”小姑娘沒那麼多心思,看見冰玉鐲子,喜歡的不得了。
“嗌!小疤瘌,這麼漂亮你從哪弄的!”小姑娘馬上將鐲子帶上,左看右看高興壞了,拉着小叫花在砂鍋居門口一起蹲下來。
“這不今天去城東。。。。。。”小叫花回道。
“嗐!我說怎麼燕兒姐姐突然這麼說了,又挨罵了吧!來,給本姑奶奶說說你怎麼摸的。”這小翠倒是沒心沒肺,拉起小叫花一頓八卦,聽着小叫花說著這段時間城裏的坊間瑣事。
好一會,小翠心滿意足的站起來,“嗯!過癮,這段時日憋死我了,燕兒姐姐也不讓我出去!小疤瘌,你隔了幾日就過來陪我扯淡,姐姐我給你多弄些好吃的。”還不忘記晃晃手上的鐲子。
“好嘞!我啊!多去春風裏茶樓蹲着,多跟那說書的馬瞎子學幾個段子,保證讓姐姐你聽過癮。”小叫花見小翠高興,拍胸脯保證道。
“嗯!不錯,孺子可教!好啦!時候不早了,我回去了!你也趕緊回去吧!”說完就轉身蹦蹦跳跳的回去了。。。。。。
含春閣三樓臨街的一間房子窗口,一襲淺綠裙裝的少女,望着小叫花子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手中還拿着那支碧玉簪子,自語道:“五爺爺,您可得保佑無病安然無恙啊!”沉思良久,少女才搖了搖頭,輕抬玉臂將窗戶關上。
這花樓少女名喚趙燕兒,乃是含春閣當紅的清倌人歌伎之一,年芳二九,非越州城本地人士,五年前和婢女趙小翠被含春閣大掌柜從外地帶回,一滿十六歲,便領了牌子見客,因色藝俱佳,一炮而紅,一年不到的時間便成了海州城杜鵑巷的名角。
面帶傷疤的小叫花子叫易無病,街市上都叫他小疤瘌。六年前和一個老乞丐來的海州城。
這老乞丐正是十一年前朗州易家村倖存的灰衣老人,名喚易武,家中排名老五,村裡都叫他五爺,前朝易家武將之後,也是易家村不多的幾個習武之人,年輕時武藝高強,江湖上送了個五閻王的外號。后在越國西域闖蕩時,因嫉惡如仇見不得官商勾結,殺了壞人,落草為寇,一直令官府頭疼。年紀大時一次與高手過招,滅了仇人,自己也受了極重的內傷,便隱姓埋名偷偷回到了易家村。
平安無事過了幾年後,易家村突然來了大隊的兵馬,這易武想着是自己被發現了,準備自己送上去,免得連累易家之人。可誰曾想,這些官兵上來就下了死手,無論男女還是老弱婦孺,見人就砍。易武見事不對,自己重傷未愈,不可能跟那麼多官兵周旋,藉著那百夫長一刀捅來,自己迎上去,避開內臟要害,裝死得以保命,而那被割去首級三具屍身,真是易武在世的三位兄長。
那小叫花易無病就是當年易武帶走的襁褓中的嬰孩,當時易武從祠堂出來,忍着傷痛,將村子裏尋了個便,看看有沒其他倖存的村民,在易無病父母的屍身下發現了臉上有傷,尚有呼吸的易無病,算算還是易武的遠方侄孫,這易家村唯一活下來的骨血。
易老爺子傷愈后,曾帶着以前江湖上的兄弟潛回易家村,想替死去的全村人收斂屍骨,回到村裏的他看到了恐懼的一幕,村裡人的屍體都變成了乾屍,屍體上的血肉不知道被什麼吸得一乾二淨。
草草收斂了村裡人屍體后,易老爺子經過多番打探,才知道易家村是被冠上前朝反賊的罪名被滅了村,帶頭的是一名叫鍾四海的都尉。而後幾年老爺子收到更多的消息,差不多的一年時間裏,好幾個與前朝有關甚至無關的隱居家族都被以同樣的罪名滅了族,易老爺子那幾年輾轉多地,想盡辦法找到那些家族倖存的族人,發現那些家族被滅的屍首都一樣詭異的變成了乾屍,同時這些家族的滅族都有那小小都尉鍾四海的參與,據說是此人上報朝廷招致滅族之禍,經過易老爺子與一眾滅族倖存之人商定,誓殺鍾四海報仇,同時要搞清楚屍首變成乾屍的因由。
後來打聽到這鐘四海因立功已官至鎮南將軍坐鎮海州,眾人便各自喬裝來到海州城埋伏下來,伺機報仇。而趙燕兒跟趙小翠便是也被滅族的麗州趙家其中兩位倖存之人。
可惜的是,易老爺子多年奔波,復仇心切,引致舊傷複發,加上年事已高,兩年前歸了西,葬在了海州城外的亂葬崗,留下易家村唯一的活人,易無病。好在潛伏的眾人都有暗中照料,小叫花易無病倒也撐着過了下來,不時還藉著叫花子的身份幫着打探些消息傳傳話。
夜深,“鐺!鐺!天寒地凍。。。。。。鐺!鐺!。。。。。。”打更的鑼聲及打更人的巡夜報時聲漸漸遠去。
城南城牆邊上,一排廢棄的馬廄里,易無病蓋着黢黑的破被子,睡在鋪着乾草的喂馬槽里,吃剩的三個饅頭用荷葉重新包好壓在乾草里,髒兮兮的臉上不時皺着眉頭。。。。。。
遠處歸入平靜的杜鵑巷中,花樓中的燈籠也漸漸暗了下來。含春閣三樓,趙燕兒躺在床上並未睡去,不堪入耳的聲音不時在這華麗的花樓中回蕩。她跟小翠已經來了含春閣五年了,雖則大掌柜就是自己的舅舅,這清倌人的生活實在是難以習慣。可想想當年自己和小翠跟着父母親幾人剛好去了外婆家才躲過了一場劫難,回到趙家時那一具具乾屍的慘狀,讓年幼的趙燕兒至今一想起仍淚流滿面。。。。。。不知不覺中趙燕兒積滿了淚水,在花樓中慢慢消停的異聲中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