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仰龍山有水,天地藏勁松(下)
喬站直身子,拍打身上的泥土,再將頭頂的雀兒攏在手心,用一根手指撥弄着那蓬鬆柔軟的鳥羽,對着它吹了聲口哨。
黃雀偏了偏頭,唧唧地叫過兩聲。等他鬆手,一個起落便竄進山坡下面的樹林中去了,好像因為沒有看到一場好戲掃興飛走。
喬扛着槍,一路回走。等走過十丈遠距離,雀兒又嗖嗖地飛落他的肩頭。他偏頭看了一眼,從懷裏取出一顆蕎麥餵了。
山樑上颳起涼爽的風,霧氣開始消散。
等一束光線穿透雲層照着喬和雀兒,清冷的早晨突然變得活躍起來。千鳥出巢,山林嚯嚯,一條河流泛着白光,絲帶般彎彎曲曲,繞着山腳徐徐向東。再等霧氣散去,炊煙裊裊升起,百戶人家正為秋忙。
喬收回目光,步子變得飛快。
山樑上有一條兩米多深,一米寬度的壕溝,山蕨和蒿草叢生。喬扛着土槍,在壕溝里飛奔。
他的頭在壕溝頂上起伏閃現的情景,和長沙會戰時風二爺頂着戰火奔向戰友時極其相似。
那一刻,一枚炮彈正好落在了這條戰壕。戰壕里的五位戰士被炮彈掀翻,斷肢和鮮血如飛葉飄飛。
一位一息尚存的戰士正用雙手捧着左腹,痛苦嘶吼的聲音傳出很遠。
風二爺聞聲狂奔過去,看着被彈片撕開的肚皮正冒出腸子的熱氣。他慌忙扯下身上的麻布大褂,用力替戰士堵住傷口。鮮血從他的手指縫中涔涔地流向地面,浸入土中。死亡帶給人的涼意竟然壓倒了血液的熱力,那具重傷的身體瑟瑟發抖,生命在流失,走向消亡。
而如今,戰士的鮮血早已被黃土吸收進地底,被荊棘和蒿草吸收,並用幾十年不變的生長掩蓋痕迹。
風二爺對於戰爭的記憶,也被封存了同樣多的年頭,也被這片熱土掩蓋。
他不知經歷了多少次慘烈的戰鬥,已然記不清楚數目,也不願再記起其中細節。
是戰爭給予的創傷太多太重,只能試着變得更健忘,好讓自己更能輕易忘記,或者不再頻繁地記起。
然而許多年過去,當那些畫面替代記憶真相出現在夢裏的時候,他還是被折磨得痛苦難堪。
時間在盡量幫助那些身處過戰爭的人,消磨他們的記憶,從而幫助減少痛苦,但這種方式太簡單了。就像風二爺儘力保守關於戰爭的一切,彷彿是他能生出的對世人最痛切的關愛,然而因為喬的出現,最後也土崩瓦解。
風二爺抬眼望了一眼,望着喬正穿過楓林,朝木屋奔來。他永遠也沒有做好準備去想像,喬的未來也會和一場戰爭捆綁在一起,再難掙脫。
當然,此乃后話。
風二爺挪了挪木凳,重新坐好,耷拉起眼皮,低頭看着地上的一塊石板,拿着煙斗在石板沿上使勁磕了三下。
“一隻母物,還在抱乳。”喬說。
喬取下槍,將槍帶捋好,連同那把光亮匕首,一同掛在廊中的木栓上。
槍長一米,單管,被風二爺用楠木造型,木紋金黃亮,又輔以黑鐵蒙邊,握柄與槍膛成梭子狀集於槍管,美觀不亞於一桿軍用步槍。
“那不能下手。”風二爺說話沙啞低沉,像被旱煙熏過。
“你常說,母物要留,青山才在,書本里講過生物鏈的事情,大概也是這個道理的。”
風二爺微微點頭,只輕輕“嗯”了一聲。
喬拾起新摘來的豌豆,幫着剝出豆子。仰山的豆子個頭小,但味道極甜,可惜季節短了些,新鮮的豆子易老易糙,吃不長久。每逢豆子長成這幾天,風二爺煮豆子當飯吃,圖個鮮嫩。
菜窪多種紅薯,蕎麥,也種玉米和山藥,再加上應時的青蔬,合著山珍野物,一個人吃飽倒不是問題。
“殺一隻活物,短一天壽命。”
“這是沒道理的,每家都要殺雞宰鴨,吃多了不就丟了性命。”
風二爺也不爭辯,只是低頭往煙斗里塞切好的煙葉。
喬將剝好的豆子放在一旁,然後坐在台階上,聽着山風吹過山嶺。
起伏的樹林像海里的波浪,一陣一陣的輕拂。等看向那刻梅花樹,似乎霧氣散得慢了,還留柔絲般在樹梢中間繚繞。
“聽爹說,越南在南邊好像要打仗。”喬突然說道,
風二爺將旱煙袋拾掇好,點上火柴,深深地吸了一口煙。似乎已經太老了,等到他遲緩地做完這些,太陽已經從雲霧中徹底露出頭來。還存的霧氣就在頃刻間消散在山嶺,天地光明如鏡。
“你是說在我們國家邊境?還是在它自家的土地上?”
“那倒還沒有。父親只是覺得這樣可能對我們不好。”
“你們在擔心什麼。是擔心越南被教訓,還是擔心中國打越南呢?”風二爺轉過頭來,靜靜地望着喬的臉,在他的眼中有一絲精芒閃過。
“聽起來像是一碼事。”
“你說對了,這就是一碼事。中國軍隊不怕敵人,管他蘇聯還是美狼,有的是法子。”風二爺抬起頭的時候,陽光正好照在他的臉上。秋光明亮,能填進那一條條深刻的皺紋里,讓他的臉看起來不再那麼衰老。隨後他揮了揮手,就像在推開一些令人感到厭煩的東西,最後將一隻手伸過去撫摸喬的腦袋,“百姓操心,倒像是去抓風裏的灰,有何用,不如交給手裏握着槍的人。我老了,不想聽這些事情了。你也還小不是。”
“我已經十六歲了。”喬緊了緊身子,坐到離得更遠的一塊石板上,像在避開風二爺手上的硬繭子。
“你在想打仗的事?”風二爺咧嘴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牙齒白白的,看着要比他的年齡健朗得多。
“我在想,你是打過仗的。”
“你從哪兒聽來的。”
“八叔公。”
“沒聽過這號人。你也不要去打聽。山裡人,守住口,要讓謠言像兔子一樣鑽入陷阱。”
說完,風二爺閉口不語,微微閉上眼睛,靜靜地坐着,彷彿沉睡過去。
喬也不再說話,只是偷偷地望着風二爺那身灰布衣裳。
紮緊的袖口,綁腿從腳踝沒到膝蓋,一根牛皮條捆着腰際,自從他認識風二爺開始,似乎還沒有看到他換過裝束,和背後的樹皮房子一樣,一起散發著腐朽的氣息。
離梅花樹不遠就是下山的小道,喬每次都在樹下向風二爺告別。
喬站起身來,慢慢走到梅花樹下。
只要在此刻,風二爺定會張開眼睛,認真地望着梅花樹下的喬。
金桂花的香味從遠處傳來,四周的楓葉越發橙黃,微風吹過樹皮屋頂時沒有弄出任何動靜。一束陽光正好照在風二爺的身上,在背後的地方投下一片淡淡的影子。
光影斑駁,時光徐徐而行。
每次當喬看向風二爺蒼老寂靜的身體,都會生出天地凝滯、時間消融的錯覺。這種錯覺,不是因為年邁給予喬的,反倒像是一棵老松藏於天地間的雄壯讓喬激動不已。
喬眨了眨眼睛,心底撲通撲通跳,好像此時的心緒,全被風二爺那一張眼的功夫吸附了去。
“你回去了?”風二爺似語似問,又將眼睛閉上。
“是的。”喬恭敬地說道,
“回家的時候,告訴你爹,不要擔心打仗的事,南方很堅固。”他的聲音有些含糊。
喬認真地點了點頭,背起一捆柴火匆匆下山。
山路往下是一條山澗,清涼的山泉嘩啦嘩啦往下流。
等喬走遠,風二爺睜開眼睛,目光順着山澗的方向往下,一直抵達山腳下的一片樹林。
39年前,日軍的一次進攻,就在那裏發起。